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巍峨的宫殿之前停下,无念下了马车,入目所及皆是精巧奢华的雕栏玉砌,错落有致的飞阁流丹,层楼叠谢的碧瓦朱甍。

春湖落日水拖蓝,天影楼台上下涵,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百鸟似江南。

亭台楼阁无一不美的如诗如画,也难怪乎会有人为之执迷不悟......

毕竟人如蝼蚁,命如草芥,为了登上那个一言九鼎的位子,就是割舍了人性,似乎也就变得合情合理。

高堂广厦,秦砖汉瓦,便也是这些毫无温度,却富丽堂皇的琼楼玉宇困住了人心。

无念绕过一层层繁复的宫殿,时隔十余年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姜怀简。

“念儿,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没有脉脉温情,父子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的极尽沧桑。

无念发现虽这么?多?年没再相见过,这个人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从来也都是夹带着恨意。可他却也委实没想到,不过十年时间,他便已然老去了这般多。

从前那个高高在上,气势逼人的九五至尊,莫不是在良心难安里加速的老?去了吧,无念满含嘲弄的想着,这兔死狐悲,可真当来的晚了些。

看着那个垂垂老?矣的人,无念的心里不仅没有半分?的宽恕,反而觉得是老天有眼,让他罪有应得。

天做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十几年前他既然能够薄情至无动于衷,那今日这般下场,便只能教人觉得快慰。

“你?千方百计的寻我回来,究竟是想同我说些什?么??难不成是后悔了?”

无念的第一句话就是这般的剑拔弩张,多?年未见,他也不想弄虚作假的来那套父慈子孝,他对他......可委实没有那种场面话好说。

“你?是不是不愿原谅我......”姜怀简涩然的说。

这些年,他得到的越多?,掌握在手里的越多?,可却也越发的孤寂。

高处不胜寒,他想她了,想她的巧笑倩兮,想她螓首蛾眉,想她的无微不至,想她的千依百顺。

可这一切全被自己的自以为是和刚愎自用毁灭的疮痍满目,以往的那些时日,纵是他再想要倒流时光,回到没犯下重罪之前。可即使用现在的一切去换取......却也都无济于事。

佳人已逝,音容笑貌已成过往,他能做的便只剩追悔莫急。

他对她起先只是利用,也无半分?怜惜。

她只是他棋局上的一颗供他摆布的棋子,落子无悔......

他真正需要的正妃,应当是能够为他分?忧解难,出谋划策的人才是,而不是像她这般烂漫天真的女子......

若不是她的存在有利于自己,他根本不会那般处心积虑的去筹谋到她的心。

一步错,步步错。

他自以为她不堪能与自己比肩而立,便轻视了她。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给她正妃的地位是形势所迫,无可奈何......

相处的时日一长以后,他开始重新认识她,应付完朝堂上阴谋诡计,你?争我斗,他时常也会觉得疲惫不堪,她的单纯无邪让他觉得很是放松。就算是静静的同她呆在一起,什?么?也不做,任由时光流淌,他也觉得无比的惬意闲适。

他越来越觉得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会是他......她可以让自己不用披着铠甲,带着面具,做人前百毒不侵的姜怀简。

沉浸在温暖里的人,会暴露弱点,也会失去心防。她像是耀眼的太阳,离得越近,给他温暖,却同时也灼伤着他。

若是在此时心软,自己苦心筹谋了多?年的计划便会因此而毁于一旦。这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在否定过去的自己,功败垂成,这般可笑的事情他不想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不断地同自己说,不要陷入儿女情长,要以大局为重,可每一次只要见到她,看着她的笑,他就好似忘乎了所有。

渐渐的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他越是对她动心,就越是止步不敢向前再迈出一步。

他开始避而不见,开始冷淡远离,他用这样的方式戒掉他对她的欢喜。

他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她。他不会笑了,她也不会了。

很多?次,他很想抱抱她,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却又害怕违背了那所谓的计划。

最是无情帝王心,姜怀简想,这可真当没有说错,在他最爱她的时候,却已经在想着怎么牺牲她了。

一个纷繁复杂的迷宫,只要看到路的尽头是死路,但只要及时回头,终究会柳暗花明......可他却坚持着将死路走到了底......

逃避就像是人的本能,他想他只要不见到她,许就是不会为难,也不会心痛了。

两人之间的可能,被他所疏离,一旦他不回应了,她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等待着被他记起。

往日里的柔情蜜意也不复存在,他逼着自己狠下心,按着部署好的计划一步步毁灭了云家。他同自己说,斩草若是不除根,定然会后患无穷。他装作看不到云闲栩的哀求,他想她那么喜欢自己,终有一天是可以谅解他的......

当他终于有了那说一不二的决定权,也就彻头彻尾的失去了她。

他的不可一世,自高自大,妄自以为自己可以抵得过她拥有的一切,却没发现,在很早的时候,她就已对他绝望了。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她不再找寻他的时候,便已经因为他而变得麻木不仁,无论他做出什么?残忍的决定都不痛不痒了。

云闲栩用自己的命惩罚着她和他,她的病入膏肓,再一次令他退缩了,他害怕看到她,看到她枯萎的生命和自己的无能为力。

云闲栩也同样不想看到他,他偷偷的去看她若是被她发现了,她便会勃然大怒一场,而后就更是气若游丝,力尽气竭,似是随时都会狠心离开这尘世。

姜怀简派了最好的太医给云闲栩诊治,可云闲栩却已经打定主意不愿苟活。

纵是她拿姜寻念的命,她唯一还珍惜,还有所留恋的念儿威胁她......她却也只是恨恨的告诉自己,若是虎毒能食子,那便只能怪念儿投错了胎,有个无能的娘和?一个心狠至斯的爹,反正他害死的云家人也够多?了,若是再加上个念儿,那她便也只当是场阴间团聚。

一心求死的人,纵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偌大的皇宫自从她走后,就变得很是冷清,他也再也没有累了就可以停靠汲取的温暖了,他把两个人硬生生的变成了他一个人。

他颓然了许久,很多?事也无暇顾及,也便是因此,他把念儿也弄丢了......

妻离子散,到最后他汲汲营营的就是这个下场。

他想要给的补偿,根本没有人愿意要。

每一年云闲栩的忌日,他把自己锁在她的宫殿里,问跟随他多?年的德公公:“德公公,你?说,她会不会想我了?”

每当这个时候,德公公就很是为难。

若是说皇后娘娘想陛下了,那岂不是在咒陛下早死吗?

可若是说皇后娘娘不想陛下,那陛下许更会是大发雷霆。

好在他也不是真的要一个回答,通常不等德公公想出答案,姜怀简便会喃然自语,他心里早便有了自己的答案。

“她定然是想我了,无论她现在对我是爱是恨,她都会想我早些去陪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对于这迟来的深情,德公公也很是感慨万千,早些年里,若是便能被温情所撼,也便不会这样噬脐莫及。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是最徒然的悔悟,因为你失去的人,受到了伤害,却是难以挽回的了了。

“我错了啊......”姜怀简道。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

为什么?这般简单的道理,自己却一定要用恨和泪才能明白?

他在悔恨里度日如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这一生欠她的实在是太多?太多,可谓是罄竹难书,姜怀简有时忍不住想,许是他只有早些死了,才更有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和?宽恕。

姜怀简想要任性一点,就这样以命偿命,可他不仅仅是云闲栩的夫君,念儿的父皇,他也是整个姜国的帝王,若是他的性命有了什?么?差错,这姜国父业子承的百年基业许便是要葬送在他的手里......

他的责任不仅是他们,更是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

云闲栩不愿意苟活,姜怀简却不得不苟活。

十余年里,他在悔恨的慢性毒/药里慢慢的谋杀着自己,却终当是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可临死之前,他唯有一个心愿,便是把那句抱歉,把他的悔恨说给念儿听。

无论他是否接受,自己的这些悔意也须得道与他听,这是他欠他的,就须得偿还。

“我为何要原谅你?,我有什?么?理由能原谅你?害死的那云家一百三十六条性命,原谅你?的薄情寡义,原谅你?的厚颜无耻......”

句句诛心,字字扼命。

“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云家......更对不起闲栩......”

“你?是尊贵的真龙天子,你?何错之有,错的是我们,是我们不该对你?抱有幻想,以为你?不会灭绝人性......”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只期念儿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过去。”

“你?是有机会可以补偿我,那母妃呢?她被你?害死了,你?要怎么偿还她?还有那无辜枉死的百条性命,你?又要怎么弥补他们?”

“我......”

“姜怀简,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都太可笑了些吗?”

“我以为骨肉情深,你?不会这般的恨我......”

“骨肉情深......好一个骨肉情深,当你?决定要用云家满门的性命为你?铺就这帝王之路时,当你?踩着尸鸿遍野和累累白骨,登上这至高无上的帝位时可曾想过夫妻情深?”

“你?现下想同我父慈子孝了,可却没想过我是否还需要?”

“你?以前吝啬给予,那现下也便无需假装慷慨......我已长大成人,你?迟来的疼爱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我不屑收取。”

无念冷冷地说,不愿给姜怀简一点的痴心妄想。

“等我死了,我自会向你?的母妃认错,可你是我的儿子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接受本就该拥有的位置,让我认回你?......念儿......”

曾经那些高傲到不能屈就的自尊心,当他的心开始衰老的时候就好似都看淡了。

他用失去她才懂得的东西,姜怀简一生都不会再忘记。

“我这次回来,便是来要回我本该拥有的东西,既然母妃已经因为你的皇后之位失去了一切,那这后位所带给她的尊荣,能带给我的好处便更不容他人争夺。我厌恶与你?血脉相连,可这一次我不会再拿你的过失来惩罚自己。”

想到楚栀和?自己说过的话,无念冰冷的心又有了些许的暖意。

她说的话,总是这么?有道理。

“既是如此,你?可否想要这皇位?”

过了许久之后,姜怀简忽然沉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春湖落日水拖蓝,天影楼台上下涵,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百鸟似江南。《西湖》文征明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简简吟》白居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