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黄昏,天边残阳如血,晚霞照沟渠。

宝才看见那两位公子去而复返。

白衣公子冷峻深沉,视万物于不屑的神情,仿佛人世间没有任何事任何物能让他为之动容,淡漠得叫人望而生畏。

黑衣公子眼角眉梢没有那么冷,整个人洋洋洒洒,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眼里放光,却很犀利,认真看谁的时候,似乎能把人看出个窟窿。

他们一个端庄冷冽,一个桀骜狂野。从落日余晖里缓缓走来,霞光里闪耀着万丈光芒。

那束光直射小儿心间,他看见了希望,那也是影响他一生,无法超越且终生铭记在心的画面。

然而,聂欢并不觉美好,因为这崽子,他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与姓叶的多了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郁闷难耐。

“爹!以后你就是我爹了。”

去莲城的竹筏上,聂欢听见这声叫唤,差点滚进江里。

“我生不出你这么大个儿子,这么一叫,那些对我有非分之想的姑娘们还不哭得肝肠寸断,人要厚道,别断我桃花啊。”,聂欢东倒西歪,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说着。

叶澜双坐在船头,静静看着江水,好似在看水,又好似在看里面的某个倒影。

“要不你认叶盟主做爹吧,他这身板硬,一看就是好生之人,等他将来娶了老婆,给你生十个八个弟弟妹妹不成问题。”

聂欢见叶澜双如高僧做法似的盯着江面,朝他看的地方浇了捧水过去。

宝才表情像脖子被刀架住似的,抖得厉害。他也是食人蝙蝠来过后,看见武林侠士进村保护村民,才得知这位公子的身份。

叶澜双,近几年的风云人物,也是宝才曾经幻想成为的人,做梦都想一见,如今见到本尊,自惭形秽到话都不敢说。

怂得他只敢时不时偷瞄一下,叫他爹?不是找死吗,人家一个眼神就能把他吃了。

叶澜双眼里的倒影被聂欢丢过来的水揉做一团,他抬眸看去,问某人:“你生?”

“……”,生个鸡儿玩意,这两字差点把聂大侠噎死。

聂欢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接道:“行啊,咱两组队要真能生出什么,我倒是愿意贡献一份力量。”

叶澜双没急着回话,双眸弯弯,破天荒笑了一下。

他刚才是在笑?聂欢难以置信,这面部接近瘫痪的人,竟还会笑,匪夷所思。

“那个……二老,我能插句话吗?”,宝才唯唯诺诺道:“是我孤陋寡闻,男的跟男的能生孩子吗?我们村都是男女成亲后才能生孩子的,男的跟男的怎么能在一起……是,我话多了,你们继续。”

宝才话说到一半,感受到一抹寒光从余晖里射出,攻击力不亚于食人蝙蝠,识趣地闭上嘴。

聂欢连连咂嘴,“瞧你,一板一眼的,我甚至怀疑小崽子在你的熏陶下,将来会去做和尚。”

“……”,叶澜双呛了一口,四平八稳说道:“你既不放心,便不要失约。”

聂欢可真想回一句只要有个容身之处,你就是教他成仙我也没意见。

可转念一想,既然答应带上小崽子,还是不能让他的人生过于潦草。每个季节还是得抽时间去教他,将来就指望靠他养老送终了。

残阳落下,朝霞褪去,凉风又起,两岸青山阴风惨惨,异常诡异。

宝才恍恍惚惚,胆颤道:“女鬼衣冠冢埋在此处,她不会来找我们吧?”

“她的衣冠冢?怎么埋这么远?”,聂欢问。

“听老一辈说,她是外来人,按村里的习俗,外来媳妇死后,不能葬在村里,葬得越远越好,说是这样方便她们回去。”,宝才说。

聂欢一声冷笑,“讨媳妇的时候怎么不嫌人家是外来人,死后才让人家回去,真是可笑,你们村落得如此下场,也不是没有原因。”

宝才嘟嘴想反驳,却又不太懂,只得低头不语。

“她来自何处?”,叶澜双主动问道。

宝才愣愣摇着头:“这我不知道,她算是村里的文化人,我更小的时候还教我识过字。”

聂欢闭目养神,出奇地安静。

天色更黑时,持续几年的戏腔声奇迹般地消停了。再一次证实白日里操纵蝙蝠的就是这只“鬼”,被叶澜双击重的人,没死也是万幸,还想出来兴风作浪?短期内再无可能。

三人在月色下泛舟许久,绕山绕水好几个时辰才到莲城。

刚一上岸,便见燕行和齐庆站在码头。

“以你的内力,几十里何需这么久,今日怎会这般拖沓?”,齐庆问叶澜双。

他眉眼一动,云淡风轻一句:“是么?”

齐庆:“是!莫不是你故意的吧?”

叶澜双像没听见似的,选择性不答。

见聂欢挽着燕行走在前面,他蹙起眉来,半天才说:“传出去了?”

齐庆是名医之后,善用药,肤色饱满,体型略微壮实。

他说:“快马加鞭传回中原请人鉴别,只是木梳齿太小了,恐怕不能完全识别出来,你为何只掰一根?”

“一根足以引起人注意,此事万不能伸张。”,叶澜双言简意赅道:

齐庆若有所思,这些天也只有那位聂杀手跟他在一起,除了他,还能引起谁注意。

“快靠岸时,我好像见你在笑,是我看错了么?你何时生出笑这种觉悟的,不会笑了一路罢?”,齐庆随叶澜双踏步往聂欢他们方向走去,打趣道。

叶澜双:“你看错了。”

果然是一口否决,难道真看错了?

“你脸色不太对,没按时吃药?”,齐庆忽然严肃下来。

叶澜双垂眸静默良久,低声说:“吃了。”

“骗鬼,你要么没吃,要么就是量没吃够。”,他说着,忙从药兜里掏出“苦树根”递过去,“你这身体……”

“知道了。”,叶澜双伸手接过,强行结束了这个话题。

聂欢拽着燕行远远甩开后面的人,抛了半截东西过去,说道:“找个可靠的人,查查这玩意儿主要治什么病。”

燕行接过他冷不伶仃丢来的东西,一看只是根普通的树根,“哪儿来的?”

那日叶澜双给的,聂欢悄悄摸摸藏了半根,他说:“山上捡的。”

燕行满是疑问,查它做什么?

他把树根放兜里,压低了声音:“要不我们回去吧,毁约就毁约。拓拔俊那个老匹夫在查你,若是让那老儿知道你身份,我们恐怕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我操,这小孩儿是谁?”

聂欢瞥了眼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宝才小爷,说:“叶澜双的儿子。”

燕行眼睛瞪得能装下颗鸡蛋:“什么?跟谁生的?”

聂欢:“跟我!”

燕行翻白眼:“我信了你的邪,别以为那晚客栈睡过一次就能生出颗蛋。”

“说你姥姥,那晚若不是你见风使舵,跑去孝敬你的救命恩人齐大医仙,老子至于跟叶澜双挤一张床?”,聂欢越说越来气。

还没气过,宝才小爷专业拆台三十年,来了句:“昨晚也睡了,在我家。许是夜里冷,你两都抱一起了。唉,怪我待客不周,被子太窄。”

燕行:“…………”

聂欢恨铁不成钢,龇牙指着身后:“滚去找你叶老爹。”

宝才头一缩,提着木刀识相地退了。

他说错了么?脑中闪过他清晨看见的那幕,叶盟主直接被挤到床沿边,半个身子都快掉地上了,愣是一声不吭,还怕又欠老爹跟着掉下床,遂一手绕过他的腰死死拽着……好像是搂着。

可见叶盟主心胸中之宽广,宝才决定以后要向盟主学习,做个既有涵养又会关爱弱势群体的人。

快到城门时,聂欢言归正传道:“拓拔俊不足为患,他急着挖我,不过是想给他那粪草儿子出口气。眼下最关键的是,我们不能久留,迅速找到朝廷兵,尽快撤离。”

“女鬼呢,不查了?”,燕行问。

聂欢瞥了眼远处,见叶澜双还有些距离才跟上来,他低声道:“不查了,别问为什么。”

燕行似懂非懂点着头,又说:“若是同一人所为呢?”

“能避则避,目前来看,更像是一伙人,而不是一个人。”,聂欢说罢,眼神变得锋锐起来。

每当聂大侠一本正经时,燕行最是听话,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的聂欢没有自我麻痹,这厮头脑清醒起来简直不是人。

即便他曾经是众星捧月的少庄主,却像是专门为杀手这个职业而生的一样,狡猾如泥鳅。

是风度翩翩的少爷,也是醉倒街边的醉汉,更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杀手。他能嗅出方圆十里内有多少埋伏,多少弓箭手;能把围攻他的武林高手耍得团团转,在他们眼皮底下吃香喝辣。他接过很多单,至今却没几个人知道传说中的聂欢长什么样。

不过……叶澜双作为武林盟主,为什么不揭露他的身份呢?

燕行发了会呆,正色道:“明白。这座城很是古怪,不是一般的古怪。此城地处边界,原属北齐地域,但庙堂上那位却放之不管,甚至连州府都没设,所以此处完完全全是黑市大佬怪僧的地盘。”

“怪僧我知道,古怪在哪里?”,聂欢问。

燕行:“古怪在他是个断袖。”

聂欢停了脚步,转身见叶澜双不紧不慢地跟来,他皱眉道:“断袖?这我倒是没考究过,断袖怎么?恒古至今,明里暗里也不差他这一人,何来古怪?”

燕行正想说远不止这些,叶大盟主跟齐庆便来到面前。

几人话不多说,正欲进城,只听城门“咯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什么人?为何进城?”

两排守门人整整齐齐走出来,个个手提大刀。

城楼上挂着灯笼,依稀能见每个人都长得很标志。聂欢觉得稀奇,俊郎是这地方的土特产?

“生意人。”,他从善如流回道。

“什么生意?可有接头的商家?报上名来。”,那厢问。

聂欢换了副面孔,温润一笑:“刘商,东门铺面最大那家当铺,只需说又欠来收货,他自会出城迎接。”

有几人听罢,转身跑去了街心。

“废那么多话做什么?就这城墙,一个轻功就飞上去了。”,燕行在聂欢耳边小声嘀咕道。

“你当这里是哪里,行有行规,入江湖便要守规矩。怪僧人虽奸诈,却是个视诚信如命的人,一次失信于他,你可能一辈子也入不了他的地盘。”,聂欢悄声说着。

燕行受教,连连点头。

那几个守门人再度回来,说道:“核实过了,情况属实。但我们当家的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聂欢斜眼看向叶澜双,那厮明显也在看他,谁爹谁儿子的显然是扯淡,那么……什么关系最合适?

“大爹二爹,怎么还不走?”

宝才小爷自作聪明钻了出来,介于勉强能用,聂欢没瞪他。

“如你们所见,这是我儿子,”,聂欢指着燕行和齐庆又说,“他是随从,他是府上的大夫。”

“那你两呢?”,守门的指着聂欢和叶澜双问道。

“我是他大哥。”,聂欢说。

叶澜双不语,算是默认。

十来人围着商讨一番后,半信半疑道:“看着不像,老实说吧,好多断袖因为在外不能过正常日子,遂纷纷跑到莲城来投靠我们大当家的,你们也是吧?”

怪僧的手下……不会全是断袖吧?聂欢张嘴闭嘴无数次,哈哈笑道:“这……你们都知道,神啊!”

一人:“都是明白人,一看就知道。”

你莫不是眼睛长在屁股上了,知道个鸟。聂欢心里腹诽着,又说:“家丑,家丑不可外扬,说来惭愧。那……我们能进去了吗?”

叶澜双饶有兴趣看着眼前胡编乱造的人,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守门的说:“那不行。我们当家的说了,每对来投靠他的,需得自证关系。”

聂欢被逗笑了,抬眸问:“怎么证明,需要我们脱裤子吗?”

众人连同守门的:“……………”

叶澜双闷出一声咳嗽,把脸转去了别处。

“我肚子疼,齐大仙,方便不?”,燕行说罢,自顾自拽着宝才和齐庆去了别处。

据他所知,一般聂欢漏出这种笑的时候,那帮守门的离死也不远了。

宝才刚从大山里出来,还是不要让他看见为好,齐大仙是医者父母心,更不能看,所以先转移他们注意力再说。

转眼城门下只剩聂欢和叶澜双两尊大佛。

守门的又说:“脱裤子倒也不必,你们……亲一个……嗯,亲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