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弯唇轻笑道:“那日在寒山寺,我不小心丢了钱,是姑娘伸出援手,解我燃眉之急。对姑娘来说,可能只是小事,但我却一直铭记在心。能再遇到姑娘,我很惊喜。”

采薇算是听明白了,这人与原来的江采薇有过一段萍水相逢的交集,只不过她已换了个芯,哪里还记得那种小事,便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过是小事而已,先生不用挂在心上,何况今日先生帮了我们姐妹大忙,该感谢的人是我。”

男人笑道:“姑娘太客气了。”

冉冉升起的旭日,高高挂在空中。悠长的汽笛响起,巨大的轮船收了锚,慢慢离开岸边。船上的旅人,拥挤在舷边,挥手朝岸边的亲朋好友道别。

码头上的人,渐渐往回散去。程展带着几个家丁也在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忽然朝这边瞥过来。

采薇赶紧矮下身子,同身旁的男人道:“今日多谢先生,我还有事,先走了。”

男人忙问:“姑娘,不知可否告知芳名?”

采薇望了眼红彤彤的天空,随口胡诌道:“我叫彩霞,应彩霞。”

一片彩霞迎晓日。

男人怔愣间,采薇已经没入了回程的人群中。

因为隔得有些远,她又躲在车侧,程展并没看得太清,这会儿看到的也只是一个相似的身影,并不确定。但他反应很快,赶紧吩咐人追上去,自己又回头往闸门跑。

他很清楚,如果码头上的人是五小姐,那么就意味着二小姐确实上了这艘船。

然而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在程展跑到关闭的铁闸门时,轮船已经驶离海岸数十米,就算文茵在船上,也追不上了。

他看着渐渐远去地大船,懊恼地用力拍了几下铁栅栏。

因为确定程展追不上文茵,采薇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转身对着追来的家丁摊摊手,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当然,江家的下人哪敢对江家这位千金动粗,只好声好气地簇拥着她离开。

谢珺还站在那辆雪佛兰旁未离开,他一直盯着采薇的身影,见她似乎是被人强行带走,不由得皱起眉头,伸手从腰间摸出枪,正要追上去时,一个年轻男人忽然跑过来,对他道:“二少,司令今早回公馆了,让你回去。”

谢珺眯眼看了看少女消失的身影,点头:“我知道了。”

他回到车旁,打开后车座坐进去,将枪放回腰间的枪套,手指从皮座椅上划过时,忽然摸到一个硬物,低头一看,却是一枚小小的珍珠耳坠。

女孩儿之前就坐在这个位置,而他记得她藏在黑发下的耳垂上,是有一枚这样的耳坠若隐若现。

他将耳坠握在手心,对开车的副官道:“阿诚,去查一下上海有没有姓应的大户人家,家里有个小姐叫应彩霞的?”

“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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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琨本是江南人,却生得并不像这边的男子,他长得高大粗犷,加上从戎半生的经历,更是让他强壮且精力充沛,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依然矍铄。

谢家在上海有几处宅子,但谢琨喜爱热闹,带着一大家子住在法租界最繁华的霞飞路一处公馆。

此刻,刚从南京回来的谢司令,正和三姨太林月娅坐在沙发喝茶。

谢珺走进富丽堂皇的客厅,穿着白衫的女佣迎上来:“二少爷。”

谢珺摘了手套,交给女佣,走到沙发前,恭恭敬敬唤了一声:“父亲。”

谢司令放下茶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二儿子,点点头道:“我去南京这些日子,听闻你在上海干了几件大事。”

谢珺回道:“不过是抓了几窝乱党而已,谈不上什么大事,还得多亏三弟那边帮忙。”

谢司令摆摆手,叹道:“季明若能像你这样做事稳妥,孟远当年也就不会白白折在西南。他这性子还得再磨练几年,你做哥哥的得看着他一点。我年纪大了,如今又只有你们这两个儿子,时局不稳,谢家还得靠你们兄弟两个。”

三姨太扶着谢司令的肩膀,娇声道:“司令正是龙精虎壮之年,怎么就年纪大了?”

谢家这位三姨太,年轻貌美,过门不过三年,又惯会甜言蜜语,是谢司令最宠爱的姨太太。

谢珺附和她的话道:“是啊,父亲正当壮年,还有大把时间作为,做儿子的只当全力辅助。”

谢司令被年轻的姨太太和儿子这样恭维,顿时眉开眼笑,拍拍林月娅的葇荑,笑呵呵道:“你们就少给我灌迷魂汤。”

说是这样说,但显然这样的话让他心情不错。

几个人正笑着,厅里的电话响起,佣人走过来接起,递给谢司令。谢司令拿着听筒,也不知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只见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然后皱着眉头挂了电话。

与此同时,一道穿着铁灰色军装,器宇轩昂的身影,从门口走进来,佣人迎上去唤了声“三少”。

谢煊摆摆手,走到沙发前,和父兄打招呼。

谢司令道:“你回来得正好,我刚刚接到消息,说江家那位二小姐悄悄离家,登上了去美利坚的邮轮。本来还打算,下个月月中,在礼查饭店,让你和那位江家千金见面,然后把婚事确定下来。看来和江家联姻的计划,得从新打算了。”

谢家刚刚入沪,有兵有枪,当务之急是笼络本地豪绅富贾。谢煊早已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联姻之事自然就提上了日程。

江家产业遍布全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富户。最重要是,大清亡了后,江家背后没有任何势力依靠,也正需要找一个新靠山。而江家嫡长女才貌双全,是上海滩颇有名声的千金小姐,配谢家嫡出的三公子再合适不过,两家联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上上之选。

上海开埠几十年,一直走在时代前列。谢司令当然也听说过,这位江二小姐,从小接受新式教育,是上海滩典型的摩登女性,先前就准备去留洋的。但他想着既然江鹤年接了自己抛出的橄榄枝,联姻之事定然不成问题。

哪知,江家这位千金,竟然违抗父命逃了家。

上海滩这些新派女性,还真是胡作非为得厉害。

江二小姐出走的消息,自然是让谢司令有些恼怒的,但两家毕竟还未定亲,双方儿女也没正式相看,八字都还没一撇,他没理由迁怒江家。

何况就算联姻不成,对于富甲一方的江家,该笼络还是得笼络。

谢煊听了父亲的话,脸上没什么反应,只淡声说:“婚姻大事,但凭父亲做主。”

谢司令道:“无妨,城中豪绅贵胄想让女儿嫁给咱们谢家的,还有一大把,十五那场晚宴,肯定都会带上女儿出席,我会帮你留意一下,你自己若是有中意的,家世背景又正好,就再好不过。”

三姨太笑盈盈道:“咱们家三少一表人才,人中龙凤,我看配天上的仙女都是够的,司令你可得好好把关,家世相貌才华,哪一样都得一等一才行。”

谢煊显然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无甚兴趣,起身道:“父亲二哥,使署还有公务,我去看看眉眉,就得马上走了,等十五再回来。”

谢珺道:“父亲刚刚从南京回来,不陪他吃顿饭再走吗?”

谢煊说:“下次吧。”

谢司令摆摆手:“我也不缺你这顿饭,你十五早点回来,别迟到了就行。”

谢煊点头:“明白。”

说完,朝后院走去。

谢珺看了眼弟弟挺拔的背影,笑说:“三弟性子如今是沉稳许多了。”

谢司令却不大以为然,扯了扯嘴角道:“我生的儿子还不了解,他也就是表面上看着沉稳,其实心里攒着股劲儿,以后往哪儿使还不知道呢。”

谢珺笑:“父亲您太多虑了,我看三弟真的变了不少。”

谢司令道:“再看吧,若是他能像你这么稳妥,我再考虑把他从华亭提上来。”

谢珺抿唇微笑,拿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茶。

谢司令看了看二儿子,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等季明的婚事定下来,你的事也该考虑了。男人成家立业,如今大总统器重你,你这业算是立了起来,但个人大事也不能不顾。”他放下杯子,不紧不慢地继续,“我明白你和玉芸从小感情好,我也从来是把她当亲女儿疼的,可谁也料不到,你们新婚不久,她就过世。我知道这事让你打击很大,但毕竟她也走了快两年,续弦的事,该提上日程了。大上海千金小姐那么多,你比你三弟做事稳妥,我也不干涉你,看上哪位小姐,到时候我给你做主就是。”

三姨太笑盈盈接话道:“天底下像二少这样的痴情人,真得是少见了,只可惜咱们二少奶奶没福气。”

谢珺轻笑了笑,道:“其实玉芸过世这么久,我再想不开也该想开了。父亲您放心,若是遇到心仪的姑娘,一定让您马上给我安排。”

谢司令点点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说着又叹了口气,戳了戳自己心窝子道,“也别说是你,就是我现在一想到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好姑娘,才二十岁出头就没了,我这心里还是难受得很。”

三姨太拍着丈夫的胸口,道:“司令,您可千万别这样想。您这样不仅自己难受,还会惹得二少伤心。”

谢珺轻轻笑了笑,起身道:“父亲,我去看看母亲,待会儿出来陪您一起吃饭。”

谢司令挥挥手:“行,你多劝劝你母亲,叫她没事多出门走动走动,天天闷在屋子里烧香念佛,她自己不烦,我看着都脑仁疼。”

谢珺道:“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