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月亭取下那条缠满细小倒勾的长鞭,一鞭子下去,能生生刮下一层血肉,只需百十来下,就可将一个活人剔成一具枯骨。

这种凡间刑具,在人间是酷刑,但对修士来说,顶多只是些皮外苦,并不如法器伤人厉害,秋玉膏能轻而易举修复受损的皮肉。

褚珀控制不住地偏头看他,对上宴月亭那双幽蓝的眼睛,对方甚至对她安抚般地笑了下。褚珀咬紧牙关,认命地闭上眼睛。

她的脸颊被泪染得湿漉漉的,眼眶已经哭得泛红,纤长的睫毛不停地颤,紧抿的唇上有一抹血痕,她把嘴唇咬破了。

褚珀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宴月亭过分的目光,烧灼得她脸上像蚂蚁爬过一般痒。

【宴月亭握紧手中长鞭,心中止不住涌上口口,但这一次却和以往不太一样,不只是杀心……宴月亭倏地回过神来,及时扼制住了心中的想法。】

又来了又来了,褚珀热泪顺着眼角滑落,旁白,你他妈的有本事把话说完!

没想到旁白真的如她所愿地再次响起:

【他想让她哭得更惨。】

褚珀:“……”谢谢,她人麻了。

呜一声,长鞭扬起。褚珀浑身一抖,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宴月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兴奋的情绪波动,他嘴角的笑扩大了几分,瞳孔剧烈一收,轻喃道:“捉到你了。”

刺眼的亮光冲破封闭的石室。

“什么——臭小子,你竟然敢骗我!”密闭的石室忽然之间分崩离析,不甘心的怒吼充斥在耳边,“初进云城的时候,你还对她充满杀心,现在竟然犹豫……”

宴月亭冷漠打断他,“我不喜欢别人窥探我内心。”

“也好也好,老子这一口气被锁在此地,给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当陪练,甚是无趣。”

刀光编织成罗网,将周遭绞得粉碎,彻底撕碎了另一人的声音。

褚珀手腕一松,从云端急速往下坠去,头上的云层飞快消散,凝滞的灵力终于复苏,她匆忙掐诀唤出勾星刀,堪堪稳住下落的趋势。

另一端,宴月亭直直往下落,一点反应都没有。

褚珀踌躇再三,眼看着他快坠入山崖,最终咬咬牙,冲过去捞住了他的腰。

宴师弟紧闭着眼,脸色惨白,右眼下一条鲜红的血痕,昏迷不醒。

***

外面天光已暗,又是一个黑夜到来。

褚珀对着红透的霞光照看,青玉内的金莲绽开了一瓣,与表层的浮雕莲花重合。这一关算是过了。

从半空接住宴月亭后,勾星刀带着他们跌跌撞撞地掉进了山谷中。

刀身呜呜响,战意盎然,可惜另一个人躺着一动不动,它吵了一会儿,也就消停了。

褚珀让勾星刀驮着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样一处山洞落脚。

她对于山洞有些心理阴影,把宴月亭丢在洞内,自己坐在山洞旁边,周围垂挂着许多藤蔓,倒还算隐蔽。

褚珀颇为纠结地看向兀自昏迷的人,最后那一刻,他应该是爆发到了极限,经脉里的灵力几乎被抽干了,现在脆弱得大约就和凡人无异,如果把他一个人丢下,不说别的,可能这后山的野兽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如此不留余地,小师姐在他心中这么坏,就不怕她真的丢下他不管吗?

褚珀从落地后就没碰过他,宴月亭眼下的血痕还在,撕开云间兽那瞬间,她从他身上明晃晃地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刀意。

看来那把要命的刀魄,封在他的右眼里。

她记得同桌提过,主角的刀,好像叫斩魂刀来着,那是把邪性十足的刀,斩魂刀的前主人非常不得好死。

难怪勾星刀动不动就想冲上去砍他,勾星刀魄还没成,这种不要命地去挑衅斩魂刀的做法,跟小孩子去找膀大腰圆的成年大汉掰手腕没差别。简直是茅房里点灯,找死。

宴月亭眉心动了动,无声无息睁开眼睛,看到她时,眼中诧异一闪而过,她当时那么害怕,他还以为一出云城她就会立刻逃走,不会管他的死活。

褚珀想得出神,没有发现她盯着的人已经醒了,和那双眼睛对视良久,才陡然一惊,回过神来,“你醒了?”

宴月亭扶着洞壁站起来,艰难地行礼请罪,“为了诱出云间兽寄生的邪修道士,对不起,让小师姐受苦了,师弟甘愿受罚。”

褚珀在心里冷哼,“惯会惺惺作态。”

要是她真敢生气罚他,宴月亭还不得在记仇小本本上狠狠记她一笔。

“算了吧,你都这个样子了,我一巴掌下去,你可能会死。”她捏着一根树枝在地面上来回扫,“我们能从云城出来,也多亏宴师弟机灵。”

至于那时,他究竟有几分是为了诱出云间兽,又有几分是想要故意折腾她,褚珀懒得去计较了。

毕竟她穿到这个身体上,成为了“褚珀”,原主欠下的债,她就是哭着,也只能还。

宴月亭完全可以在那个时候杀了她,正如那读心的道士所说,他犹豫了。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宴月亭感激不尽,又扶着洞壁坐回去,解释道:“我和那邪修道士短暂交手,他原身恐怕已经到了元婴修为,就算只是云间兽吞下的一口气息,也极难对付,只有趁他不备全力爆发,一击毙命,才能有一线生机,我不得不顺势而为出此下策。”

也幸好只是一口气息,不然他们这群筑基期的弟子,就能直接躺平当下饭菜了。

饶是如此,宴月亭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右眼的封印越来越弱了。

“小师姐,我所作所为,并、并不是出自我本意。”宴月亭忐忑不安道,“还望小师姐不要见怪。”

褚珀点头,要不是旁白音,她差点就信了呢。

“宴师弟,后山危险重重,我们需要尽快恢复灵力为好,上半夜我来守夜,你好好打坐调息,后半夜换你来,可好?”

宴月亭定定看着她,“只要小师姐信得过我的话……”

这一连串的折腾,褚珀累得很,不想再与他打这些冠冕堂皇的唇齿官司,直接打断他道:“有什么信不信的,现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宴月亭略一沉默,点了点头。

他那一行血泪,看着委实吓人,褚珀犹豫再三,抠抠巴巴掏出一点灵力掐了一个引水诀,凝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水球飘到他面前,“把你的脸擦一下吧。”

宴月亭摸到脸上干涸的血痕,瞳孔一缩。

褚珀嘀咕道:“明明被恐吓的人是我,我都还没吓到泣血呢,你流个什么血泪啊。”

宴月亭眼眶微微睁大,略带茫然地看向她,只见小师姐倚在洞口,神情不自在地揪住藤蔓上的小碎花,天光越来越暗了,却掩不住她耳垂上的薄红。

【是这样么?她以为自己为她流了血泪,所以才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他?】

【想得倒挺美。】

被旁白音里的嗤笑糊了一脸的褚珀:“……”

她当然不敢想得这么美了!她只是猜到他肯定会脑补些有的没的,要是怀疑她发现他眼中有异又生出杀心了可如何是好,这才故意装出这么一副样子给他看而已。

果不其然,臭男主真的好会脑补。脑补得好,脑补得妙,倒省去她一番口舌了。

“谢谢小师姐。”宴月亭轻声说完,鞠水细致地擦干净脸。

两个人各自处理了身上的伤,好在没过多久,洞里就全黑了,看不见彼此,褚珀终于能自在一些。

勾星刀横在她怀里,褚珀用袖子擦刀刃,耳朵尖微微动了下,疑惑地转向洞内,宴师弟的呼吸沉重压抑,似乎不太好。

“你怎么了?”

宴月亭很轻很轻地深吸口气,“没事,只是……夜晚有些凉。”他最近跟勾星刀接触太多了。

凉?秋夜能有多凉?更何况修士比寻常人更容易抵抗寒暑。

褚珀忽然想起什么,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吧不会吧,原主,你还有多少恶毒是朕不知道的?

她试探性地握住勾星刀刀柄,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调动了一丝灵力,洞内压抑的呼吸顿时一沉。

“是勾星刀的寒气,男主身上竟然有这么多勾星刀的刀伤?!”褚珀瞳孔地震,在心里哀嚎。

果然,在云城时,那几条街外的寒气,就是男主。

是她太大意了,每一次勾星刀被激发,都是因为他身上的刀魄,所以便掩盖了这些细节,她之前竟然都没有发现。

褚珀指尖舞动,掐诀收回勾星刀,只留了一缕刀气勾在指尖,以防止突发意外。

宴月亭身上的伤原主肯定知道,她不能表现出意外,该说点什么呢?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另一人先开了口,“谢谢小师姐。”

褚珀:“……”饶是这些事不是褚珀做的,她都觉得这五个字让她的脸烧得慌。

“宴师弟,好好调息吧。”罢了,原主的锅,背着背着,也就习惯了。她就是当代第一背锅侠。

要想跟主角以后桥归桥路归路,还要想法子把他身上的勾星刀寒气拔除才行。

外面孤月高悬,月光并不亮堂,洒下一地影影绰绰,虫鸣鸟兽的声响时远时近,偶尔随风送来一些遥远的响动,也不知道是哪个同门在遭殃。

修真界里弱肉强食,试炼也残酷无比,她要在这个世界里好好活下去,比在现实中艰难太多。

褚珀握紧了手中青玉,她也必须要通过大考,觉醒刀魄才行。

她打起精神守了半宿,后半夜宴月亭和她交换位置,褚珀盘膝而坐,即刻便入了定。

宴月亭望着洞外片刻,又转回眼眸看向洞里的人,在他向她赤.裸裸暴露出自己的杀心后,她竟然还这样毫无防备。

他的眼瞳在黑暗之中和野兽一般,泛着幽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对他来说并不是全然不能视物,他能看到少女宁静的五官。

她不一样。

宴月亭摸向自己的右眼,他能感觉到自己内心一点一点加剧的动摇,那日在流风崖上,小师姐的三魂七魄真的已经在斩魂刀下湮灭了吗?

宴月亭神情中流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