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听说沈辞已经启程来乐州后,谢如琢眉眼间的笑意就怎么也藏不住了,白日见到孙秉德都能关心几句首辅的身体。

昨日任命锦衣卫新指挥使的圣旨刚发出去,接了旨的卫央循例进宫谢恩。

孙秉德同意卫央任锦衣卫指挥使在谢如琢意料之中。卫央生父是上一任宛阳总兵的副将,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母亲又是秘密潜伏在羌族的大虞细作,也为国而死,是天下皆知的忠烈之后。卫家和宛阳宋家有姻亲,卫央从小在宋家长大,被宋青阁父亲灌了一脑袋的忠君爱国之言,这样一个人就是孙秉德也挑不出毛病。

故而卫央若不是穿着飞鱼服,走在路上恐怕没人会认为他是锦衣卫,他从头到脚都仿佛写着一个“正”字,行为举止俱有些过于一板一眼,但因太寡言,表情也太少,确实让人自然地退避三舍。

谢如琢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卫央:“朕只说一句,锦衣卫忠的是皇帝,不是朕,哪日朕不坐在这里了,谁来坐着,锦衣卫就对谁效忠。”

才十七岁的皇帝说出这种活像行将就木的话来,换个人得心惊肉跳,但卫央眼神都没变一分,颔首道:“臣知道。”

谢如琢把玩着新刻的私印,指腹摩挲过底部沟壑,说道:“宋家的二公子是在锦衣卫吧?朕没记错,是叫宋青来?算起来,他是叫你小舅的。”

宛阳宋家已故的宋总兵与元配夫人生了宋青阁,元配先一步逝去后,又娶了卫央的姐姐做续弦,生下一子,便是宋青来。

不比宋青阁从小听话懂事,二公子宋青来堪称无法无天,长辈叫他往东他一定往西,学堂待不下去,军营也被他折腾得谁见了都跑,宋老爷子生前对这儿子头疼得很。

卫央入了锦衣卫后,宋老爷子左思右想,也把十七岁的宋青来丢去锦衣卫了,这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还能翻了天不成?

宋老爷子病逝后,宋青阁忙于边疆军务,看着宋青来这位祖宗的重任全在卫央一人身上。

饶是卫央这等少有表情的人,谢如琢都清清楚楚看到他在听到宋青来后眉头皱了一下。

看来宋二公子这些年毫无长进,还是让人十分头疼。

卫央回道:“是。在北镇抚司做副千户。”

印章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谢如琢道:“提他做千户吧,你刚接手,还是要几个自己人帮衬着的。”

卫央规矩地叩头行礼:“臣替青来谢主隆恩。”

谢如琢挥挥手让他退下了,想起宋青来,倒是勾起了许多前世回忆,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到了吃午饭时,何小满从东厂处理完事入了宫,在殿门前,伺候的内臣慌张拉住他附耳一番低语,他紧蹙着眉点点头,提着大红曳撒迈过门槛,先去看谢如琢吃的饭菜。

果然如内臣所说,谢如琢吃的是简单的一荤一素,荤菜尚且能入眼,素菜清淡得如同白水里捞出来,而那碗米最是扎眼,竟是普通人家都会选择扔掉的糙米。

“陛下怎么吃这个?”何小满握住谢如琢的手腕不让他再吃,“今日是谁送的饭?”

谢如琢咽下口中的饭,抬头看他,笑道:“是我自己要吃,别怪下面的人。”

何小满不能理解:“陛下为何要这样?”

糙米里还夹着没剥去的谷壳,入口硬得跟石头一样,吃多了不好消化,谢如琢眼前的碗里只有小半碗,他垂眼又笑了一下:“朕不知道孙秉德,韩臻,还有其他人每天在家吃不吃得下好饭好菜,反正朕是吃不下的。”

何小满怔得一颗心也跟着狠狠跳了一下,沉默不语。

谢如琢的笑意变作自嘲:“你别看现在所有人都如何日思夜想地谋划着南下,谋划着重回故都,过个三年五载,甚至不需要那么久,可能只需要一年,半年,等他们习惯了新都的繁华,就会忘记坪都,也不想回去了。”他轻叹着摇头,“可是我不能忘。这些事终究还是要我去做的,没人能代替得了。”

前世他们在乐州待了整整十年,当年跟着北上的人里,有人埋骨于此,有人在乐州的纸醉金迷里忘记了来这里的原因,有人等到可以回坪都那天却犹豫着要不要回去。

人性本如此,居安难思危。

这一世的谢如琢不想自己最后再变成那样一个无情无欲的帝王,但他接下的担子却还要背着,谢明庭才八岁,若他不做这些事还有谁能做?

对十七岁时的谢如琢来说,坪都留给他的回忆没有一处是好的,他从没见识过街巷有多熙攘,上元节的花灯有多精致,秦楼楚馆的琴声有多美妙,他只记得荒凉的宫室,鄙弃的冷眼,还有母亲尖细的红指甲刺破头皮的疼痛。

可他是皇帝,他要强迫自己记得坪都的一切,带着所有人回到那里。

谢如琢晃晃脑袋,又笑语晏晏,问何小满:“伴伴吃饭了吗?”

何小满答“没有”,他又道:“唔,伴伴不要吃这个饭,你胃不好,吃这个得胃疼。”

“陛下小时候不也经常胃疼?”何小满看谢如琢一点一点拨着糙米吃进去,“还是少吃些不好消化的东西。”

谢如琢笑道:“那是十二岁以前!伴伴在我身边以后,每顿饭都有乖乖吃,就不疼了。”他拽了下何小满的袖子,“伴伴再找太医看看,把胃疼根治了。”

何小满道:“最近都不疼了,陛下不用担心。”

小半碗糙米吃了一半多,两个菜也去了一半,谢如琢放下筷子,噘嘴道:“不吃了。”

那表情显然是觉得不好吃,何小满忍俊不禁:“那晚上还敢吃吗?”

“这不是没吃习惯嘛。”谢如琢抱着何小满跟小孩子似的蹭他,“我下定决心要吃了,伴伴你怎么劝也没用。”

前世这样的饭菜吃了十年,回了坪都才断了,二十年没再吃,谢如琢一时还真不习惯,糙米磨得他嗓子都有些发疼,但前世都能习惯的事,他不信这一世会不行。

何小满也有意放松气氛,笑说谢如琢吃了饭不擦嘴,把油都抹他衣服上,两人笑闹了一阵,门外的内臣躬身禀道:“陛下,裴元恺已到宫门外,请见陛下。”

“他来谢恩的。”何小满想起一事,“陛下,午后沈经历许是也要来谢恩。”

谢如琢没适应这个称呼,懵然道:“谁?”

何小满驾轻就熟改口:“……沈将军。”

“哦,对。”谢如琢有点烦躁了,对内臣道:“午后沈辞若是到了,裴元恺又没走,让他直接去兵部领文书,谢恩就免了。”

内臣应下,转身离去。

为了暂时拉拢裴家,谢如琢同意了内阁的提议,加封裴元恺为太子太保。裴元恺的官职为都督佥事,正二品,钦差镇守沧州总兵官,这在武将中几乎已是到了顶。太子三师在太.祖以后便是虚衔,做追赠、加官与赠官之用,活着能被授太子三师之位的少之又少,故而此番加封,除非再给裴元恺封爵,当真是封无可封。

素来文官地位要压武将一头,此时有了一个封无可封的武将,为示文武平衡,谢如琢干脆又赠了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孙秉德太子太傅之衔。

谢如琢的好心情被裴元恺坏了个干净,只得苦中作乐地想着今日沈辞不能来见他,下回他可以低调地去见沈辞。

甚好甚好。

正往宫城赶的沈辞也听说了朝廷加赠两人太子三师之衔的事,但他不知裴元恺入了宫,到了乐州后先找了家客栈,换下一身风尘仆仆的衣服,穿上公服才赶来。

到时已是申时,守在那儿的内臣上前问道:“是沈经历吗?”

沈辞点头道:“是,内官容禀,我递过奏本,陛下已允了我入宫。”

内臣轻声道:“裴总兵还没走,陛下让沈经历直接去兵部,不必入宫了。”

沈辞明白这是怕他和裴元恺撞上,领了谢如琢的好意,道:“多谢内官。”

还没来得及走开,沈辞一抬头就看到一人在沿着步道往宫门而来,方才那名内官回头看了眼沈辞,向着走出来的男人躬身行礼:“裴总兵这是要回沧州了?”

“内官知道的,我怎可在京城久待,这就走了。”

沈辞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两双长得极像的眼睛无声地交锋,一触即分。

运气就是这么不好,还是撞上了。

既然已经遇见了,面对阶品不知道比自己高多少的裴元恺,沈辞自然不好不打招呼就走,等裴元恺走出来时,他已退居一旁,躬身行礼:“卑职见过裴总兵。”

沈澈曾跟他说,裴元恺的儿子里,大儿子最像裴元恺,但要论眉眼,倒还是他这个不想认的儿子最像,都是一样的剑眉,眼睛都比常人要深一些,而事实上他们面庞的轮廓也是有几分像的。

按这一世的时间来算,他和裴元恺也许多年没这么近地见过了,裴元恺一直知道他的存在,光是看他长的这张脸,裴元恺也不可能不认识他,但裴元恺的眼神并没在他身上多作停留,像是走在路上看到块突兀的石头,目光一扫便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裴元恺冷淡地说了句“不必多礼”,他久居上位,眼神有股慑人的威压,又征战沙场几十年,眼中洗不去的戾气让沈辞都不自觉想要避开,说道:“沈辞?我记得你,云景的人。”

沈辞恭敬地微低着头:“裴总兵贵人事忙,竟然还记得卑职是谁,卑职惶恐。”

这话实在说不上客气,裴元恺却没理会,反而笑了一声:“恭喜沈经历高升。”说完,他走向下属牵着的马,翻身上马,扬鞭策远。

沈辞直到裴元恺的背影消失才收回视线,眼神冷若冰霜,有一刹那,如暗处狩猎的狼,眼中的凶光似乎就要喷薄而出,他轻轻眨了下眼,又复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