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附近一直有谢珺的便衣,不用陈青山提醒,采薇也早有觉察。隔日一早,她乔装成家里的丫鬟,和两个佣人一块出了门,周周转转去了火车站,好在当天车票不算太难买,虽然一等座已经没了,但二等座还有余票。

火车是十点出发,她除了一个简单的手包,什么都没带,穿着打扮也十分不起眼,在人来人往喧哗嘈杂的月台,并不引人注目。

她来到这个时代,还没单独坐过火车,虽然不至于害怕,但看到这简陋的列车,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准得不可思议。她排在队伍中间,轮到她检票上车时,车票还没递到列车员手中,一个穿着衬衣的男人忽然插过来,伸手将她的票拦下,低声道:“三少奶奶,可能您今天去不了南京。”

采薇惊愕地抬头看去,是个高大硬朗的年轻男人,这人她在谢公馆见?过几?次,是谢珺的一个亲随,似乎叫赵明志。她心里一个咯噔,明白自己这趟出走是胎死腹中了。

她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怎么,我去南京转转也不行么?”

赵明志道:“二少交代了,还望三少奶奶别为难。”说罢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后面还排着等着上车的队伍,采薇不好耽搁,只能悻悻然跟着他走了,思忖着再想办法。

上了车后,她也没说话,闭目养神好半晌,再睁眼时,却发觉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这不是去南市的路吧?”

开车的赵明志道:“回三少奶奶,二少交代了,让我把您直接带去谢公馆。”

采薇眉头皱得更深,看来谢珺是要质问她去南京的事了。她揉了揉眉头,想着该用什么说辞,才能让自己暂时安全一点。

车子很快抵达谢公馆,佣人见?到她还是恭恭敬敬叫三少奶奶。他跟着赵明志走进大厅,一个穿着水粉褂子?的年轻女人迎了上来,那昳丽的容貌,不是柳如烟还能是谁?

这位美人果?不其然是谢珺的人。

柳如烟跟她行了个礼,温柔道:“三少奶奶。”

采薇冷笑一声:“柳小姐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原来您的老相好不是谢煊,而是另有其人。”

柳如烟对她的嘲弄不为所动,只淡声道:“三少奶奶误会了,二少不过是看我可怜收留我罢了。”

采薇笑说:“二少为人还真是仁慈宽厚。”

她话音刚落,谢珺便出现在楼梯口,笑着淡声打招呼:“弟妹来了?”

这句弟妹竟然还叫得挺顺口。

采薇道:“不是二哥叫我来的么?”

谢珺不紧不慢走过来,点头道:“弟妹去南京想找三弟么?是气不过他的行为去质问他,还是念及夫妻之情,想去看看他的情况?”

采薇笑了笑,道:“自然是去质问他。

谢珺也不戳穿她,点点头道:“虽然三弟确实令人失望,但弟妹这样冒然去南京,却也十分不妥。万一你被他困在南京,不也就落了个通革命党的罪名么?连累了江家可就不大好了。”

明明说的是字字威胁的话,语气却温柔得像是真诚的关心。

采薇笑说:“二哥说的是,是我冲动了。”

谢珺道:“无妨。”他顿了顿,又?道,“上海滩还有不少革命党的人,为了安全起见?,弟妹暂时就住在谢公馆吧!”

虽然采薇不知道革命党和自己的安危有什么关系,但是他的话却叫她无从反驳,因为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将她软禁起来。

她心中恼怒,真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禽兽不如,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任性放肆的本钱,若只是事关自己的安危倒也罢了,但她身后还有个江家,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们江家仍旧能被谢珺玩弄鼓掌之中。

她想了想道:“多谢二哥替我着想,不过我衣物和日常用品都没带,还请派我送我回去一趟,顺便告诉我爸爸一声。”

谢珺看着她,勾唇轻笑了下,淡声道:“我看回去就不用了。需要什么东西,你告诉如烟,让她帮你去添置。”

采薇倒吸一口冷气,这人竟是要把她和江家隔绝起来。她心中愠怒不已,面上却不显,从善如流道:“既然二哥都安排好了,那我就悉听尊便。”

谢珺云淡风轻般笑了笑,朝柳如烟道,“如今公馆里除了佣人,就只有你们两个女人,你比采薇大几岁,多照顾着点她。”

柳如烟道:“二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三少奶奶的。”

谢珺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我使署还有公务,你们在家里自便,晚上回来跟你们一起吃饭。”

柳如烟道:“二爷注意身子,别太累着了。”

谢珺点点头,神?色莫测地看了看采薇,转身迈开长腿朝外走去。

等到人离开,采薇才看向一旁那一直看着人背影的柳如烟,道:“柳小姐,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我不能出门了?”

柳如烟笑说:“三少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谢家又不是监狱,哪能不出门呢?不过现在外头乱,二少交代了,若是三少奶奶想出门,一定要多带两个卫兵,让我陪着您。”

采薇沉默地看着这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女人,一个曾经在八大胡同,让谢煊和呈毓贝勒大打出手的戏子,一个青帮老板宠爱的姨娘,甚至当初谢江两家联姻,也是源自与于她。

如今却在这谢公馆,低眉顺眼像个佣人一般待在谢珺身旁。

柳如烟面对她灼灼的目光,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眼神里也仍然有不曾化去的忧愁。

采薇眉头轻蹙,问:“柳如烟,你知不知道谢珺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这其中你又?帮了他多少?”

柳如烟表情微微一怔,但这样的失神稍纵即逝。她笑了笑,道:“二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只要他用得上我,哪怕是献出我这条命也在所不辞。”

采薇无语地笑了声:“你就这么喜欢他?难道你看不出来他的温润如玉斯文儒雅都是假装的么?他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没有人性的。”

柳如烟皱眉对上她的眼睛,难得语气生?硬地反诘道:“不是这样的,二爷他是个好人。”

采薇只觉得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然而说笑话的人却浑然不觉,还满脸义正言辞的真挚。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干脆转身上楼。

柳如烟默默跟在她后面,拎开门把进屋时,采薇见?只有两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想柳小姐这样不顾一切帮助谢珺,应该不只是爱慕这么简单,是因为他对你有恩么?”

到了这种时候,柳如烟也不再隐瞒,苦笑了笑回道:“我其实不姓柳,柳如烟只是我的化名。我原本姓薛,柳是我的名字。我父亲叫薛常仁,曾经是前清翰林院掌院学士,当初因为支持戊戌变法被贬了官,我父亲为人耿直,在朝中得罪了不少权贵,有人想赶尽杀绝,回乡时,我们全家遇上了装扮成土匪的杀手。幸而二爷路过,从土匪手中救下我和弟弟。”

采薇还真知道这个薛常仁,她刚来这个时代那会儿,看小报写过这位前清学士的生?平。进士出身,以才学闻名,是个正言直谏的淸官。只是清末年间朝廷腐败,自是得罪不少人。虽然在变法失败后,不像戊戌六君子?那样被问斩,但也因为支持变法没过两年就被贬了官,随后在回乡途中惨遭土匪灭门。

小报上说薛常仁一家并非是死于土匪之手,而是被他在朝廷得罪的权贵所杀。她当时也只当话本故事看,却不料眼前的柳如烟竟然是薛常仁的女儿。

不过她这样一说,采薇倒也理?解他为何对谢珺如此忠心了。

一个耿直的淸官之女,如今却被谢煊这样的人利用。她唏嘘地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是薛学士之女,想必您父亲在世时教过您很多道理?,也应该分得清是与非。”她顿了顿,又?才继续,“只怕你还不清楚谢珺到底做过什么?清剿革命党这些暂且不提,立场不同罢了,但他为了权势,杀了大哥大嫂和父亲,还屡次要杀死亲弟弟,你知道吗?”

柳如烟睁大眼睛看她,显然并不清楚内情。她知道谢珺上位不容易,为此做过很多不得已的事,甚至当年为了让谢家三少成为扶不上墙的阿斗,让她故意接近他。

她怔忡半晌,用力摇头:“这不可能,二爷虽然做过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但绝不是这种杀兄弑父的狠毒之人。”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提醒你,既然你是淸官的女儿,这样助纣为虐,薛学士在天之灵,恐怕也不会安心。”

柳如烟脸色很难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时说不出说来。

采薇也不想多说,只淡声道:“麻烦你去找佣人帮我准备日用品和衣裳。”

说罢就关上了门。

柳如烟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一步一步朝楼下走去。

她知道当年的谢珺在谢家过得很艰难,明明身负才学,一点不比另外两个谢家公子差,却处处受忽视,哪怕以第一名的成绩从讲武堂出来,也只能在父亲麾下做个小小校尉,而且一做就是几年,升迁速度还比不上没有任何背景的士兵。后来是因为谢家大公子出事,而谢三公子又?与其兄长出事脱不了干系,被父亲发配,谢珺才得了机会被重用,他自己也有本事,一旦有了机会,很快就被总统所赏识,从此平步青云。

她本以为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甚至现在,她也并不相信采薇说的话。

她还记得当年回乡途中遇到土匪,她抱着年幼的弟弟躲在翻到的马车里,听到外面的惨叫和痛呼,一动不敢动。就在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时,忽然响起几声枪声。

片刻之后,车厢被打开,阳光骤然洒进来,与此同时,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入了自己眼帘。

那时谢珺也才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军装,也难掩他身上那清风朗月的气质。他看到抱着弟弟的她,弯身朝她伸出手:“薛姑娘别怕,土匪都已经死了。”

她浑身发着抖,颤颤巍巍将手放在他温暖的掌心中,也将自己以后的命运都交给?了这个人。

为了保护他们姐弟,谢珺将她送进八大胡同的戏班子,又?把弟弟送给?一家普通人家收养,送他读书,亲自培养他,还出钱送他去了美国军校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