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梅子?黄时雨。

骤雨打在芭蕉叶上,滴答滴答响声清脆。

山谷外面看不清地貌,山谷里炊烟袅袅,蜿蜒盘旋的梯田像雷峰塔似的一层接一层。

农妇冒着雨,弯腰在田埂上采摘晚饭用的食材;儿童突发奇想雨天放风筝,刚一飞出就被雨水打趴在地,正张着大嘴哇哇大哭;田边的老牛被人遗忘淋了?一天的雨,此番正仰天长啸抱怨天杀的黑心主人又喝醉了?。

半山腰上有间竹楼,是个风水宝地,开门可见山,景色宜人,

屋檐下坐着两人,盯了雨声观赏良久,一人叹气:“当时的情况,你应该向那帮武林人说出实情。”

青年人长瘫在摇椅上,一身半新不旧的玄色长袍显得他身材高挑,静默许久,他抬手将?挡脸的斗笠拿开,赫然是消失数月的聂欢聂大侠。

聂欢脸上有点病态白,神色不佳,他摘下酒壶想灌酒,犹豫片刻又重新挂回去,没所谓一笑,“没心思同那帮酒囊饭袋争论。再说,收了你的钱,就得保密,这是杀手?的职业素养,本大侠素来看得很重。”

吴越四十出头,岁月似乎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皮肤光滑紧致,轮廓线及好,可以想象年轻的时候迷倒过多少美少女。

他惭愧一笑,说:“你可不是简单的杀手?,五年前如果没有你出手相帮,我怎么能有机会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赎罪。”

聂欢起身,双手?叉腰看着房檐下低落的雨水,嫌弃一句:“煽情的屁话别说,我收钱做事,跟你有毛关系?”

认识这么多年,此人向来口是心非刀子?嘴豆腐心,那张嘴巴比毒药还毒,习惯就好。

“可你赚那么多钱为何还是穷得叮当响?还不是都补贴到桃园里来了,有时候我挺看不懂你的,杀便杀罢,为什么又要救?”,吴越说。

聂欢低头轻笑,为什么要救?因为他们之中好多都是无辜人。这十二年来,他杀过穷凶极恶江洋大盗,斩过蛮横无理的街头霸王,也遇到过许许多多缚鸡之力的遗孤遗孀。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好人,他只知道有些人活该被碎尸万段,而有些人不该无辜受牵连。每次出任务,总能遇到比他身世遭遇还惨的人,最初发现这个地方是巧合,救人于危难之间也是临时起意。

可这二十年间,每次临时起意都把人救来扔到这里,竟歪打正着成了?现如今桃园的光景。聂欢发誓自己不是善心泛滥,他杀人是真的,救人是无意的!

好与坏,一时间他也没个评判标准。外面很多人在找这个地方,可这里真的很普通,穷到还不如普通人家。

不论是以前富甲一方腰缠万贯的,还是像吴越这样叱咤疆场所向披靡的,进了?桃园,还不得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赶着老牛过山间。

就拿几个月前的黑袍子?来说,他为何要找这里,聂欢不想去过问,他已经够忙了?,哪有那份闲情逸致管这些。

“你为什么要救他们,为什么会答应我的诉求?”,吴越追问。

聂欢垂眸,回道?:“杀过太多人,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做点好事,好让阎王酌情处理。”

鬼才信他,生前都没在乎过那点名誉,何况死后。

“你呢?对吴翼可还有什么念想。”,聂欢回头问。

吴越听罢,眼里伤痕乍现。

他说:“缘分已尽,无话可说。”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犯过最大的错误,就是跟吴翼越了?那条线。

吴越大着吴翼十五岁,当年见六七岁的小孩儿流浪街头可怜,便领将?其领回将?军府。

小儿生得秀气,自幼喜文不喜武,十八岁容貌明动京城,诗词歌赋无所不通。

吴翼这个名字也是吴越领他回将?军府后改的,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养父养子,但在外人面前都是这样称呼的。越翼从小就黏他义父,成年后也不例外。

刚开始吴越并没发现什么不对,直到自己三十三岁娶妻那晚,吴翼喝得伶仃大嘴,在后院对他说:“我可能没办法再继续叫你义父。你成亲,我痛苦到想死,我恨不得自己是女儿身,哪怕只是给你做妾我也愿意,至少那样我能伴你左右,我能拥有你,能光明正大地告诉你,我爱你爱到丧心病狂!”

吴越当晚在震惊和不知所措中度过了?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娶妻是世家连姻,无非是利益与权利之间的盘根错节。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养子会有这样一面,关键是……他自己听完那些话,内心深处并不排斥。

只是没想到新婚之夜过后,将?军夫人便怀孕了?,后来生下对龙凤胎。

除了那夜,吴越再没碰过自己妻子。

后来他才意识到,关于成亲,不单是吴翼难受,他也难受。为什么不想碰自己发妻,因为他心里装着个男人,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

再后来便是,任何阻碍皆挡不住两个人内心深处的渴望。

他们就那样秘密地在一起了,有过几年疯狂的,不知死活的爱恋时光。

吴翼很听话,吴越每次见他那副模样,总是忍不住折腾得他连连求饶,可求饶也不放他走,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事情败露在一个雨天,而人云雨时被吴大将?军七十岁的老母亲撞见,吴母一口气提不上来,当场气死!

那事给吴越带来了毁天灭地的打击,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曾一度想自尽。外人看来他是威风八面所向披靡的将?军,可没几人知道他内心的无奈和挣扎。

母亲之死,吴越把责任全揽下,自那之后,他疏远吴翼,并告诉他此事适可而止,再继续只怕会伤害更多的人。

可是吴翼根本放不下,以前他从不吃将?军夫人的醋,后来只要吴越多看?一眼自己发妻,吴翼便整宿整宿夜不能寐。

吴越有责任,有儿女,他做不到抛弃一切与吴翼双宿双飞。为了斩断这段不该有的孽缘,五年前他请命带兵镇守南境,远离京城,远离那个自己忘不掉却不得不忘掉的人。

谁曾想,他低估了?吴翼对爱的疯狂理解,吴越刚走,他便火烧将军府……

吴越发妻被烧死在那场大火里,一双儿女若非施救及时,早就被大火烧了。即便救回性命,儿女身上都有大面积烧伤的疤痕,小小年纪遭的是哪般罪。

吴翼追到南境,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因为太爱,所以犯下大错,求吴越亲手刺死他。

那时的吴越心如死灰悲痛欲绝,与其恨吴翼不如恨自己。

他终究是没杀那人,只说:“你我缘分已尽,往后不必再见。”

他本想一死了之,可一双儿女尚且年幼。左右也无心朝堂,于是便想了招金蝉脱壳的办法,雇杀手?假意杀自己,从此便能带着儿女浪迹天涯。

接他单的人是正是聂欢。吴越始终记得,那时的聂大侠二十郎当岁,却比现在狂傲十倍。

他们在南境丛林里对战三天,最后传出镇南大将军被武林第一杀手?聂欢刺杀的噩耗。

那之前他并不认识聂欢,只想着反正是出钱的,谁背锅都可以。若早知道他们会成为朋友,吴越不会让他背这个锅。说到底……这世间,千金难买早知道。

金蝉脱壳后,他背着行囊,带着一双儿女打算归隐山林,与聂欢告别那日,他忽然问:“有去处么?”

吴越摇头,“没有,天大地大,走到哪儿算哪儿。”

聂欢蹲在地上用根狗尾巴草逗两孩子?,半响后他仰头说:“你再给我些钱,本大侠给你指条明路。”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梦寐以求的与世隔绝之地。

吴越问他,为什么愿意帮他这个素未蒙面并没有半点交情的人。

那时聂欢说了?句:“我也帮过与自己情投意合的人,可结局是人家撇下我跑了?。所以这次试着帮帮陌生人,看?能不能换个好结局。”

那天起,他知道这是个有故事的年轻人,并且受伤很深;更是个捉摸不透的杀手?,简称“烂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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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聂欢站得有些累,他重新坐会遥椅,条件反射去摸酒壶,却始终没把酒倒进嘴里。

“吃吧,我儿子从山上摘来的。”,吴翼抵给他一个野果,斜眼看去,“你可是嗜酒如命不喝会死的人,今日怎么回事?”

聂欢接过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直接扔进嘴里,果子?太大差点噎死。这让他想起数月前的土豆,最开始吃还是大的,后面再拿时,却全是小的,吃起来顺口还不噎。

现在想来,是叶澜双动的手?脚无疑了?。

他出神许久,笑道?:“戒酒了?,除非是‘悟’那破店酿的酒,否则通通不喝。”

这头更觉匪夷所思,“你这是伤在身上还是心上,去年见你还活脱脱一只野狼,怎么现在蔫成这副模样?”

“有吗?吃嘛嘛香,身体倍棒。”,聂大侠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吴越没再拆穿他,只说:“别因为我的这点破遭遇就对情爱失去幻想,若你单身,对方也是,轰轰烈烈来一场,哪怕粉身碎骨也值得。

人生苦短,能有几个青葱岁月,瞻前顾后,伤己伤人。”

都是些咬文嚼字的穷酸味文字,聂欢本该嗤之以鼻,可他却听进去了。

禁不住替这老男人狠狠苦涩了?一把,纵使吴翼犯下滔天大罪,可这人终归是没放下。

不知夜深人静时,他会不会低估一句:恨不相逢未娶时!

雨后天边出现了?道?弯弯的彩虹,照得整个山谷流光溢彩。

聂欢戴上斗笠欲走,吴越边给他装干粮,边问:“这次出来,又是什么任务。”

聂欢接过那袋穷酸果子?,由衷地感慨,这破地方可真是穷山恶水,以后他绝对不会来这里安享晚年。

他把干粮反水挂在背上,跟个收破烂的一样,走出许久,回道?:“花夭在找她丢失多年的儿子,老妖婆思子?心切,丧心病狂四处抓人,血凝宫上下鸡飞狗跳。

要让老子?逮到她这儿子,立马剁了?喂狗。”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卷二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