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宰辅大人终于收到了第二个荷包,那天公语蕊板着脸表示原来那个荷包太丑了会丢她的脸所以要换下来,宰辅大人一边说着好一边把摘下来的旧荷包揣在了自己胸前,还朝宰辅夫人露出一个极为好看却又挑衅的笑容。

“夫人自己来拿。”

公语蕊:“……”

调戏的结果便是,公语蕊高调宣布,以后一针一线的东西都不会给他做了,当然云靖恭将她这话当做了耳旁风,自顾带着新的荷包,又开始去朝堂炫耀转悠了。

这段日子公语蕊陆续又参加了几次宴会,渐渐地,京城众人对宰辅夫人的新鲜感也下得七七八八了,尤其那次云靖恭陪着公语蕊买了半条街的事传开以后,便没人敢在明面上得罪公语蕊,甚至因为公语蕊容貌气质绝佳,还隐约传出了宰辅夫人正是因为太出色了才会被宰辅大人抢来做妻子云云……

没错,世人多半还是觉得云靖恭这妻儿是抢来的,毕竟云靖恭至今也只带妻子出来亮过相,那小儿却好似很少出现在人前。然而不管这妻子是不是抢来的,至少云靖恭很重视这个妻子的说法是已经被确认了的,而云靖恭位极人臣,多年来得罪人无数,如今终于有了这么明显的弱点,自然是很快被人盯上了。

仁王自那日在仁义伯府见到公语蕊就盯上她了,他和云靖恭素来不对盘,但对方深受帝宠,他也不敢轻易得罪,只是这次江南总督的人选这事,他原是志在必得,手底下几个人选都给云靖恭送了礼,结果却全都白费功夫了。

被耍的仁王近来很是暴躁,他有心想给云靖恭一个教训,又查出邓夫人和云夫人私交甚好,一时间忍不住怀疑云靖恭真的是被吹了枕头风才选了邓渊,遂决定派人去绑架公语蕊。

仁王想的简单,只是想给云靖恭一个警告,顺便试探一下这个所谓的“夫人”在云靖恭心中的地位,却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放出了一个怎样的杀星。

那是云靖恭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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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家是京城贵族之一,也是历史悠久的名门,这种名门传承太久,留下了很多对后代子孙的苛刻家规,云家极端重视在外名声,云家子弟在外名声也一直很好。

这当然不是说云家子弟当真那般优秀,而是云家会不遗余力地排除所有影响云家声誉的威胁,为此云家暗地里也做过不少杀人灭口甚至伤天害理的事情。

云氏有一位女子,自小接受着仁义道德和女规女诫的教养,却逐渐发现了家族肮脏的一面,所有的信仰与理念崩塌,她逐渐地生了“心魔”。

她叫云嫣然,是云靖恭的姑姑,等云家人发现她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将自己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一个美艳魅惑的妖女。

她们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面,却被云家人视为妖怪附体。云嫣然被送去寺庙强行“除妖”,每日被毒打,被迫聆听各种佛法和清心经,“病症”却一直未好。

云嫣然生得很美,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愿意为了所谓的理法甘愿挨打,但“妖女”却不会,她擅长利用自己的美貌摆出脆弱可怜的模样,连那些负责来替她“除妖”的僧人也经常抵抗不住她的诱惑。他们抵抗不住美色,却不会承认自己六根未净,只将责任全部推到云嫣然身上,云家人无奈,只得请来了天赋佛法才能的行止大师。

行止是潜龙寺行云大师的师弟,也曾经是整个潜龙寺佛法最精深,最有天赋的僧人。他是在潜龙寺长大的孤儿,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因为自幼就与佛为伴,便理所当然地信着佛祖,守着戒律,他一直以为,自己会继承师父的衣钵,成为潜龙寺的下一任住持。

直到他遇到云嫣然。

行止第一次见到云嫣然的时候,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大家闺秀的一面,整日里都是妖女的模样。妖艳,妩媚,一举一动都带着撩人意味,一口一个“小师父”更是勾得人销魂蚀骨,但那双眼底却丝毫不见媚惑之色,反而只有深深的嘲讽和憎恶。

对这世间,或者说,对他。

那一年,行止二十岁,第一次对“佛”以外的事产生了动摇。

二十岁的行止遇到了十八岁的云嫣然,他和她探讨善与恶,她却笑谈贪嗔痴。

她看起来是邪恶的,内心却始终纯善,她是妖艳的,眼睛却又纯洁无垢,她是冷漠的,骨子里却又是个热情如火的女子。

自幼与佛为伴的小和尚,再是天赋佛法也逃不过命中注定的劫难,他爱上了“妖女”,并为她甘愿舍弃佛祖。佛门自有缘法,寺中没人阻拦他,只有他的师父圆信大师叹了口气,道了句“都是命数”便转身离开了。

然而云家人却不接受与和尚私奔的女子。行止和云嫣然遭遇了无止境的追杀,行止武功高深,硬是将云嫣然护得周全,他们躲了很久,直到云嫣然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

她有着一双看透世情的眼眸,却终是割不断内心的牵绊,在她的“病”被发现以前,她的母亲是世间对她最好的人,也是她尘世中最深的依恋,而这也是她命中注定的劫。

一杯母亲亲手递出去的毒酒,从此这世上再无云嫣然,云嫣然腹中的孩子也没来得及看一眼世间便这么没了。

行止疯了。

行止最后一次出现时还守着作为“僧”的戒律,只身闯入云家,没杀任何一人,只带走了云嫣然的尸体,将她葬在了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个寺庙。他改头换面掌控了寺庙,从此自称“戒痴”,将不听话的和尚一个个除去,只留下那些和他一样背弃了佛法的人,他们扮成和尚的模样,却称呼他为“教主”。

是什么教呢?戒痴最终也没抽出时间来给这个教起个名字,因为他很快就算出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云嫣然一周年忌日那一天,云家将会有一个男孩出生。那是云氏一族这一代的嫡次子,天赋奇佳武学才能,聪慧绝伦具有极高的造化,命中注定将成为一代枭雄。

戒痴笑了,云家根本不配有这样的后代。

于是戒痴出现在云家长老们面前,编造了那个世上最恶毒也最黑暗的“命格”,他说云靖恭是云家历代以来作恶的报应,生来是要摧毁云氏的,只有他才能洗涤这孩子灵魂里的“恶”。

只不过才过去了一年,云家竟已忘记云嫣然的结局,宛如送瘟神一般又舍弃了一个孩子。

云靖恭就这样,成为了戒痴报复云氏一族的工具。

云靖恭很小的时候,戒痴觉得自己也得了和云嫣然一样的病。他看着云靖恭的眉眼和云嫣然越来越像,偶尔会觉得这是他和云嫣然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儿子,那时他便会对云靖恭很好,宛如一个慈爱的父亲,但更多的时候,他眼中的云靖恭只是那个腐朽的,恶毒的云氏的子弟,便会将云靖恭丢给手下的人去养。

手下们眼看着教主的古怪举动,到底也不敢怠慢这个可能是“小主子”的男孩,因此云靖恭幼时反而生活得还不错。

这样的矛盾截止到云靖恭终于能长大开始学武,戒痴验证了男孩确实具有非同寻常的武学天赋,从此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将这个孩子培养成只懂得杀人的杀手,然后去屠杀整个云氏一族,那样的场面将会……多么痛快啊。

云靖恭三岁第一次拿刀,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杀人,而是剖尸。戒痴拉着他的手一个个比过尸体的每一个位置,为他详细解释了哪个部位容易致命,哪个位置出血最多,哪个肢体会让人虽受伤却不会最快死去。

三岁的孩子聪慧却又懵懂,他认真地记住了“师父”传授的所有东西,却并不懂得“人命”有什么意义,他那时甚至都不知道地上躺着的是什么。

三岁到五岁,云靖恭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尸体,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他渐渐知道了那些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也曾经困惑过,但师父却说,这些人都该死。

五岁以后,云靖恭开始一边习武一边按照师父的命令去杀“该死”之人。他长在寺庙,却没学过一天佛法,因此也不知道何谓善恶。

七岁的时候,云靖恭已经是寺庙里所有“和尚”都惧怕的杀人魔头。这个魔头有着世间最纯净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们的时候嘴角也经常带着甜甜的笑意,那张小脸越长越精致漂亮,像是遗落人间的小仙童,但那“小仙童”可以前一刻笑眯眯和你说话,下一刻一刀夺取你的生命。这样的孩子,比真正的魔头更可怕。

渐渐地,寺庙里的其他人都开始对云靖恭敬而远之,云靖恭偶尔也会听到和尚们的窃窃私语,他依旧不懂,却已经逐渐意识到自己无法从“师父”那里得到任何除了“听话”以外的解释。他开始一个人悄悄去偷藏书阁的佛法,寺庙里的和尚多数都早就背弃了佛祖,那藏书阁也没什么人打理,反倒让他钻了空子。

没有人知道,那个七岁的孩童在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时是什么心情,连云靖恭自己都记不真切。他只记得自己一会儿仿佛飘在云端,一会儿又好像躺在地狱最深的血泊,最后竟是跪在佛像前,胸腔阵痛,吐出一大口鲜血。

那之后,戒痴终于不再哄骗他“听话”了,只是强硬地告诉他“你生下来就是为了杀人”。长年累月给云靖恭洗脑的同时,戒痴自己也越发魔障了,他的心态从憎恨云家人逐渐变成了憎恨这世间,连手下的人不小心触怒了他也会被他轻易杀掉,而云靖恭也在这样的压迫下逐渐失去了昔日纯真的笑脸,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小魔头。

云靖恭十岁生辰那天,戒痴因云嫣然忌日又陷入沉痛之中,云靖恭恰好和他顶撞,他一气之下罚男孩在寺门外跪一夜,便是那一夜,小魔头心底的魔被幽深的黑暗唤醒,一把火点燃了整个寺庙,烧死了所有伴随着他长大的“和尚”,也烧死了他的“师父”。

从此,云靖恭挣脱了桎梏,成为一个无拘无束也无喜无悲,只懂得杀人和剖尸的真正的恶魔。

这样的恶魔是怎样学会掩饰骨子里的杀之本性,逐渐成为现在这样看似温文谦恭的宰辅大人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行云才知道了。

然而现在,因为仁王的有心试探,这个勉强被压制恶魔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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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靖恭是在京城去往归魂山的路上找到马车的,马车外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看伤口,是朝秦和暮楚杀的。

马车的榻上有一滩血迹,公语蕊不知所踪,朝秦腰腹中刀躺在血泊里不知生死,暮楚双腿被刺中无法行走,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放出了求救信号,看到云靖恭的时候也已经奄奄一息,只抓住行一的衣角喃喃说了一个“仁”字便昏了过去。

“大人……”行一侧过头看向云靖恭等待指示。

“把她们带回去好好疗伤,我不接受救好以外的任何结果。”丢下这句话,云靖恭在挥袖的瞬间便从行一面前消失了踪迹。

云靖恭几乎是靠着本能的指引在行动,很快便找到了公语蕊所在的地方,如他所料,马车里那滩血是她的。她的伤是在颈间,他无声地落在她的床边掀开纱布看了一眼,那力道和痕迹,伤是她自己划的……他微微闭上了眼,似乎都能看到她拿匕首对着自己的脖子要求那些人放过朝秦和暮楚的场景,眼底顿时有风暴生成。

她就这样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整个人透出一种绝望和无力来,和往日里那种无论何时都倔强不肯认输的模样完全不一样,更是没有在他面前作天作地的活力,他心头一紧,不自觉伸手抓住自己的心口,却说不清那一刻的感觉叫什么,便见她艰难地睁开眼,看到他,她的眼神从茫然迅速变为惊喜。

“朝秦和暮楚呢?她们还好吗?”她开口,因伤在喉咙附近,她几乎只能发出气音,但他却看出了她在说什么。

“你没事,她们就会没事。”他缓缓开口,在她困惑地看过来时弯腰将人从床上抱起来,公语蕊这才想起自己如今被绑架了,而眼前这个屋子她从未见过,应当还没出“绑匪”的地盘,她心头一慌,急忙伸手拍了拍他。

“外……外面有人……”

“嗯。”他看着她不断张合的唇,面无表情的样子却显出一分比往常还要诡异的妖艳来,“一群死人。”

公语蕊一时茫然,但等他抱着她出了屋子以后,她才知道这话的意思——门外那些守卫真的都已经变成了死人。

死了一地的尸体让她心头一颤,但她毕竟是曾经从乱葬岗爬出来的人,竟也不觉得害怕,只是瞧着那么多血有些头晕,她侧过头将脸埋在云靖恭胸前,双手艰难地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小声道了句“无论怎样,谢谢你来救我”,便再度陷入了昏迷。

云靖恭愣了下,良久,忽然在一片血泊与尸体中扬起了唇角,他逐渐将她抱得更紧,开心得宛如得了新玩具的孩子。

她不怕他,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