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宋青阁还没兵分两路前,裴云景和沈辞两人处处透着看彼此不顺眼的气息,仿佛下一瞬就要打起来,然而昼夜不歇地行军了几日后,裴云景消停了。

原因无他,裴云景的身体实在不适合长途行军,血色褪尽的脸上一日比一日病恹恹,大多数时候面都不露,更别提管事了,直接当起了甩手掌柜,随沈辞折腾,而他本人大概十分后悔跑这一趟,还没救到人自己就先去了半条命。

于是他们所有人被迫跟着沈辞开始了刀口舔血的日子。

杀过北狄人的骑兵对这种场面不以为意,沈辞说怎么打就闷不吭声地上,追着人家打几天也不嫌累,但孔彧和三千多卫所军却是苦不堪言。

大虞各地卫所常年安逸,平日连剿山匪都没怎么干过,快活成了文官,这般不要命地凶战直把他们看得心惊胆战,生怕第二天就看不到太阳,要被沈辞这疯子拉着一起做一缕英魂。

两路大军在绥坊最南端的少阳府分道扬镳时,沈辞和宋青阁说了自己的计划,他们都觉得宋青阁不会同意,谁知宋青阁沉默地盯着沈辞看了少顷,居然点头了。

这对沈辞而言一点不惊讶,宋青阁是将才,唯一缺点是行事过于谨慎小心,只要有人能在宋青阁刻板的轨迹上拨一下方向,他就敢放手一搏。

他们正怀疑宋青阁是不是被沈辞灌迷魂汤了,沈辞就干脆地同他们说:“我帮你们打赢,有功你们分,我不要。出了事你们推我出去,我担着。但前提是一切都得听我的,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听沈辞的话意味着什么,答应下来时还觉得亏欠了沈辞。

直到他们大摇大摆从衍王的势力范围下穿过去,又如疯狗般咬着许自慎的兵马一路杀到千桓山脚下,他们才觉悟过来这并不存在亏欠的问题,早知今日,当初沈辞给多大的好处都得求着他别乱来。

孔彧已放弃了劝说,他年过半百,还是想混个正二品光荣致仕回家养老的,不是很想把命送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那小沈……你现在不急着去救人,是要做什么?”

“我们现在的位置在焦昌县西南,许自慎一定以为我们该去救人了,在那等着我们。”沈辞也终于看好了舆图,手指虚划着舆图上的几个点,“但我们偏不去,要让他措手不及。”他手指往下移,画了一道向东南方倾斜的曲线,“我们再往南走,还得是往坪都方向走,许自慎定然要吓一跳。”

许自慎到时候会不会吓一跳不知道,孔彧已经要吓得心脏承受不住了,不可置信看着他:“沈辞,你真的疯了!?往坪都去?我们这一万人?”他深吸两口气,“先先先不说这个,皇太孙怎么办?还救不救了?”

沈辞微微皱眉,像是搞不懂为什么这个人反应会这么大,淡淡一点头:“救。大人别担心,我们不是真要去坪都,就是吓一吓许自慎罢了。我们这一路咬着他不放,此时突然改道怎么看怎么像是我们做得出来的事。宣颐府和坪都哪个更重要一目了然,他肯定会回调兵力来堵我们,这样一来,宋总兵那边就可轻松应对了,拿下祁县不是问题。”

“我们走到半路就掉头折回去,在一天内赶到焦昌。”沈辞难得耐心了一回,在舆图上将路线画给孔彧看,“一旦与宋总兵会合,我们就撕开包围救人,而后往千桓山走,一点不会吃亏。”

孔彧看是看懂了,但还是无法理解为何要这样冒险:“所以你搞这么一出其实只是为了让宋总兵拿下祁县?”

“来都来了,只救人多不划算。”沈辞的语气随意得就像在说等会要吃什么,“总得多带点好东西走,不然我都没脸回去见陛下。”

孔彧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什么跟什么啊这是?你没脸见陛下就要拉着我们一起受罪?

诶不是,这人疯了一路最后就是为了有脸见陛下?!

一万兵马还是跟着沈辞上路玩命去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改道往东南方向疾行,而这方向直指坪都。

在祁县与许自慎焦灼了两天两夜的宋青阁只是吃了一顿午饭的工夫,敌军就突然少了将近一半。

显然,相比宣颐府和大虞的皇太孙,坪都才是许自慎的命根子。

纵然许自慎不敢相信那一万兵马真的敢直捣京城,但对已经走到这一步的许自慎来说,却也根本赌不起。

谁敢保证坪都内没有人里应外合?谁又敢保证坪都的守军真的能守住?

遇上疯起来什么都能不管的沈辞,许自慎也只能自认倒霉。

沈辞带着一万兵马疾行了二百里,身后是许自慎的骑兵穷追不舍,结果坪都的门都还没看见影儿,沈辞就不玩了,于半夜突然折回西北方,绕了一点远路直奔焦昌。

那一万兵马丢弃了所有无用辎重,北境军的战马本就比江北军跑得快,现下又轻装简行,即使绕了点远也不妨碍他们在一天内到焦昌县内。

宋青阁拿下祁县后没有等沈辞,先一步来了焦昌,已和围着谢明庭他们的敌军交上了手,沈辞赶到时,宋青阁已快撕开了一道突破的口子。

“救了人之后呢?”宋青阁问沈辞,“你想直接走还是继续打?”

沈辞这一回要命的剑走偏锋彻底让裴云景病得卧床不起,两位都指挥佥事也已食欲不振离大病一场不远了,他自己一身尘土汗水,眼下有淡青,却没觉出疲累感,宋青阁都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许自慎现在想剁了我们的心都有,当然是救完人就跑。”沈辞瞟了眼破庙的方向,“而且殿下他们也撑不住了,回去吧。”

见宋青阁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下,沈辞知道这是有点意外他要放弃焦昌县,他摊手道:“下回再来嘛。”

没有表情的宋青阁都有些想笑了,这人真当来许自慎的地盘是去自家后花园转一圈吗?

被困包围圈十余天的三大营士兵确实已快等不下去了,水粮少到已经没办法照顾谢明庭,故而当宋青阁撕开一条逃跑的口子时,岳亭川也没客气,带上谢明庭就先走一步。

宋青阁和沈辞毫不恋战,跑得及时干脆,上山后,一把火将山脚一带烧得寸草不生,阻断了许自慎兵马的追击,从突围到逃跑,一切都发生得快如闪电。

大军与岳亭川在林中会合,沈辞前世同谢如琢决裂时,谢明庭还是二十出头,太子和皇帝的关系并没有恶化,因此他看谢明庭倒是挺顺眼,见岳亭川累得临近虚脱,主动接过了还在睡梦中的谢明庭。

还不知道自己脱险了的谢明庭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离开了干净温暖的草堆,正在黑漆漆的阴森山林里,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下巴上还残留血渍的陌生男子抱着自己。

“哇呜呜呜——”

小皇孙被“凶神恶煞”的陌生男子吓得放声大哭,以为自己还是没逃开不能活命的结局。

沈辞:“……”

谢明庭接受沈辞不是凶神恶煞的坏人,并选择抛弃和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岳亭川转而腻着沈辞,只用了半天时间。

他们走得着急,没时间去给谢明庭找辆马车,打算到了下一个安全的驿馆再安排,于是午后他们上路时,谢明庭就非得让沈辞骑马带着他。

旁人以为是沈辞年纪最小,跟谢明庭最能合得来,而在谢明庭这里,原因是他觉得沈辞和他一样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从小被人宠坏的谢明庭课业一塌糊涂,吃喝玩乐却在行,心野的人最不喜欢规矩的人,而岳亭川和宋青阁都对他恭恭敬敬的,简直聊不上三句话。

可沈辞不一样,沈辞和谁说话都是那副随性的模样,做什么事也都随他高兴,谁都别想管他头上去,谢明庭一合计,这不正是他知己吗?

而且只有沈辞愿意跟他聊那个没见过面的皇叔。

“皇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谢明庭终于不用再吃硬邦邦的干粮,吃上了软乎乎的米糕,坐在马上把自己吃成了一只松鼠,“他凶吗?”

沈辞的眼前浮现出谢如琢的脸,清湛的桃花眼一含笑便有如玉壶光转,勾人心魂,他轻勾起唇角:“陛下是个美人,一点也不凶的美人。”

谢明庭问:“男人也可以是美人吗?”

“嗯,就是长得很好看的意思。”沈辞丝毫不在意这被人听到就是妄议君王还言辞轻薄的大不敬之罪,“殿下见了他也会觉得他很美的。”

皇叔不凶还长得好看,谢明庭彻底把之前听说皇叔要杀了他的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又问道:“皇叔会逼我读书吗?”

沈辞回想起上一世谢如琢一谈起谢明庭的功课就头疼,轻咳道:“殿下乖乖听话,陛下就不会逼您。”

谢明庭垮着脸猛吃了两口米糕,转头又眼睛亮亮地看着沈辞:“沈经历,以后我可以跟你学骑马射箭吗?”

路上沈辞为逗谢明庭开心,随手射了两回野兔和飞鸟,就把谢明庭看得崇拜不已,他失笑道:“陛下骑射就很好,他会教您的。”

说罢沈辞又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忘了,谢如琢的骑射也是后来学的,现在应当还不会,幸而谢明庭因吃米糕吃太急呛得咳嗽闪了神没听清,等他再问时,沈辞稍稍改口:“陛下以后会亲自教您的。”

谢明庭天真烂漫地想着,自己大难不死,看来是必有后福,这个皇叔听起来还是大体令人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