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尔林站在汽车边,看着黑衣人们远去。微风拂过他的银白色头发,撩拨他那细密的睫毛。

少年的眼眸绿如新芽,盛着细碎的日光,漂亮得熠熠生辉,非常绚烂。

他微不可见的笑了一下。

这笑容充斥着自厌与灰暗,配合着苍白的肤色、额角的纱布,显出了“得偿所愿”般的病态感。

01歪头,瞅着他。

“……殿下?”

“——我喜欢这里。”

亚尔林没有回视它。

哥谭的黑暗骑士戴着面罩,不会温柔的对他笑;哥谭的人民麻木又阴郁,不会出现第二个“彼得·帕克”;哥谭是蝙蝠的领地,他拒绝其他超能力者插手……

——“我喜欢这里。”

亚尔林说:“我适合这里。”

01沿着他的目光,扫视着色调幽冷的建筑、涂着涂鸦的脏乱的墙壁、一言不发的忙碌着的工人、席地而坐的流浪汉……

AI的瞳孔闪烁。

它读取了关于X学院的记录。

那里的草丛被修剪得十分整齐,那里的喷泉清澈见底,那里鸟语花香,满是欢声笑语。

——是和哥谭截然相反的地方。

01目前还没办法领悟太深的情绪。

它只是从字面意义上,相信了亚尔林的说辞,认为小主人是真情实感的偏爱着哥谭的建筑风格。

于是它开口:“我们住下吧。”

“……”

亚尔林怔了怔。

他偏了偏头,望向通体土黄,每个零件都是由他仔细挑选、认真组装的机器人。

从始至终。

01都在为了他而努力啊。

而他,故意支开了思维简单的01,想要做伤害自己的事——他可真坏。总是沉浸于过往,不断的寻找“非自杀”的死法。

要是他死了。

01该怎么办?

他仅剩的子民,会不会重复他走过的路,颓丧得难以自拔,最终切断自己的能源?

“……对不起。”

亚尔林垂下脑袋,避开了01的圆溜溜的眸子,低声道:“……作为引领所有人的王子,我却那么没用。跟着我,会很辛苦吧。”

……辛苦?

01感到不解。

银松星的科技十分发达,人民有着得天独厚的能力,王室待民如子,备受爱戴。超智能AI诞生后,仅靠着社会福利,居民都能活得滋润。

星球的整体氛围温馨极了。

在这种背景下,王室时不时发布的“小王子成长记录”,得到了全民的关注。

“诶?殿下今天学了钢琴呀。”

“老师布置的作业好多……殿下做得完吗?不好好睡觉的话,会长不高的。”

“住手!别割殿下的手指!!”

……

——亚尔林是个幸福的孩子。

为了回馈人们的喜爱、长辈的期许,他不负众望的长成了一个优雅又温柔,笑起来比盛放的花更灿烂的翩翩少年。

可惜……

过于安乐,会引来灭亡。

01是专属于亚尔林的AI。它承载了一个星球的生灵对自己的王子的爱怜或仰慕,每一个功能都经过了激烈的讨论、分析。

它为亚尔林而生。

所以……

“不辛苦的。”

AI说:“我会永远陪着您。”

“吃早餐吧,殿下。”01将提了一路的食物递过去,“全是容易消化的。幸好我按照储存的资料,给自己装了保温功能,不然就凉了。”

亚尔林没什么胃口。

但他看着小AI的眼睛——不够灵动,呆呆的,满是空洞的机械感的眼睛——微微弯了弯眸。

“好。”

算是补偿吧。

抱歉,01。

01凝视着他乖巧的咀嚼食物的模样,心满意足的露出了笑容,仿佛终于迎来了春雨的竹笋。

到哥谭的第一天,殿下就肯吃健康的食物了。

哥谭真好。

它也喜欢这里。

超级喜欢。

-

一人一AI偷偷的回了哥谭。

布鲁斯·韦恩头疼不已,索性限制了亚尔林的吃住:正规的、安全的饭店或酒店皆不会招待他。

等他吃了苦,便该走了。

然而。

少年住在车里,吃着干巴巴的、硬邦邦的饼干,喝着廉价的、不知道干不干净的水……都苦成这样了,他还是不走。

似乎赖定了哥谭。

蝙蝠:……

“老爷。”阿尔弗雷德盯着监视器上的跟仓鼠似的捏着饼干啃的少年,温声说,“他会生病的。”

“……我知道。”布鲁斯回答。

他揉了揉额角,站起身,开始穿盔甲:“他不可以留在哥谭。我会让他走的。”

“您想……?”

“扔出去。”

“一次不行,就两次。”

布鲁斯的浅褐色眼眸冷硬如冰,不含丝毫的柔情。他的语调优雅,却锐利,似纹路精美的剑:“总有一天,他会放弃。”

阿尔弗雷德不置可否。

突然,监视器里的少年愣了几秒,与身旁的机器人交谈了几句——他快速的收拾好东西,关上车门。

引擎轰鸣,汽车发动——

那是离开哥谭的路。

蝙蝠停下了戴面罩的动作。

谨慎多疑的性格令他怀疑自己被反监视了,可凭亚尔林的能力,根本到不了蝙蝠洞。

男人沉默几秒,重新落座。

不管少年要去哪,当他踏出哥谭,自然会得到“氪星之子”的保护。毫不夸张的说,他绝对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人之一。

不需要被担心。

夜幕降临。

汽车掠过鳞次栉比的建筑。车窗上晃过无数的灯光,折射进亚尔林的瞳孔内,点缀着那汪碧绿。

他神思不属。

几分钟前——

他刷到了一条新闻。

三天前的新闻。标题是【抢劫杀人犯主动自首,竟是因为被死者家属打了个半死,急需救护车!】

在这条新闻里,出现了“帕克”两个字。

他向01确认了。

死的是彼得·帕克的叔叔,打伤了罪犯的是彼得·帕克……如果他没走,如果他选择回皇后区——他说不定能救下本·帕克。

他清楚彼得的性格。

就算被汤普森欺负,被同学嘲讽,男孩亦不会怨恨谁,只是独自委屈、难过。他特别温柔,特别善良……身上的味道,会使亚尔林联想到银松星的树。

干净,清新,自然……

他的眸子,是剔透的深褐色。里面经常埋着低落、沮丧,却不乏恢复活力的坚韧。

最重要的是。

他是第一个冲他伸手的人。

时至今日。

他依然记得,那天的夕阳灼灼似火,天空被染成了渐变色,褪去了纯白,变得瑰丽又肆意。

少年看着他——

嗓音清脆,叽叽喳喳的,然后因他的沉默而一点一点的耷拉下头颅,仿佛撞到了木桩的兔子。

彼得·帕克没有被他的冷漠刺退。

反而一次次的、一遍遍的对他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试图搭起走向他的桥梁。

……为什么。

死亡总要夺走他喜爱的事物。

失去了故乡的他,活得痛不欲生。那彼得·帕克呢?总是会冲他笑,即便受到了欺压,也能很快振作起来,继续拿好成绩的彼得·帕克——

“肯。”

他还可以看见,帕克用柠檬般清爽的声音,笑着呼唤他的少年气满满的模样吗?

亚尔林忍不住难过。

因为感同身受。

因为想要护住美好的事物。

他是凌晨启程的。在车上休息几个小时后,太阳爬上了天际,正好到了人类活动的时间。

亚尔林敲响了帕克的家门。

“谁啊?”

来开门的,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美丽女士。她打量着头贴纱布,手绑绷带的精致少年,迟疑的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帕克的……朋友。”

亚尔林踌躇:“他在家吗?”

朋友?

彼得什么时候交到新朋友了?

梅·帕克纠结片刻,回忆起自家侄子最近的状态,死马当活马医的让开了通道。

“他在二楼。”

女人顿了顿,补充道:“彼得的心情……有点糟糕。可能没办法陪你玩了。”

亚尔林道了声谢,便带着01踏入大门,上了楼,走到彼得·帕克的房间门口。

他陷入了犹豫。

……真的要推开吗?可以推吧,反正只是来安慰帕克的,又不是交朋友。

——没错。

他不是来交朋友的。

等帕克打起精神,他就回哥谭。

出于安全考虑,彼得的房间没有反锁。亚尔林推开房门,见到了记忆中的少年——

他缩在墙角,脸埋到胳膊里。

彼得的头发卷卷的,如同乱糟糟的小毛毯、书桌,和穿着的皱褶衣物。

外面晨光微曦,而他身处黑暗。

亚尔林轻轻的合上房门。他没有拉开窗帘,任由压抑的黑占据这片空间。

少年走到彼得·帕克身前,半蹲下身子,戳了戳彼得的胳膊。他放柔语调,声线像是涓涓细流,格外悦耳:“帕克?”

彼得愣了几秒,才抬起头。

他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白皙的脸蛋上残留着泪痕,嘴唇因缺水而微微干裂。

“肯?”

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彼得没有精力思考亚尔林赶到他身边的理由。一看到“憧憬”着的人,他心中的悲伤就越发汹涌,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击垮了他的伪装。

“……都怪我。”

他磕磕绊绊的、语调破碎的说:“我可以救下本叔叔的,为什么我没有提前拦住那个人——我明明遇见过他,我明明见过他抢劫!”

“都是我的错。”

“我提前拦住他的话……”

彼得哽咽着,揪住了自己的头发。他仿若濒临绝境的小兽,发出了凄惨的哀鸣。

——“都是我的错。”

亚尔林注视着他,不禁恍惚。

——好像。

此刻的彼得·帕克,与初到地球,整日躲在漆黑的房间里,不停哭泣着、怨恨自己的他,实在太像了。

同样一无所有,一身狼狈。

……仿佛丢掉了全世界。

“……不是。”

他的思绪回到了鲜血淋漓的战场上:剧烈的疼痛、遍地的残骸、连绵不绝的尖叫、接连倒下的护卫……

亚尔林难过得快要窒息。

他拥抱住彼得·帕克,渐渐的收紧力道。彼得的脖颈处多了些温热的、透明的液体。

“肯?”彼得不敢回抱他。

少年模糊的感觉到:假如拥抱了肯,那他一直妄图掩饰的,妄图压制的情感,便会彻底爆发。

——“不是你的错。”

他听见亚尔林的声音。

含着哭腔,喑哑着。

亚尔林紧紧的抱着他,却像是抱住了他不认识的某个人,掏心掏肺的冲那个人倾诉。

“不是你的错,帕克。”

“错的不是你。是那个杀人犯——毁掉一切的是他。不要再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了。”

“会有人担心的。”

少年的眼泪陆陆续续的砸到他的脖颈处,打湿了他的衣领。彼得按捺住拥抱亚尔林的欲望,仰起头,感受着他的冰凉的体温。

听着他如泣如诉的话。

“……我都知道的。”

“这些道理,我明明全都知道。”亚尔林的银发扫过彼得的侧脸,勾起些痒意。

他的心跳传入彼得的胸膛。

“可是,我都跟傻子一样,疯狂的惩罚自己了……为什么,那些会担心的我人都不回来?”

“他们为什么不回来!”

他的音量很低,却流露出歇斯底里的意味,泪水更是“啪嗒”、“啪嗒”的掉。

彼得·帕克的手不断张合。他挣扎许久,彷徨不定,最终还是缓缓的抬起胳膊,环住了亚尔林的腰。

少年的侧脸贴着亚尔林的发。

“……我找不到他们。”

“哪里都找不到……他们不要我了。不管我过得有多痛苦,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我好想见他们。”

彼得望着从窗帘的缝隙间钻出来的一缕微光,和被微光照亮的尘埃,半阖下眼帘。

“我明白。”

他抚摸着亚尔林的发丝,心跳的频率与少年重叠。从亚尔林的嘴里拼凑出的真相,是他曾经不敢探究的,属于亚尔林的伤口。

靠着“同病相怜”……

他获得了许可。

——真荒唐。

彼得·帕克倚着墙,承受着亚尔林的体重,指尖划过少年的眉眼,停在他的下颚。

“我们会好起来的,对吗?”

怀里的人没有给他回应。

少年不管不顾的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处,鼻息洒在他的肌肤上,还时不时的掉下一滴泪,晕染他的衬衫。

良久。

漆黑的房间内,响起了微弱的声音。

如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一般——

“……嗯。”

有人低低的、茫然的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