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朝,元和三十七年,秋。
逢欢看着那个手举铡刀的刽子手,眼泪啪叽啪叽的掉落在地。
百姓们围在行刑台外,指着台上跪着的卫氏一族,窃窃私语着。
卫家老爷放着好好的户部侍郎不做,非要去做叛国卖主的走狗,如今那个南燕质子起兵被擒,卫家也落下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卫家的姑娘也是个倒霉的,出落得面若桃花、玲珑剔透的,明明能许上个不错的好人家,却被卫侍郎送进宫里做了皇上的卫美人。
与其说是妃嫔,到不若说是细作,听说入宫五年了都未被皇上宠幸,到死了竟还是个没□□的。
一个手持长戟的侍卫穿过层层围看的百姓们,跑到了监斩台上,他扶正了歪扭的头盔,跪地道:“公子晏白已在西华门内,万箭穿心,就地正法!”
监斩官抬头望了眼昏沉的悬日,掷出了手中的令牌。
“斩!”
听到斩令牌落地的声音,跪在一旁的卫侍郎挺起了腰板,看着凶猛而落的铡刀,仰首长啸道:“主子,来世老臣还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逢欢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和爹爹咕噜在地头颅,小脸已失去了血色。
她抿着嘴唇,牙齿咯吱咯吱的颤抖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见那染着鲜血的铡刀朝着自己挥来,逢欢紧闭上眼睛,认命的低下了脑袋。
怎么也没想到,她这辈子不过短短二十余载,就这么潦草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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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醒醒,醒醒!”
粗糙的手掌在逢欢的脸颊上拍了两下,她才从酣睡中惊醒了过来。
仰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凶神恶煞的小太监,逢欢赶忙抹了把嘴角的哈喇子,捡起掉在地上的太监帽,从墙角处爬了起来。
“你这个小东西,让我一顿好找,居然是躲到这里偷懒贪睡来了。”小太监上下打量着她。
这个进宫四天不到的小太监,娇娇弱弱的不说,还是个秃了脑袋的,也不知道海爷究竟看瞧中了她哪一点,偏偏给她安排那些轻松不累的好差事。
逢欢低垂着脑袋,一双明眸可怜巴巴的看着他,道:“小的,小的不是有意的,是这眼皮子不平使唤,非要贴在一起。”
她边说边揉了揉半眯的双眼,努力的让自己逃离困意,更清醒些。
瞧着她惹人怜惜的娇弱模样,小太监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里的一把蔫掉的花草扔在了她的面前。
“我就给建安宫送个物件儿的功夫,你就把这花儿浇死了?”
逢欢瞧着地上花瓣蔫得透透的牡丹花,不知所措的缩紧了脖子,拽着自己的衣袖瑟瑟发抖道:“小,小的没养过花草,不知这花儿竟这般难养。”她抬眸看着小太监愤怒的眼神,抿着嘴巴抽了下鼻子,“小的知道错了。”
小太监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说:“赶紧去净清殿吧,海爷找你。”
一听到海爷两个字,逢欢紧张的扶正了自己头上的太监帽,手忙脚乱的整理好身上有些褶皱的太监褂,终是埋着脑袋朝着净清殿的方向走去。
余光瞥着身边的红墙绿瓦,逢欢唉声叹气的猫着身子,紧贴着宫墙角挪着小步子。
这是她重生后的第五天,怎么也没想到那日被斩首后,居然鬼使神差的回到了还未及笄的年岁。
想着掉脑袋那日撕心裂肺的疼痛,逢欢便心有余悸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脑袋还在的感觉真好!
既已知晓未来的种种,她大梦初醒的那一刻便捯饬了一身男儿装,九死不悔的从一直静养着的莲华寺中逃了出去。
只要爹爹在莲华寺中接不到自己,只要她不回卫府做那被送进宫的乖女儿,之后的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她不用去做那个倒霉质子的狗腿子,卫家也不会被满门抄斩。
停下脚步,逢欢抬头看着大殿牌匾上的‘净清殿’三个字,委屈又无奈的抽泣了下鼻子。
都怪那该死的骗子!
三日前,她砸光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找了个神通广大的商婆子,寻思着能将自己偷偷带去邻国南燕,这样便一劳永逸了。
却不成想,那一棒子打下去,她俩眼一抹黑,被骗光了一身家当不说,还被卖到了宫里,成了这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太监。
逢欢沉重的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踏进了净清殿。
整个大殿中环绕着刺耳的挥鞭声,逢欢瑟瑟的走到柱子的后面将自己藏了起来,露出半个脑袋偷看着大殿中挥鞭如雨的场景。
“让你倔!让你倔!”只见一个赤驳着上身的太监咬着自己的头发,跪在地上正迎着总管大太监汪禄海手中的鞭子,一下下狠绝而无情的鞭子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你到底从不从?”汪禄海咬牙切齿的问着。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咬着头发,默不吭声,眼底却是宁死不从的坚定。
看着那一道道鞭痕,逢欢惊吓的捂住了眼睛,怯生生的藏回了柱子后面去。
当年自己进宫不久,这个汪禄海便失势被赐了杖刑,死的极其惨烈。
上辈子自己不过是个不受待见的卫美人,连自己殿里的小太监都不待见自己,更何况是这吆五喝六的总管大太监了。
即便如此,逢欢多少也是知道,在汪禄海得势的那些年,可是个阴险毒辣惹不起的厉害角儿。
“躲在后面做什么?出来!”
听到汪禄海的呵斥之声,逢欢吓得浑身一个战栗,蹑手蹑脚的从柱子后面蹭了出来,可怜巴巴的跪在了他的面前。
她耷拉着脑袋,吱吱呜呜道:“不知海爷叫奴才来,所为何事?”
汪禄海瞧了她一眼,慢慢卷起手中的鞭子,握着鞭把儿挑起了逢欢的下巴。
他另只手摘掉逢欢的太监帽,抹了把她光溜溜的头顶,阴笑道:“小富贵儿,三日不见,你这头发怎么还没长出来?”他握着手中的鞭子,拍了拍逢欢的小脸,“不过还是这样白白净净的,惹人怜惜。”
听到富贵儿这个名字,逢欢厌恶的蹙了下眉头,这是自己被卖进宫的那日,汪禄海赏给自己的。
这般俗气的名字足足让她作呕了三日,还是久久不能释怀。
可即便她再不喜欢这个名字,也不能忤逆了这阴狠的汪禄海。
看着汪禄海手中的长鞭,逢欢害怕的身子往后挪了几下,赶忙叩首在地,颤抖道:“奴才,奴才可是做错了什么,还望海爷指点。”
“北六所,建安宫外池子里的花锦鲤前儿死了两条,可是你干的?”
逢欢身子一颤,抿着嘴巴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奴才怕它们饿到,多喂了两碗饵料。”
上辈子她做卫美人时,也经常去那处喂锦鲤,那池子里的锦鲤分明能吃的很!
“元妃娘娘小厨房里的调味料是你放的吗?”
“回海爷,是,是奴才放的。”
汪禄海抬手一把捏在逢欢白嫩的脸蛋上,气愤道:“你个蠢货,盐和糖你都分不清吗?害得咱家今儿被一个小小的妃嫔嘲笑,你可真真儿是要气死咱家了。”
逢欢吃痛的捂着自己的脸颊,眼泪汪汪的偷看了眼身旁被鞭打过的小太监,倒吸了口冷气。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她这珍贵的小命可不能折在一个太监的手里!
只见逢欢跪在地上向前凑了几步,朝着汪禄海软糯的搓了搓自己的小手,求饶道:“海爷,奴才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您就饶了奴才吧。”
汪禄海黑着脸惬在竹椅上,摆弄着手里的鞭子,冷言道:“原本咱家心疼你,给你安排了些好差事,是你自己不中用,白白枉费了咱家的一番苦心。”
逢欢趴在地上,忍着眼泪撇了撇嘴巴。
谁要他的心疼,她只想能早早逃出宫去,找个远远儿的地方藏起来。
“一会儿从咱家这净清殿出去,你就自个儿到东八所去领活儿吧!”
东八所?
那个地位最低、活又脏又累的东八所?
汪禄海将手中的太监帽重新扣回在逢欢的脑袋上,他俯下身子死死盯着逢欢吓得惨白的面孔,说:“你若是再出错,这脑袋,也就别想要了。”
逢欢眼眶中一直咕噜着的眼泪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去东八所也总比掉了脑袋、丢了性命好啊。
“谢海爷怜悯!”说罢,逢欢赶忙猫着身子,瑟瑟发抖的退出了净清殿。
踏出殿门时,她偷偷的回眸看了眼那个一直跪在地上的小太监。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落在汪禄海的手里,也是有他受得了。
从净清殿出来,逢欢便直奔北四所的监栏院走去。
秉持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的原则,一路低垂着脑袋,脚底生风般迅速。
刚到北六所监栏院,逢欢便瞧见了一排排抱着胳膊看热闹的小太监们,还有自己那个可怜巴巴躺在地上的小包袱。
“快点滚,我们北六所可不要你这么没用的东西!”
逢欢委屈的捡起地上的小包袱,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挎在了肩膀上。
没想到自己美人做不好,细作也做不好,如今做了小太监,也不受人待见。
她垂着脑袋,转身踏出监栏院。
站在监栏院的门口,她回头扫视着这些人厌恶的嘴脸,撇了撇嘴巴。
过不了几年,他们这如日中天的北六所,就要败落了!
她等着看这些人风水轮流转的那一天!
从北六所到东八所,最近的路径也要走过长长的宫巷,途径云厢小筑,再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宫林才能到。
逢欢从包袱里掏出一小包香瓜子倒在掌心里,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悠闲的走在荒无人烟的宫林里。
踩着脚下的细石,逢欢惬意的抻了下胳膊。
真的是难得偷闲的一个半天,她可得走的慢一点,再慢一点才行。
看着手心里磕完的瓜子皮,逢欢伸出小手在包袱里掏了掏。
忽然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前面传来,逢欢停住脚步抻着脖子往前望了望,这宫林里向来是没有什么人经过的,这脚步怎如此杂乱?
还没等她看清前面的人,便被一把拽进了身旁的小树林里。
被那人的手掌捂住了双眼,逢欢身子僵硬的靠在他的胸膛前,手中的瓜子皮掉落了一地。
“嘘,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