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低小,隐没在群山之中。

聂欢和叶澜双个子都偏高,进屋时只能弓着身子。桌上油灯微弱,靠墙边有张瘸腿桌子,桌上放了把黑漆漆的壶和半个碗。

另一边则是张不大的床,聂欢走近随便摇了一下,宝才立马制止住:“这床不稳,力道稍微大点便会散架,你二人今晚睡这里,切莫有大动作。”

叶澜双皱眉,眼角抽了一下。

聂欢也是后知后觉,小孩儿这话怎么越听越别扭。什么叫“切莫有大动作?”,他跟姓叶的除了能打架,还会有什么动作?

“你睡哪儿?”,聂欢问他。

宝才指了指对面的茅屋,“我跟奶奶住那间,每晚女鬼叫过后,村里所有人都会头痛欲裂,奶奶这会儿估计睡了。”

那声音内力雄厚,普通人自是承受不住,七窍流血是常事,可是……

“你为什么没流?”,聂欢问。

宝才不屑地哼了一声,拍着随身背的破包,一脸得意。

“小爷有秘籍傍身,”,他说着又自床底抽了把木刀出来,“还有宝刀在手,实不相瞒,小爷是个练家子,不怕女鬼!”

聂欢被宝才小爷逗得乐不可支,他接过那吧木刀和秘籍一看,目光游离在那些纹路上,眉头皱得更深。

小儿宝贝得不行,没待他多看,连忙抢了回去,“这是一位大侠的东西,我将来也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惩恶扬善,救苦救难。”

聂欢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人小鬼大。”

“我说的是真的,村里每天都死人,已经好多年没有添过新生儿了。你们知道‘桃园’吗?,就是那位大侠所建,听说那里的人都能吃饱饭,有书读,没有战争,没有恐惧。等我再大一点,我就去找那个地方,我要带奶奶和村民去过好日子。”,宝才说话的时候一脸憧憬。

叶澜双静静听着,听到‘桃园’时,眉眼一动,问道:“你听谁说的?”

相比之下,宝才更喜欢跟穿黑衣服的人说话,虽然他看起来凶,但至少不会让人觉得压抑。白衣公子骨子里透着冷,不容易亲近,尤其是在他放蛇偷袭黑衣公子后,这位白衣服就对他非常不友好。

宝才叹气道:“村里被女鬼折磨这些年,早就痛苦不堪,我们都渴望有新的地方能接纳我们。好多人都在传个地方,只是谁都不知道它在哪里。”

“为何不上报朝廷?”,叶澜双淡淡说着。

“朝廷?我们这些边远小镇没人管的,上报也没用。”,宝才目光暗淡,锤头沮丧,他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

“……”,聂欢就快悲从中来,可当听到后面那句时,差点没笑出来,这崽子估计是把能会的词都用上了。

“你可知珍娘为什么离家出走,又为什么要上吊?”,聂欢言归正传道。

宝才摇头:“她死的时候我太小了,后来全村的人差不多都疯了,这事便再没人说得全。”

聂欢零零散散又问些问题,年龄就在那里,小孩儿除了对武学痴迷外,别的知之甚少。

宝才出门前,特地叮嘱道:“这里的井水不能喝,里面长着密密麻麻的虫,有剧毒。江里的鱼也不能吃,因为鱼吃了那种虫,毒上加毒,你们千万小心。”

他又悄悄看了眼叶澜双,唯唯诺诺道:“清水池里的水和鱼可以吃,那是我从别的村引过来的。”

聂欢又想起某人偷鱼那档子事,这次还没待他调侃,姓叶的悠悠然抬头,用他四平八稳口气先说道:“你偷酒!”

“………”,娘的,原来这闷葫芦在这儿等着他呢,聂大侠郁闷……

床虽旧小,却很干净。聂欢脱了外袍小心翼翼爬了上去,简直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碎成渣。

小床被占去大半,聂某人摆了个大字型,阴阳怪气道:“这床又破又旧,而且还挤,想来叶大盟主是睡不惯的,你要不打个地铺?”

意思是:床太小我不想跟你睡一起!

叶澜双定定看着四仰八叉的某男许久,言简意赅道:“我付的钱。”

“………”,有钱就是爹,这话一点不假。

两个大男人挤在破败不堪的小床上,随便翻个身就会发出某种尴尬的咯吱响,甚至会导致床散架,所以……谁都没动!

平躺着就免不了肢体接触,聂欢右边胳膊就跟挨着寒冰睡似的——他在想,这些年叶澜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不能寻个明医治治这体寒的毛病么?

他还想,等这事过去,真的不该再见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以往他总会一根弦跟周公下棋,另一根用来防止被人卸脑袋,这夜聂欢破天荒把两根弦都搭进去了。

窗外光线刺眼,模糊中聂大侠听见一句:“硌到我了!”

聂欢心说自己刀尖上躺过的人,有块平整的地方睡觉已经很享福了,姓叶的还闲硌得慌?矫情。

他睁眼却发现自己睡觉的姿势有些不对劲,再抬头对上叶澜双意味深长的眸子……睡懵了,大半边身子都压在叶澜双身上!

两人心跳挨着心跳,一个比一个的响声大,仿佛在一较高低。

最尴尬的是男人在清晨不可控制的某种反应,不管是聂欢自己的,还是叶澜双的,都像根柱子,不甘示弱地相互抵着……

有那么一瞬间,聂欢只觉心尖抽搐,血液奔腾如涨潮的海水,只差能把血管挤爆。

他再抬头去看叶澜双时,叶澜双已把头扭向了窗外,菱角分明的侧脸迎着太阳,喉结滑了两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刻意掩饰什么。

聂欢喉结跟着动了几下,立刻翻过身,曲腿对着墙壁,又扯过被子把腰身盖住,才沙哑一句:“你先起。”

这明显是句废话,谁敢这个时候起?

叶澜双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他把垂在地上的手抬起来平放在腹部,静默良久,低沉一句:“你经常这样么?做噩梦。”

聂欢明显一僵,就知道两根弦搭进去准出事,他也不掩饰,冷笑道:“那年大雪,叶大盟主不是亲眼看见的吗?经历过血凝宫剐肉之痛的人,在屠宰场上杀出来的人,能睡好觉?”

叶澜双放在腹部的手一紧,琉璃般的眸子星云剧变。

“你呢?彻夜不睡,数星星数月亮?”,聂欢又说。

叶澜双唇角动了动,没回。

这厢没事儿一样笑了起来,“你看,沉重的话题就该让它们永沉地底,以后别聊了,维持雇佣关系就很不错!”

他翻身起床,也没看姓叶的什么神情,自顾自先出了门。

叶澜双盯着被某人压皱的里衣看了半响,自嘲似的笑了笑。

直至中午,聂欢巡视完村落回到宝才家,叶澜双端着碗土豆站在灶房前,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愣是谁都没先说话。

宝才像只猫一样窜出颗头,古灵精怪问着,“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不告诉你。”,聂欢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小爷不稀罕,我自己捉女鬼。”,宝才自讨没趣,挥着木刀在门前哼哼哈哈练了起来。

聂欢饶有兴趣看了一会,反手拿了个土豆,连皮都不剥,直接扔进嘴里,囫囵吞枣般咽下。

“与昨日没什么两样,问不出个所以然,看来只能进山捉鬼了。”,聂欢没回头,慢慢悠悠说着。

叶澜双把小一点的土豆全翻到顶上,想了想说道:“也许……她比我们更急。”

“比我们更急?什么意思?”

聂欢话落,反手又拿了个土豆扔进嘴里,嚼了两口觉得手气不错,拿到个小的,没刚才噎人。

叶澜双:“桃园。”

他只说了两个字,聂欢猛然扭头,“你说她想去桃园?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假设她之前受尽折磨,对生活充满绝望,遂幻想能去到一个真正与世无争的地方,这好像也说得过去。”

“可她把整个村子折腾成这样又是为何?”,聂欢若有所思嘟囔着,答案其实已经在心里。

叶澜双眺望着远处,“一个人不足以引起重视,若是一村人……”

“那这女的就太他娘的丧心病狂了。”,聂欢嘴上骂着,伸手又拿到个小土豆。

叶澜双眉眼一动,静静看着聂欢的后脑勺,喃喃道:“倘若这世上真有这么一处安居乐业之地……”

聂大侠忽然扭头笑了起来,“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么?神仙佛祖都不敢保证没有疾苦。若真有这么好的地方,我还做什么杀手卖什么命,你还真敢说,你不会也在找吧?”

他嬉笑说完,见眼前人目光深邃如海,没有只言片语,他知道叶澜双肯定又在盘算着什么。

“咦,又欠兄,你兜里的干饼呢?你不是说那是你的独门秘方么,去哪儿了?不会分给村里人吃了吧!”,宝才耍完大刀,顶着头汗窜了过来。

聂欢摸了摸空荡荡的包,一口否决:“不小心丢了,本大侠只会抢人,不会救济人。”

小儿摸头表示不解,可他方才好像看见有人在吃他的大饼,难道是捡的?真搞不懂这位兄台,明明很坏,明明做了好事,却死不承认。

正说着,一只雄鹰自九天翱翔而下,速度惊人,叫声悠长。雄鹰直扑叶澜双,却在最后时刻收去所以唳气,温顺地停在他面前。

它鹰爪下抓着个包袱,叶澜双取过东西,又在上面绑了个竹筒,雄鹰崛地而起,转眼便冲上了云霄。

宝才吓得目瞪口呆,语无伦次道:“又……又……又欠兄,请问你旁边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聂欢又被他逗笑了,回了句:“知道他干嘛?话少还凶,长得又没我俊俏。”

小儿:“不,他比你俊俏,因为他有鹰!”

聂欢:“滚!”

宝才识相地跑了,叶澜双回房打开包袱,里面除了两套黑白色换洗衣裳,还有两封信件,一封是燕行给聂欢的,一封则是风吟给叶澜双的。

燕行说什么聂欢不用看都知道,估计又是叫他赶紧逃命。

聂欢把头偏向叶澜双,问道:“你手下说什么,是不是有了新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