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煊同婉清道别,边下楼边系好枪套,穿过走廊时,迎面遇到从外边回来的表妹孙玉嫣。

“三表哥!”玉嫣小跑上前,欣喜地唤他。

玉嫣的母亲是谢司令表妹,父亲则是谢司令心腹手下,十几年前在一场战役中,为保护谢司令丢了性命,母亲随后也病逝,留下一对小姐妹玉嫣和姐姐玉芸,一直被谢家当小姐养着。

姐姐玉芸两年多前,由谢司令做主,嫁给了从小爱慕的二少爷谢珺,只不过红颜薄命,新婚不到一年就过世。玉嫣今年刚满十八,还待字闺中,自是跟着谢家来了上海。

谢煊看到她,点点头,随口问:“出去了?”

玉嫣回道:“一早和莹莹去逛百货商场了,上海的百货商场比北京城的东西多好多。她去程姨那儿给她看新买的洋装,我听佣人说你回来了,猜想你在大表嫂这边看眉眉,就过来了。”

她口中的莹莹是谢家四小姐,二姨太程宝琴的女儿。

谢煊说:“最近外头不是太/安稳,你和莹莹少出点门,实在要出去,多带几个护卫。”

玉嫣道:“晓得。”

谢煊又随口问:“在上海住得惯吗?”

玉嫣笑盈盈点头:“我以前不晓得上海原来这么好,尤其是租界里,那楼房一栋比一栋漂亮,西餐厅洋饭店百货商场,逛都逛不完。我在北京城里,原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摩登的,到了这边才发现,洋场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摩登,我都像个土老帽了。”

谢煊弯了弯唇角,淡声说:“习惯就好。”

说完便绕过她继续往外走。

“三表哥,你就要走了吗?”

谢煊头也不回道:“使署还有公务,我得马上回华亭。”

玉嫣跟上他:“听说华亭古城很好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逛逛啊。”

谢煊笑说:“上海滩的十里洋场还不够你逛的?”

玉嫣道:“那怎么能一样?”

谢煊说:“那等我有空再说吧。”

他身高腿长步子大,很快就让玉嫣落在了后面。他也没再去跟父兄打招呼,直接出了门。

黑色的福特车停在谢公馆门前,门口的听差走上前送他上车,被他挥手示意不用。他自顾走到车旁,拿钥匙开了车门,却没马上进去,而是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向上空。

那是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只剩几片孤零零的黄叶,挂在枝头树梢,在阳光下摇摇欲坠。

十岁之前,父亲在江苏做总兵,他来过上海好多回,那时虽然已经开埠几十年,但租界远没有现在这么繁荣发达,路上只有马车没有汽车,法桐也不常见。而现在的法租界里,到处是这种高大的阔叶木。

他前些年在德国读军校,去巴黎旅行时,在香榭丽大街看过这种树,知道这是法国人喜欢的树,原本叫悬铃木,之所以在中国叫法国梧桐,是因为法租界的这些悬铃木,是来这里殖民的法国人,为了缓解思乡之情,移植而来的。

这里的法桐比香榭丽大街更加高大繁茂,已经成为上海滩一道独特风景。而十里洋场,也早已是中国最繁华的地方,连他父亲都把在上海的新家安在这里。

可他知道,在这繁华背后意味着什么?是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受辱的证明。仅仅是他出身到现在,亲历过的就有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侵华。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更无需提更早叩开国门的鸦片战争。

洋人的炮火打进来后,那些沉浸在天/朝春秋大梦中的贵胄,开始匆匆忙忙觉醒,试图救国,洋务运动,维新变法,一次又一次失败,一直到大清灭亡,民国开启,救国之路依然任重道远。

谢煊望着前方繁华的马路,来来往往的摩登男女,看起来肆意而快活,仿佛这是一个尘埃落定的新时代。

而他知道,真正的新时代,还远远没有到来。

他深呼吸了口气,打开车门,启动车子,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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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老城厢的沁园里,因为江家二小姐逃家登船一事,已经闹得沸反盈天。

采薇被程展带回家时,一屋子人都在大厅里等着,四喜哭哭啼啼跪在地上,身上还穿着文茵换下来的洋装裙。

坐在太师椅上的江鹤年,杵着一根手杖,面色铁青,看到程展带回的只有采薇一个人,心里已经明白怎么回事。

程展上前,躬身道:“老爷,小的办事不利,没找到二小姐,应该是上船走了。”

江鹤年还未出声,坐在他旁边的江太太,先捂脸哎呦了一声,用手绢抹着眼睛道:“老爷,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采薇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若说不忐忑是假的,她按着这个时代的规矩,走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爸爸,是我帮助二姐逃走的,随您怎么惩罚,我都接受。”

此时,江家人都聚在这厅里,除了开始低泣的江太太,其他人都大气不敢出,连素日里最无法无天的青竹,也老老实实待在一旁,不敢轻易上前帮亲妹妹说话。

显然在采薇回来之前,江鹤年已经对家人放过狠话。

江鹤年看着跟前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呼吸眼见变得急促,但开口的声音还算平静,他一字一句问:“文茵她坐船走了?”

采薇点头,低声说:“嗯,已经坐上今早去美利坚的轮船。”

江鹤年目光如炬,盯着小女儿片刻,忽然站起身,举起手杖朝她用力抽去:“你这个孽障!”

那手杖挥得又重又高,直直砸向采薇单薄的脊背,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只听砰的一声,是手杖落在背上的声音。

采薇只觉得一阵钝痛从背上蹿开,人被打得往前一趴,还没太反应过来,生理性的眼泪水因为这疼痛先滚了出来。

眼见着江鹤年再次扬起手杖,青竹率先回神,跑上前拦住父亲的手:“爸爸,五妹妹身子才好,经不起你这样打的啊!”

“混账,你给我滚开!”江鹤年一声暴喝,竟然是将年轻力壮的青竹,一把就推开。

父子争执间,采薇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受了刚刚那一棍子,现下疼得冷汗直冒。也不知江鹤年一把年纪,还常年抽大烟,哪来的这么大手劲儿。她暗忖,要是再来两下,她这具小身板估计得废掉。

悄咪咪瞅了眼江鹤年,见已经推开了青竹,手杖又要朝她砸下来,她赶紧呻/吟一声,双眼一闭,身子软绵绵往地上倒去。

青竹慌忙间大叫:“五妹妹昏倒了。”

于是本来噤若寒蝉的人们,顿时沸腾起来,慌的慌,哭的哭,叫的叫,一屋子团成了一锅粥。江鹤年喘着粗气,看着昏倒在地的小女儿,到底是将手杖狠狠一扔,朝屋子里的佣人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五小姐送回屋子里,赶紧叫大夫来瞧瞧。”

说完,又对哭得最伤心的妻子道:“事已至此,哭也没用,你去让人给她表叔发封紧急邮件,务必让他在那边好好接应文茵。”

江太太擦了擦眼睛,忙点头。

江鹤年看着被四喜背起来往回走的采薇,气急败坏叹了口气,也不管屋子里众人,拂袖而去。

江先生万万没想到,大女儿这出金蝉出窍幕后帮凶,不是素来顽劣的青竹,而是乖巧听话的小女儿采薇,而且完成得这么漂亮。这些天,一屋子上下,竟然半点端倪都没让人瞧出来,到了最后,生生是让他晚了一步。

这场本来已经尘埃落定的大好联姻,就这么打了水漂,他能不气吗?

可是生气又能怎么办?文茵已经上船,留在家里的帮凶是他最疼爱的女儿,真打伤了她,自己也疼。

一股怒气无处发泄的江先生,最后只能去了书房,抽起了大烟。

在大厅里时,采薇本来是装晕,哪知这身子确实娇气,回到房里床上,四喜在大夫的嘱咐下,给她背上擦了药后,她真就这么趴着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外头天已经黑透了。

“妹妹,你醒了?”是青竹的声音。

采薇挣扎了爬起来,一看,床边围了一圈人,除了亲哥青竹,大哥大嫂玉哥儿、三小姐洵美、六少爷梦松,都杵在她屋子里。

“怎么了?”被这么多人看着,采薇总觉得不太自在。

大哥云柏笑道:“我们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还疼么?”

采薇说:“还好。”

怎么不疼?刚醒来就感觉到背上那火辣辣的疼。她这个便宜亲爹,下手还真没收着。

“什么还好?”青竹愤然道,“爸爸也太狠了点,那么一棍子下去,再重点人估计都没了。”

采薇道:“我做了这么大错事,爸爸罚我应该的。”想了想,又问,“爸爸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三姐洵美笑道:“你放心吧,爸爸已经发话,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他说到底是二姐闹出来的,怪不得你,既然二姐已经走了,嫁不了谢家是她自己没福气,以后家里就不用再提了。”说着又酸溜溜补充道,“你可是爸爸的眼珠子,他怎么舍得真怪你?”

采薇忽略她语气中的酸意,问:“爸爸现在在哪里?”

青竹道:“在书房呢!”

采薇下地趿着绣花鞋,道:“我去看看。”

“你干吗呢?”青竹赶忙拖住她,“谁知道他老人家气有没有消,你现在去,万一撞到枪口让他又打你两棍子可就不好了。”

“是啊!”云柏道,“你身上还有伤呢,等过两日爸爸气消了再去。”

采薇说:“没事的,你们都去歇息吧,不用担心我。”

青竹说:“我陪你一块去,要是爸爸想打你,我给你挡着,我皮糙肉厚,挨两下没事儿。”

采薇轻笑:“你去了只会帮倒忙,爸爸本来不生气的,也得给你惹出气来。”

大嫂凤霞说:“要不然你带上玉哥儿,让玉哥儿跟爸爸撒撒娇,他老人家也不好在孩子面前动怒。”

青竹连连点头,一把抱过玉哥儿:“对对对,你实在要去找爸爸,带上玉哥儿。”

玉哥儿也不知这些大人做什么,只咯咯直笑往采薇跟前扑。

采薇把小家伙抱在怀中,被这一家子人弄得哭笑不得:“你们就别担心了,我有分寸,爸爸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在这大大小小的担忧下,采薇最终还是一个人去了江鹤年的书房。书房是一个单独的院子,院子里种着梅花,故而叫寒梅斋。

这会儿已经过了九点,寒梅斋隔扇的木格子里透着灯火,有人影,却没有声音。

采薇让四喜在外边等着,自己上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程展,他低声道:“五小姐。”

“我想进去看看爸爸。”

程展面露犹豫:“老爷他……”

采薇道:“没事的,你在门口等着,我说几句话就出来。”

程展毕竟只是下人,踟蹰片刻,还是放她进去,自己候在门外。

书房里有淡淡的烟味漂浮,那是鸦片散发的气息。采薇来这边后,闻到过很多次这种气味,依然不习惯。

江鹤年躺在屋内的罗汉床上,床上的小几上,放着一根烟枪,想来是刚刚才抽完。

采薇轻轻唤了一声:“爸爸。”

也不知是不是大烟让人变得迟缓,还是江鹤年不愿搭理她,过了片刻,才掀开眼皮,看到她后,哼了一声,翻过身,将脊背对着她。

不知为什么,江薇看着江鹤年这样子,觉得有些孩子气,不由觉得有点好笑。她走过去,柔声说:“爸爸,您还在生我的气么?”

江鹤年闭着眼睛,脑袋一偏,用动作回答了她的话。

采薇褪了鞋子,坐在榻上,自顾道:“爸爸,我知道这事是我不好,可是去美利坚学西医一直是二姐姐的梦想,你之前也是支持的,忽然就不让她去了,还让她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她能过得开心吗?你这么疼二姐姐,肯定也不愿意看到她未来的日子,在郁郁寡欢中度过对不对?”

江鹤年闭眼冷哼一声,显然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采薇默了片刻,正思忖着再说点什么,江鹤年已经慢悠悠睁开眼睛,一双不再清澈的眼睛,看向对面如花一般的女儿,幽幽叹了口气问:“你二姐她一个人上船的?她带了多少钱?”

采薇说:“两千块旅行支票,还有几百块英镑和美元,只要不乱花,读完几年书肯定是够了的。如果她是要一个人上船,我也不敢帮她。上回他们那几个去留洋的学生里,有一位公子因为服丧耽搁了行程,这次才走。二姐是和那位公子一块上的船。爸爸你放心,那公子我见过,出身书香门第,是个品性不错的公子。”

江鹤年闻言微微松了口气,而小女儿不疾不徐这番话,明显让他感觉到,自己这个不谙世事的掌上明珠,好像忽然长大了。

他一时悲喜交加,最后化为一声冷哼:“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有事需要帮助时,读书人最不顶用。”

采薇轻笑:“上船前,他们还认识了一位去美国军校读书的年轻人,这样爸爸你应该放心了吧?”

江鹤年一时凝住,片刻又叹了口气:“你以为爸爸是不顾女儿幸福,只要对江家有利,嫁给什么人都无所谓吗?我是见过那位谢三公子一次的,真真是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整个上海滩放眼望去,能找出比他优秀的男儿,恐怕还真挑不出两个。”

采薇佯装一脸惋惜道:“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

江鹤年说:“行了,你也就别跟我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回头你见过那位谢三公子,就知道我没说假。”他顿了片刻,又问,“还疼吗?”

采薇知道他问的是抽自己一棍子那事,笑说:“不疼了。”

江鹤年瞪她一眼,“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大本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你二姐送上了船。”说着,又摆摆手,“行了,事已至此,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愿文茵一个人在外面,少吃点苦头。”

采薇犹疑片刻,问:“那咱们和谢家?”

江鹤年说:“谢家想跟咱们联姻,无非是图咱们的钱,而我们也无非是想用钱买平安。联姻自然是最保险的方式,如今这条路行不通,咱们就直接一点,舍得给谢家上供就行。既然文茵选择了这条路,我给她准备的嫁妆,她是一分别想再要了,到时候把那些钱捐给谢家做军饷,表示咱们江家的诚意,他们肯定也愿意给咱们一点庇护。”

采薇点点头,又笑说:“那爸爸不生我气了?”

江鹤年闭上眼睛哼哼了两声。

采薇明白,自己这一关是过了。她目光落在父亲有些灰白的脸上,又看了眼案几上的烟枪,说:“爸爸,大烟伤身体,您还是少抽点。”

江鹤年闭着眼睛喃喃道:“你别担心,我抽的福/寿膏是顶好的,对身体伤害不大。”他顿了下,又才继续,“你不明白,只有抽大烟的时候,我才能偶尔见到你母亲。她还是那么年轻美丽,而我已经这么老了,以后去了下面,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我……”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轻,呼吸也变得深沉,竟是睡着了。

采薇蹑手蹑脚下榻,给他将毯子盖上,悄无声息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