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绾捧着热气腾腾的红茶,站在卧室的窗前,看外面一成不变的黑暗。

她其实没想过要把徐言怎么样。

他与研究院没什么关系,是个科学家,平常埋头研究不闻窗外事,有点正义情怀。

甚至没犯过什么错。

跟是杀人犯的章梨不同,跟坏到极致的武屿更不同。

他除了有些学问外,只是个简简单单的普通人。

但关于回家这件事。

卫绾抿了口红茶,热流淌过喉咙,温暖了五脏六腑。

她不想赌一个不确定的人性。

武屿与研究院,以及研究院背后所依靠的那些人,他们妄图打通异世界的通道,为了掠夺异世界的资源去填补他们的不足,如水蛭般吸取他人血液生存。

而徐言如果真的发觉了异世通道,即便现在只是为了送她回家。

那以后呢?

以后会做什么?

以后会不会在大环境下,也生出与研究院那群人相似的想法?

卫绾对他们那个世界的人没有半丝好感,完全不吝啬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们。

手中的红茶从热变凉,再也没散发出氤氲水汽。

卫绾将精致的小杯子轻轻放在桌上,碰撞之下发出细碎沉闷声响。

吸血鬼依旧睡着还未醒过来。

她走到床边。

壁灯跳动,暖黄色映照在他脸庞,却并未柔和他冰冷深邃的轮廓,眉梢眼角是岁月沉淀下的儒雅。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触碰吸血鬼的眉心,像是要抚平那如影随形倦怠——

但却始终无法抚平。

死亡向来凶残又糜丽,也浸着荒诞的温情,让你骤然意识到时间的残忍,意识到自身的无力,意识到无论如何也无法扭转既定的悲剧结尾。

卫绾手指慢慢滑落,落在吸血鬼薄薄的嘴唇,苍白脸庞的唯一艳色,她垂头吻了吻拜帕如寒冰般的嘴唇。

轻飘飘的,贴了一下。

正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被吸血鬼按住了脑袋。

拜帕睁开眼,眸色温柔,玩味地笑了:“小女孩,做什么呢?”

没有吐息,宛如尸体突然开口说了话,诡异阴森,又情意甚殷。

卫绾眨了眨眼,很认真的思考片刻,“在吻醒睡美人?”

拜帕嗯了声,尾音打着弯:“是吗?”

卫绾乖巧回:“是的。”

吸血鬼若有所思,松开了按着卫绾的手,缓缓闭上眼。

比睡美人都安静漂亮,浸着丝丝缕缕淫靡惑人的缠绵,引人采撷。

卫绾瞪吸血鬼一眼:“……”

只敢动动嘴皮的吸血鬼。

-

瑟兰古堡的洞被堵了上去,再也没人能闯进这座古堡。

埃尔默来过几次,有几次是半路就遇到了其他的吸血鬼,不得已逃跑,有几次是快要到地方但自己很犹豫——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大概是耻于见卫绾,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徐言告诉他,拜帕不会伤害卫绾。

而武屿又一直怂恿他去把卫绾叫回来。

这一切组合起来——

让他隐隐觉得事情哪里不对。

而他所猜测的答案,是他不愿接受的。

外族人与吸血鬼像是处在漩涡,与他们所在的世界分割开。

他们像个过客,像个旁观者,像个……缔造者,在游玩审视这个世界。

埃尔默不是第一次有整个世界是虚假的这种感觉。

他甚至觉得,只要他见到卫绾,问出困扰他的问题,一定会得到一个他自己都难以接受的答案。

在他犹犹豫豫走到古堡的时候,那个通道的洞已经堵的严严实实。

埃尔默:“……”

他崩溃地大叫一声,气冲冲地跑了回去,直接冲到他父亲的房间。

萨尔玛还在研究预言。

早就过了十天的时间,外乡人没有走,吸血鬼也没有为了预言中的姑娘打起来。

不对,预言中姑娘是章梨,她已经消失了,她走了!

预言还是对的!

萨尔玛最近总是陷入怪圈,他作为先知明明应该坚定不移地相信预言,却不自觉地升起一股怀疑。

对一切的怀疑。

但怀疑之后,又会自己否决,去印证预言。

埃尔默就是这个时候冲进来了:“你还在看那些不靠谱的预言吗?!”

萨尔玛拄着沉重的权杖转过身,浑浊的眼球转动几分,盯着埃尔默:“你见到卫绾了吗?”

“没……”埃尔默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你监视我!”

萨尔玛缓慢反问,语气透着经年累月对儿子的威压:“你以为你这几天的动作很隐蔽?”

埃尔默闭着嘴不说话,闷闷不乐,他在房间来回踱步,半晌,终于问:“你看过外面的世界吗?”

萨尔玛动作顿了下,淡淡回:“没有。”

埃尔默抱着刀,桀骜的脸庞透出几分迷茫:“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红发少年只是自言自语,独自迷茫着,过了不知道多久,冷不丁听到他父亲的回答:“外面没有世界。”

埃尔默一愣:“什么?”

“怎么会没有世界?!如果没有世界,卫绾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萨尔玛吐了口浊气:“凭空出来的。”

“这没什么好稀奇的,世界总是会有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站累了,坐在吱呀作响的老旧木椅上,背好像比平常又驼了几分,也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直挺——

“我们所生活的地方仅仅只有这么大,我们,吸血鬼,隔壁村每月要给吸血鬼献祭的懦弱人类。”

萨尔玛的话宛如惊雷。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狭小而愚昧。

与其说他是对预言的相信,不如说他是对这个世界的茫然。

如果他不相信,那他该怎么办。

怀疑整个世界吗?

怀疑他们生活在一个罩子里吗?

生活一个被人创造出来的黑暗又残忍的虚幻世界吗?

萨尔玛活的清醒又糊涂,他说:“预言说,吸血鬼种族必定会灭亡,我们与吸血鬼的战争,一定是我们胜利。”

埃尔默久久不能言语。

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父亲,看着他自欺欺人,把谎言当信仰,愚蠢又聪明的父亲。

——这位先知,给自己筑建了座牢笼,在荒谬的骗局中为了他虚假的信仰踽踽独行。

-

瑟兰古堡的日子重复度过。

却并不枯燥无味。

反而新奇舒适。

某天清晨。

生物钟叫醒了卫绾,她像平常一样,等着吸血鬼醒过来,看他醒来第一眼看到她时的纯粹的开心。

他们说好了今天去画画。

卫绾给他当模特。

要把那些暗沉色调统统抹去,换上糜丽浮夸的色彩,张牙舞爪地冲破所有禁制。

她洗漱以后,坐在卧室的飘窗喝热牛奶。

等到了吸血鬼昨天醒来的时间点时,吸血鬼依旧没有睁眼。

卫绾心想,再多等一会儿。

他醒的一天比一天晚,再过一会儿,吸血鬼就会醒来。

再多等一会儿就会醒的。

于是她乖乖地坐在床边等着。

从白天到深夜。

从黑色太阳到血色月亮。

朦胧血色既浪漫又残忍。

好似谁的泣血哀鸣。

卫绾坐在床边,始终没有等到吸血鬼醒来。

昏沉阳光与月色交替。

一轮又一轮。

仿佛熬过了四季变幻,度过了漫长岁月,灵魂已然苍老,却仍无法接受——

再也不会有人如他一样,以生命为代价,只为换她余生安乐。

卫绾心空了一块。

看到五彩斑斓的宝石,朦朦胧胧之中,也看到了小男孩给小女孩戴上红宝石的袖扣。

“送给你。”他说,“这颗袖扣,离我掌心距离最近。”

所以,送给你。

假装我抬手便能与你十指相扣。

假装你始终在我手边。

可是那颗红宝石,被毁了。

化成粉末,连拼凑都无法完整。

正如他们一般,本可以夺目耀眼,在他们纯白的画布上肆意挥墨,勾勒出绚丽美妙的人生。

最残忍不过本可以。

而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幅画面,也将永远定格在那苦痛沉闷的色调之中。

卫绾躺在拜帕身旁,趴在已经完全僵硬的吸血鬼身上。

耳廓抵在他寂静的胸腔。

没有心跳,但有着少女压抑的呜咽。

“你说,要我永远陪着你。”

拜帕胸前的衣衫一片濡湿,玄色衣服更加深沉。

“可你的永远好短。”

卫绾压抑着哭腔,抱着他轻轻说。

“对不起,拜帕。”

对不起,我曾经说会永远记得你。

但却把你忘了。

忘得彻彻底底,留你独自苦苦煎熬。

-

卧室的房门打开。

吸血鬼奴仆已经守在这里三天了,他听到动静,抬头看了卫绾一眼,惊到了。

那股如精致花瓶脆弱的女孩似是被谁打破,化成破碎又尖锐锋利的碎片。

她眼神清冷,眸色泛着浅浅殷红。

吸血鬼奴仆弯下腰,迎接这座古堡曾经的主人,亦是从今往后的主人。

他将一本厚重的书交给卫绾:“这是拜帕大人留给您的。”

这本书记载的是吸血鬼的初拥。

最古老的最浪漫的咒语。

最完美的初拥。

以及如何快速掌握并发挥出吸血鬼的能力。

翻到最后,一封信掉了出来。

火漆封在信上,图案诡丽繁杂。

里面装着的是一粒镶嵌着蓝宝石的袖扣。

卧室里吸血鬼安静又优雅地平躺在床上。

左手扣在右手空荡荡的袖口,仿佛握住了最珍贵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