仲夏,正值五月初。

蝉鸣扰人,份例里的冰也已送到东宫来。孟秋只需在院里待一会儿,脊背后衣裳便能湿透了。尽管待在书房里,门窗大开,过堂风不时掠过,她却仍觉得酷暑难耐,不时就得用帕子沾去额角薄汗。

“静心。”燕承南撂出两个字。

孟秋看他清凉无汗、神情自若的模样,不禁郁闷,“……您不热吗?”

许是因着她问了句废话,燕承南便不曾答她。

她倚在门边,吹来的风都是温的,拂过她细软发丝,更添燥热。思索少顷后,她当即抽出银簪,再拢着乌发,将其都绾住,露出雪白的后颈来。

“……把发髻散了。”

燕承南忽而轻斥道,吓得孟秋手一颤,那还未固定好的簪子便摔落在地,声响清脆。她满头青丝散乱,衬着她懵怔无辜的神情,竟莫名显出几分可爱。

“啊?”她茫然看向燕承南,“怎么了?”

他揉了揉眉心,“你好端端的,绾妇人髻作甚?”

“热!”孟秋一面捡簪子,一面说。

“……那也不许。”燕承南刚批好今日的折子,一面将其依次放好,一面与她道,“若是嫌热,便绾垂鬟分肖髻。”

孟秋仍自茫然,“什么髻?”

“垂鬟分肖髻。”燕承南重复道。

她无端沉默,好半晌,“算了我还是弄之前的吧……”

燕承南洗过笔,将其搁好,“你不会?”

“嗯……”她老脸一红。

看她片刻,燕承南轻叹一声,略有些无奈,“过来。”

见孟秋毫不设防的凑近,他眼底不禁染上些许笑意,又垂眸敛下,支使着她蹲身。

“干嘛要蹲着?”她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殿下要给我绾发?”

他说,“免得你在本宫眼前绕来绕去,惹的人心烦。”

孟秋当即笑眯眯蹲下去,背对着他,厚颜无耻的应道,“多谢殿下!”

“……”燕承南抬手拍了她脑袋一下,没忍住笑。

“会打笨……”她话音刚起,便觉燕承南将她乌发尽数拢起,顿时大觉凉快舒坦,便无有再多话。

燕承南指腹不经意蹭过孟秋颈侧,那层薄茧惹得她有些发痒,便忍不住缩了缩。

“别动。”他轻皱着眉头。

她当即稳住身子,“……哦。”

温热的指尖在孟秋乌发间穿梭,以指为梳,待梳理顺了,他方才将其分作几绺,细致地绾做发髻。终了,将手在孟秋面前展开。

孟秋一头雾水的将手搁上去。

“……”他轻拍开孟秋那只手,“簪子。”

拿到银簪后,燕承南将其斜插入髻,便将其稳稳定住。他松开手,孟秋当即转首看来,“好了呀?”

大半发丝皆被绾起,衬得她乌鬓如云,而今她笑盈盈的昂首望着燕承南时,眼眸里宛若盛了细碎的光,竟让他愣了一愣。

“殿下?”孟秋唤他。

燕承南将自个儿的失神遮掩住,若无其事道,“嗯,好了。”

继而,孟秋却又忽而问道,“殿下为什么会绾发髻?我都不会来着……咳。”她不尴不尬的住嘴。

“不会,”他起身走向壁柜,拉开抽屉,“是以往见到旁人绾过。”

孟秋顿感佩服,“……过目不忘!不愧是……您啊。”不愧是明昭帝。

在柜中寻到一把折扇,燕承南刚拿给她,便见她“唰”得打开,不禁提醒道,“扇骨乃湘妃竹所制,扇面用得是徽州宣纸,其上画作乃丹青大家绘制。价值千金。”

她顿时把它双手奉上,“……是了,您的书房里怎么可能有便宜东西。”

“你拿着。”燕承南轻描淡写道,“本宫用不着。”

正当孟秋要接话时,忽闻门口传来一声娇滴滴的轻唤,当即看去。

“殿下。”来人是个年约二八的宫婢,容貌出色,那把杨柳细腰更是不堪一握似的,走起路来愈显窈窕。她柔荑里端着个瓷碗,含羞带怯的看着燕承南,“今日热得很,婢子做了冰碗,给您解暑。”

他皱眉,冷冷淡淡道,“拿出去。”

那宫婢黛眉轻颦,“可……”

“宣柏。”燕承南沉声唤着,顿见宣柏进屋行礼,他问,“本宫的书房便这般好进?”

“海棠姑娘她……”宣柏看向孟秋,刚想说是宫婢皆看见孟秋常常端小食进书房,便忽而明悟了什么,抱拳道,“臣知错,臣这便把人带出去。”

名唤海棠的宫婢泫然欲泣,“殿下……”

“啊!海棠。”孟秋骤然想起来,“你是前几天大晚上在鱼池边上……那个?”

“你……你居然偷听人说话!”海棠娇娇气气跺着脚,羞恼说她,“卑鄙!”

还不待孟秋问个究竟,宣柏便将她带了出去。

直至这时,燕承南方才问她,“哪个?”

“什么哪个?”她顿了一下,想起自个儿之前说的,“哦……那个。”

见他颇有耐心的等着自个儿回答,孟秋不尴不尬的轻咳了几下。

“那晚上,我听见两个宫婢说什么您要选通房。”说至此处,孟秋噗嗤笑出声来,“她们说您定的是我,可把我给惊着了。”

燕承南无有料到是此事,待细品出她话下之意,顿时反问道,“惊着?”

“您对待我不过是逗闷儿,寻常闲聊解乏,她们却误解成那样,我可不得大吃一惊。”孟秋说的理所当然,复又笑开,“难不成您真能看上我?”

“笑话。”他轻哼道,“一介乡野丫头,想的倒不少。”

孟秋也不在意,眯着眼睛边笑,便为自个儿扇风。

…………

又过几日,她方才知晓,燕承南哪里是要选通房。是他年岁不小,又无有生母为之操心,只得由皇帝亲自来,朱笔一挥,下了圣旨,责令群臣举行宴席,将各家小娘子都带上,好为他挑个太子妃。

“嘤嘤嘤您都不和我说!”孟秋发觉自个儿怕是这东宫里,最迟知道的了,直至燕承南要去赴宴,方才听闻消息,“您要是早些说了,我去给您打探打探,瞧瞧哪家女郎最好看呀!”

燕承南将平日里的朝服换作便服,身着一袭朱袍,盘领窄袖、金冠玉带。不似此前那般的气势熏灼,他如今长身鹤立,宛若芝兰玉树的年少郎君,和缓着眉眼时,更显雍容闲雅。

他理着袖口,“你出不得宫,要去看谁?”

“也是。”孟秋叹气。

见燕承南整理妥当,她又问,“您……现在带我去看看也不迟?”

“……”他顿时抬眼看来。

孟秋笑眯眯的将香囊递过去,甚是殷殷勤勤。

接过香囊后,燕承南颇为好笑的说,“你就这么爱凑热闹?”

这便是答应了。

…………

这回的曲宴设在宫外。

因正逢夏日,天气炎热,诸多小娘子未免经受不住。遂,皇帝定在京都城南三角湖处。

三角湖周遭乃是江河支流,聚成湖泊。此湖靠着山,正是避阳处,山中是参天树木,溪流密布,潺潺流水汇入湖中,连拂面的风都含着水雾,泛着凉意。

孟秋见湖水清澈见底,便随手扔了枚石子儿,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你又在作甚?”燕承南唤她,“跟紧了。”

她莫名觉得燕承南将她当做小孩儿似的,像是一不注意便能惹出麻烦来。被自个儿逗笑了的孟秋追上他,偏要问成,“您这是怕我丢了?”

“是怕你把旁人吓着。”他说。

两人踏着芳草如茵,走向那处早已被布置好的曲水流觞。

“呀,太子殿下。”

“殿下来了?”

“小臣参见殿下。”

宴上是京中世家子弟,抑是名门大族里的郎君,又或皇亲国戚,足足有几十位,乃是这一辈的青年俊彦。若无意外,其中大半皆要踏入朝堂。

这是男客,见着燕承南便拱手作揖,笑着拜见。更有几个颇为熟稔的,与燕承南算是亲近的,还会说几句俏皮话。

而女客则坐在溪流对面,这时见着他,便只是规规矩矩的起身施礼。更有诸多小娘子话未出口,便倏地羞红了面颊,眼如秋水。

燕承南应过声,走向高处,落座。

孟秋则是目不暇接。

而她便坐在燕承南身后,一览众山小,当即瞧到个眼似桃花、朱唇皓齿的小娘子,扯了扯他衣袖,压低声音道,“那个好看!”

他瞥了一眼,皱眉,“艳俗。”

“那个呢?”她又看见个眉眼如画、面若白玉的小娘子,“那个也好看!”

“寡淡。”他仍是看不上。

“怎么可能!!!您这是想娶天仙吗!!!”孟秋一时表情过于扭曲,惹得众人侧目。

“……”燕承南意简言骇道,“闭嘴。”

她察觉自个儿讲得两个美人都看了过来,“……这就闭。”

开宴。

燕承南斟过清酒,再将瓷盏搁入溪流中,“正逢仲夏,便以此为题,作诗一首罢。不论绝、律,诸君请。”

除却第一盏,再往后的,皆是侍从前来倒酒。

“呦,这回竟是让我得了头筹。”那是个容貌风流的郎君,他探手拿起停在面前的酒盏,笑吟吟的作了首五绝,复又笑道,“李某的纨绔名声可是世人皆知的,诸君,还请莫要批判的太过啊。”

“做得不好,得罚。”

“殿下面前还敢不守规矩,想耍赖不成?”

“罚酒三杯,快来人给李郎君满上!”

嬉笑打趣间,已有人端起第二盏酒。

正是孟秋所说的美人之一。

“小女献丑,作七绝一首。”她垂眸轻笑,抬手抚了抚鬓角,“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言及后句,她看向燕承南,虽仍眼底带笑,却又玉面含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