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直接拿着壶往人身上浇的白明洲不一样,桑夫人选的酒杯很有分寸,拢共几滴,连内衫都透不进去。

夜风一吹,少了宴会之中繁杂之气,只觉分外舒适。

她跟着宣桃回屋换了一身衣服。

夜色深沉,只零星几点月光落在窗外竹枝上,飒飒摇动的枝叶看不分明。

桑眉拢了拢外衫,忽然开口,“今夜的宴会可知何时结束?”

宣桃侧过身看了眼出自城主府的两个丫鬟,桑竹先上前一步,轻声道,“城主仁爱,最是关心各家少爷小姐,起宴乐舞之后还会对众小主子进行考校,今日五家来人不少,酒怕是要吃到三更了。”

桑眉心中微动,正准备挥退三人,却在想到那日宣桃落在她颈间滚烫的泪时改了主意。

她让苍竹苍兰退下,只留宣桃一人。

房中只点了两盏琉璃灯,昏沉沉的灯光下桑眉的面目也模糊了起来。

她抓握住宣桃的手,眸光淡淡,却又有一种力量像是直透入宣桃的心里。

被抓住手腕之后宣桃只顺从的压低了身体,两人视线交汇,宣桃澄澈的眸子里是全然的信任。

桑眉知道今日的行为很是冒险,她甚至不能分辨宣桃对她的忠心是否也是心魔的一个陷阱。

她在赌。

赌即便被困囚在这个世界,作为宿体的白明洲也不会让整个世界全部由心魔来掌控。

他是九天上迎风而立的真仙,是这修真界唯一触及到大道与飞升之路的第一剑仙。

纵使千难万阻,也将势无可挡!

桑眉摸了摸宣桃的头发,忍不住问,“宣桃,你信我吗?”

宣桃温顺的将头埋在桑眉的腿间,“小姐说什么宣桃就信什么,小姐让做什么宣桃就做什么,您永远都不必担心宣桃的背叛,因为宣桃本就是为小姐而生的。”

她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桑眉却微微一愣。

世人汲汲营营多为成就自己,也不乏无私与牺牲之事,这本不算稀奇。

只是桑眉却感觉这话似曾相识,仿若曾经也有人在她耳边说是为她而生。

可修真之人,神识越强对往日记忆也就越发深刻,细观过去,凡人时所谓家人只当她是用来给傻子传宗接代的工具,入了仙门所见修者都是钟天地灵气所生再自傲不过,又有何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想不出,倒也不必刻意去寻。

顺其自然,事实究竟为何早晚会浮出水面。

桑眉敛眸,低声将自己在居雍山上看到的那一幕讲给了宣桃,只是没有说看到的人是城主夫人,也没说后来她被白明洲所救的事情,只说自己藏在暗处并没有被人发现。

就算是这样,宣桃也忍不住感到后怕,“小姐怎么能孤身犯险,这种事情交给宣桃去做就够了。”

说着她话音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站了起来,“小姐今日说这些,可是想要趁着所有人都在宴厅里,让宣桃往山上一探?”

桑眉摇了摇头,“不是你,是我。”

宣桃顿时急了,猛的摇头,“不行不行,可不能让小姐再遇到危险。”

桑眉柔和的嗓音微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宣桃,方才是谁说小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宣桃讷讷,“是我说的。”

桑眉道,“既如此,你替我守在这屋中,应付着屋外在两人,若有突发事件你也好替我处理。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怕让你再担心,顺便替我藏好这尾巴,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宣桃泪眼汪汪的看着她,桑眉便知她已经被说动了。

宣桃吸了吸鼻子,虽然有着一身世所难求的修为,可她本质上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小丫头,稚嫩的面容上挂着两行清泪,看上去好不可怜。

她拉了拉桑眉的袖子,“那我替小姐上山,小姐在屋中帮宣桃遮掩。”

桑眉笑着摇了摇头。

那心魔对于此间幻境来说,与造物者无异,于此而生的人与物,又怎么能察觉。

如此想来,城主夫人未必藏着魔物,多半是邪法与心魔相和,引了它来休养生息壮大自身。

要打发走两个城主府的丫鬟很简单,不用宣桃桑眉自己也能做到。

可她终究是对这个死心眼的小姑娘多了几分回护之意。

只要她不迷失在这环境之中,力所能及的地方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又如何呢。

再次踏入居雍山上,没了大雨遮掩,舒朗的月光稍显浅淡,但是对于桑眉来说已经足够她看清很多上次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暗红色的沟渠约莫三丈宽,程圆形环绕在石台周围。

那日有雨水模糊嗅觉,今日桑眉才发现,沟渠中的的白骨是人骨不错,血水却全部都是些妖魔兽血,最是腥臭难闻。

渠上有八座仅容一人通过的小桥,按照奇门八卦的方位排列。

桥上围栏柱上皆拴着一个形式古朴的铜铃,拳头大小,却没有铜舌。

过了桥后是九层石阶,石阶上画着模样古怪的图腾,又似是阵法,饶是桑眉这些年所读甚多,也没能看出这究竟是些什么图案。

悬于石台上的二十八尊石像乃是二十八星宿的原型,离桑眉最近的一尊翼火蛇蛇身弯曲盘旋,却又在最高处将蛇头低下,狰狞的张大蛇口,露出两颗尖锐的蛇牙。

桑眉心中一沉,那域外妖魔,正是自称由星辰指引而来,魔尊旗下分为四殿九峰二十八宫,也正好对应四方九野二十八星宿。

虽然不得法门入不到内里,这一趟桑眉也不算无功而返。

折返的路上在途经假山之时,桑眉却突然被人叫住了。

她回过头,白明洄从假山后走出来,乱石堆叠的假山约莫六尺高,他有心站在假山另一侧,加上一身黑色锦袍,完美的隐于黑暗之中,桑眉一时间竟未能发现他的存在。

桑眉平静的回过身向他点了点头,“二少爷。”

白明洄于是便笑了。

这一笑,周身的阴郁也消散了不少。

“宴厅中正在进行考校,桑小姐怎么会在此处?”

桑眉十分坦然,“我什么都不会,文不成武不就,半生喝药半生昏睡的人,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她话音一转,“倒是二少爷,又怎会在此处?”

白明洄叹息一声,“我是见有只漂亮的鸟儿,好奇心太重飞错了地方,恐害了自己,我于心不忍特来帮她一回。”

桑眉赞道,“二少爷慈悲心肠。”

白明洄见她神色,便知这一番话她没听进去,不由冷了脸色,“桑小姐是客人,在我城主府还是不要乱走的好,瞎闯了什么不该闯的地方,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可是会害了自己的。”

话音刚落,便听得身后有人嗤笑一声,清朗的少年音在这寂寂夜色中,像是一道明光划了进来,少城主轻晃着手中的玉骨扇,语速缓慢却清晰的开口,“你也知桑小姐是客人,桑大人为我白水城立下汗马功劳,桑小姐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城主府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白明泽从假山的另一头绕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夜明珠的下人,一身白衣在月光与夜明珠的照耀下像是一盏烁烁明灯,瞬间照亮了对峙中的两人。

桑眉抿唇一笑,并不言语。

假装成平安的白明洲眼神落在她身上,又看了眼桑眉对面神色阴郁气质妖异满脸写着“坏人”的白明洄,极不明显的冷哼了一声。

白明泽顿时精神一震,挺直了脊背。

他看着白明洄,声音泛着丝丝凉意,“二弟,要说见不得人不能乱闯的地方,莫不是在说你自己吧?”

白明洄狼狈的低下了头,低声道,“大哥说笑了。”

他扭头看向桑眉,干脆利落的道了歉,识时务的向白明泽告了辞。

白明泽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白明洄作为从外面带进来的私生子,白明泽向来不待见他,见了他就烦。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白明洄的年纪比他们大,分明就是他爹还没娶妻的时候在外面惹的风流债,却偏偏掩人耳目的让人叫他二少爷。

真是可笑。

白明泽一直觉得自己哥哥之所以不能用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的站在明处,都是因为这对母子让她娘生了忌惮,生怕爹爹会因他们双子不详而冷落了她。

想到这里,白明泽不免心中憋闷。

可那毕竟是他的娘,生他养他,他说不得她的不是,纵使偶尔想想也当属不孝,所有的火气自然全发在了白明洄和陶姨娘身上。

见人唯唯诺诺的走了,他心里才舒坦了几分。

一回头,就见白明洲已经走到了桑眉面前,声音轻柔,“桑小姐可无事?”

桑眉眼神古怪的看了一眼“平安”,冷然道了声无事。

她侧过身,视线落在白明泽身上时才莞尔一笑,“今日多谢少城主解围。”

美人含笑,自是秀色可餐,饶是知道对面这人是他哥的心上人,白明泽仍是忍不住的红了脸。

桑小姐可真好看啊……

突然,一股极强烈的寒气席卷而来,白明泽只觉得周身一冷,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他猛的反应过来,一扭头就看到正面无表情盯着他的白明洲。

连平安那张天生带着喜气的脸都掩不住他哥的冷酷无情,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全都是刀子。

白明泽被这眼神看得头皮发紧,深恨自己好好的酒席不吃,偏要出来透气吹风。

可再一想,还没娶进门呢,就这么重色轻弟,少城主这样一想,难免有些吃味。

他和他哥还没出生就在他娘肚子里纠缠了一年,自认是他哥身边最亲近的人。

现在居然为了女人瞪他!

白明泽哼哼两声,他才不要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