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的破空声炸响在耳际,桑眉瞳孔紧缩,不过瞬息,刀刃已至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忽然有人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握在她的腰间,将她护在怀里。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衣服被大雨淋透,纤薄的纱衣贴在一起,桑眉身子一僵,只觉得握在腰间的大手如火一般灼烫。

“别动。”白明洲传音道。

随后不等冉霁雪下一步动作,他主动走了出去,“别动手,是我。”

冉霁雪冷冷的看着他,手中捏着的法诀顿时一消,“明泽?”

白明洲顿了顿,“娘。”

冉霁雪仍旧黑着一张脸,目光中的狠戾却已经散去了,她眸色稍缓,“这么晚了,还这么大的雨,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明洲挠了挠头,颇为羞惭,“晚上吃多了积食,本来是想散散心的,结果不小心在山里睡着了,结果雨就下大了。”

冉霁雪眸光一转,“来这里散步?”

白明洲只觉得身上一暖,湿透了的衣服已经全干了,雨水尽数被隔绝在身体之外。

白明洲开朗一笑,“多谢娘亲。”

他快步走到冉霁雪的身前挽住她的手臂,语气近亲,透着一丝娇憨,“我这不是想爹爹了吗,娘你这么晚了怎么也还不睡?”

“我若不来,你这皮猴在这山里待一夜,最后苦的还不是我,真是净会给我惹事。”冉霁雪的目光从桑眉的藏身之处掠过,拍拍他的手,无奈道,“好了,我先送你回去,日后消食在府中逛逛就好了,何必跑到这深山里来……”

等到两人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桑眉才起身从藏匿之处走了出来。

她看了眼已经停止震动的二十八尊石像,方才浮动的魔气已经消散在雨中,然而桑眉却知道,那心魔就在这方石台之下!

只不过……

她犹豫的看向白明洲离开的方向,转身从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方到山脚,就被同样一身湿透的宣桃一把抱住了。

身材瘦小的丫鬟身躯颤抖,抱住她的双臂却收的死紧,仿佛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消失。

分明清楚这里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假的,可桑眉看着宣桃可怜的模样不由自主的感觉到了一丝心虚。

她拍了拍宣桃的背,“我没事的,别担心。”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怀中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哭嚎,“我以为小姐不要宣桃了,我、我到处找小姐都没有找到……”

桑眉抽了抽唇角,叹了口气,柔声安慰她,“怎么会呢,你是我最信任的大丫鬟,不要谁都不会不要你的。”

宣桃还是哭,就着雨水淌下来,泪水止也止不住。

夜雨凄凄,这具身体比普通人还要更虚弱些,风一吹,只觉身上透骨的冷。

桑眉忍不住摸了摸湿透了的胳膊,宣桃哭声一顿,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向宣桃,“都怪宣桃,小姐冷,我们快回去。”

桑眉顿时松了一口气。

若是其他时候,任由她哭便罢了,可她方才差点被冉霁雪发现,若是等下招来了人,又是徒生事端。

桑眉和宣桃夜里的动静不算小,然而苍兰和苍竹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一般。

宣桃骄傲的抬起小下巴,“有我在,她们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桑眉唇角忍不住翘了翘,下一秒就打了个喷嚏。

宣桃赶紧把人推到屋中,三两下就扒掉了桑眉身上的衣服,浴桶里有之前备下的水,已经冷透了。

宣桃十分淡定的伸出手贴在浴桶外壁上,不到片刻热气便从桶里飘了出来,“小姐你先洗洗,我去给您熬碗姜汤。”

“不用了。”桑眉看着宣桃身上湿漉漉的裙子,拉住她,“你身上也湿透了,跟我一起泡泡。”

宣桃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脸颊腾的一下红了起来,“我是婢女,怎么能跟小姐一起,我等小姐洗完我再洗。”

桑眉蹙着眉头,“可你要是受了风寒,日后谁来伺候我?”

宣桃挺了挺胸膛,“我有修为在身,才不怕风寒。”

桑眉也不多言,只干脆道,“我是小姐,你听不听我的话?”

宣桃皱着一张小脸委屈巴巴的点点头,“听小姐话。”

桑眉:“那进来吗?”

宣桃脱掉衣服,乖巧的爬了进去。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材还未发育,只瘦瘦小小的一团,然而衣衫下的身躯却满是伤痕,观其愈合程度,有陈年旧疤,也有最近还未愈合的。

桑眉怔然,“你这伤……”

宣桃把自己身体埋进水里,小声嘟囔着,“我就知道身上难看,才不想在小姐面前脱衣服。”

桑眉深吸一口气,眼神冷了下来,“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宣桃想了想,郑重道,“这都是作为女人的勋章!”

桑眉被气笑了,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过来,细细查看之后,她心里约莫明白了,“都是修行出来的伤对吗?”

宣桃点点头,“师父说了,最好的修行就是战斗,在跟小姐来城主府之前,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城跟那些丑八怪打架。”

秀气的鼻尖皱了皱,宣桃声音十分嫌弃,“那些东西又丑又凶,只有打败了它们我才有东西吃。”

桑眉摸了摸宣桃的细软的头发,“你信不信我?”

宣桃:“信。”

桑眉笑了笑,“那我让你以后不要练现在的功法,我教你另外的好不好?”

宣桃斩钉截铁,“好!”

桑眉笑了笑,“我又不能修行,你不怕我是乱教你的吗?”

宣桃握了握拳头,“小姐是世上最厉害的小姐,我相信小姐。”

她在心里想,肯定是小姐不能修行,所以让她替小姐实现修行的梦想,就算小姐的功法是错误的,到时候她悄悄的替小姐完善就是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小姐要教她功法,肯定就不会离开了。

想到此,宣桃越发的激动起来,恨不得桑眉现在就教她。

桑眉却是想着,凡世的功法毕竟粗糙,所有的修为都是从刀光剑影里汲取出来的,哪怕知道宣桃是假的,可宣桃对她的好却是真的。

以修真界的功法作报答,也好过在这日渐温暖中迷失自己要好。

宣桃很快泡暖了身子,又去替桑眉换了一桶的热水。

头发湿漉漉的在雨水中绞成了一团,还有些树叶杂草掺杂在发丝中间,狼狈不已。

宣桃替桑眉梳理着头发,一片淡粉色的花瓣从发间飘落下来,“咦,小姐,这是桃花吗?”

桑眉扭过头,果然见宣桃手指间捏着一片花瓣。

花瓣是淡粉色的,上窄下宽呈不规则的椭圆形,由外向内颜色渐渐褪白,桑眉接过来闻了闻,“是桃花。”

宣桃惊讶,“原来七月还有桃花吗?”

桑眉点了点头,“或许吧。”

桃花的花期为何她也不清楚,修真界的花有灵气蕴养,向来是四季常开。

不过一个小插曲,很快两人就把这片花瓣抛到了脑后。

桑眉感受着脑后宣桃的动作,思绪却已经飘到了白明洲的身上。

他为了救她时给出的蹩脚理由,冉霁雪必不可能信。

虽说虎毒不食子,可那一沟渠的血水与尸骨,还有那石台下飘出来的魔气,无不说明冉霁雪这个城主夫人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和城主一同为了白水城的百姓与妖魔殊死拼搏。

世界还未崩塌,就表明白明洲并没有出事,可桑眉的心却始终难以平静下来。

她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明日都要去寻白明洲一见。

然而第二天,桑眉的打算却并没有实现。

因为城主回来了。

关于白水城城主白擎的传言很多,可无论哪一条都的指向都很分明——他白擎,是一个顶天立地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

城主回府,受邀在府中暂居的她们也理应前去拜见。

冉霁雪干脆在前厅设宴,邀请了五大世家一同前来聚一聚。

担心女儿的桑家夫妻一大早就来了城主府,桑夫人更是与城主夫人随意见了礼就急不可耐的往后院走。

一见带路的丫鬟越走越偏,桑夫人既是松了口气又难免生气。

喜的是她家丫头果然不受冉霁雪喜欢,看着模样过了赏景的日子就会回府去,怒的是她家女儿再好不过,这姓冉的果真有眼无珠,捧着鱼目当珍珠。

然而内心所有的一切在看到等在门口亭亭玉立的女儿时便化作了盈满于胸腑的酸胀。

“眉儿,你怎么又瘦了,让娘心疼的……”

桑眉的手被桑夫人抓在掌心里,又松开改为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绕了一个圈,最后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被桑夫人紧紧的搂在怀里,一声又一声的叫着心肝儿。

这久违的热情的让桑眉瞬间想起了刚到这个世界被桑家夫妻二人无孔不入的关切所支配的恐惧,所有对陌生父母的疏远与不适在府中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的消弭于无形之中。

桑眉脸颊红红,眼中带着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喜意,“娘,快进屋中坐坐,苍竹,快给夫人上茶。”

“眉儿在这边可还习惯?”

桑眉笑意盈盈,“这些时日天气正热,屋后有竹林遮挡,有清风穿堂,还算是不错。”

不说还好,她一说桑夫人的脸立马垮了起来,“这算是什么不错,你瞧瞧你这住的什么地方,窗框上没有青丝纱,地上也没铺寒璃玉,哎呀我的天啦这里还有这么大一个洞!”

桑夫人看着之前被宣桃一脚踏裂的地方只觉心头火气,“这不明摆着寒掺我们眉儿吗?!”

她这一辈子就这一个女儿,小时候女儿身体不好常常生病,她不知为她流了多少眼泪,她觉得是自己在怀桑眉的时候没养好自己身体亏了身子害了她。

心疼加愧疚之下,吃的用的全都是给她最好的,只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也捧给她。

可这么千娇百宠的女儿在她百般不舍之下入了城主府,住着偏凉的地方不说,连屋子也是破破烂烂的!

平心而论,这尚竹居虽然算不得富丽堂皇,也算精致中不掩大气。

纵使不喜,冉霁雪也没有想着要在物质上亏待她。

然而货比货得扔,再精致那也是客殿,远远比不上桑家倾全府所能替桑眉堆砌的闺阁。

“娘,您消消气,我真的过得挺好的。”

“好个屁!”桑夫人快要被气死了,忍不住骂出了声。

这声一出,桑眉还没有反应,桑夫人先身躯一震,鬼鬼祟祟的四下看了看,才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你刚刚什么也没听到,特别是千万别跟你爹说。”

桑眉忍笑道,“好。”

然而这么一打岔,桑夫人胸口郁结的火气也散了不少。

她拉着桑眉的手唉声叹气,“待会儿等宴席结束,我就去求夫人,说你身子不好需要回府静养,咱们回家,不在这过苦日子。”

桑眉心说她过的当真不苦,然而这世上有一种苦叫做你娘觉得你过得苦。

她只能说,“我想嫁给少城主,我不走。”

桑夫人目瞪口呆,“你不是说你喜欢那个白什么洲的吗,怎么又想嫁少城主了?”

桑眉微微低下头,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染了些许薄红,“白明洲就是少城主。”

桑夫人愣住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犹犹豫豫的开口,“可是我瞧着他似乎也不是个什么好人。”

桑眉睁大了眼睛,“娘亲何出此言?”

桑夫人哼哼,“冉君筱你应当知道是谁,是这少城主的表妹。入府前,人都说她是板上钉钉的少城主夫人,你在闺阁中是没瞧见,就因为这传言,那丫头素日里在街上都昂着头跟只翘屁股母鸡似的。可是这前几天……”

桑夫人看了眼桑眉的表情,确认自家女儿情绪尚算稳定才接着往下讲,“前几天哭天抹地的从城主府里跑回了家,哭着喊着说这辈子也不想见少城主,死也不嫁他,你说他要是没问题,冉君筱能成这幅模样?”

桑眉摇摇头,“那也不能说是少城主的错。”

桑夫人瞪她一眼,“我看你就是鬼迷心窍了。”

桑眉揪紧了手中绢帕,难得的小女儿神态,“我不管,我就要嫁他,他是极好的,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话音刚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头顶哗啦啦的落下来一团砖瓦。

桑夫人眼疾手快的一把将桑眉扯过来,抖了抖裙子上的灰,指着屋顶看着桑眉怒火炽盛,“我都说了这是个破屋子你不信!”

桑眉抬起头,在簌簌落下的尘灰中与屋顶破洞探出头的人眼神对视。

下一秒,在桑夫人抬头之前,白明洲落荒而逃。

可恶,都怪这屋子太破,他轻轻一掌就拍破了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