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没有跟着谢如琢去乐州。

之前答应了会护送谢如琢去乐州,沈辞是很想跟着去的,但他没有军令不能离开南谷,要是真跟去了乐州,裴云景恐怕真有想打死他的心。

走之前谢如琢还偷偷找过他一次,要他安心等几天。如今和谢如琢有关的事很多已和上一世有所区别,他也不敢确定谢如琢的意思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样。

这日裴云景回沧州去找裴元恺了,沈辞知他多半是去求裴元恺给他兵马南下池州。

十四岁的时候沈辞跟着裴云景去过一次裴家,裴家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裴云景几个兄弟更是从小就知道。

他以前就和他们打过交道,没少结仇,那天他本来不想惹事,但裴云景有两个弟弟正是十七八岁最不着调的年纪,已经学会了逛青楼玩女人,他们把一本从青楼拿出来的春宫图一张一张撕下来扔到他面前,指着画里女人淫.荡的身体和姿势,问他当年他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爬上父亲的床,是不是也是这样伺候其他男人。

和小时候相比,沈辞那会儿性子已收敛了很多,他最初是想忍下来的,推开围观的一群人就要走,那两位少爷又在他身后说,看沈辞的样子,母亲肯定有几分姿色,反正父亲不要她,要不是他母亲死太早,就留给他们见识一下她到底在床上功夫如何。

沈辞还是动手了,一拳就把其中一人的一颗臼齿打掉了,又抓着另一人的头直接往假山上磕。当然,那两位少爷的亲兵和满府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沈辞身上落了十几道刀口,肋骨断了两根。

那天的事裴云景摆平了,因为人是他带来的。

自那之后,裴云景再没带沈辞回过裴家。

成天在眼前讨人厌的杜峋也跟着裴云景回去了,沈辞乐得自在,午后去应了个卯就走人了,领来这月的薪俸,在药铺取完药,便晃荡回了家。

他自己没有家,从小住的就是他师父家,回的自然也是师父家。

“现在才什么时辰?”沈澈正在井边打水,外袍脱了扎在腰间,没好气道,“你又早退?”

沈辞不服道:“我哪有又?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沈澈伸出一指隔空点了点他:“你自己说,哪次裴云景不在,你没早退?”

近来连续晴日,午后热得还有些恼人,沈辞看沈澈脸上都是汗水,把药放在院中高低不平的桌子上,走过去帮忙打水,回道:“平时他在,我每天从早上卯时到半夜子时都得做好听他吩咐的准备,也没见他多给我点薪俸,他难得不在几次,还不让我补回点休息时间了?”

沈澈也就嘴上说说,面上的神情已摆明了他看到沈辞回来是高兴的。沈辞并不是每天都回来,千户所离这里挺远,每日来回很不方便,沈辞大多时候都住在千户所,得了空闲才回来,有时是三五天,有时要十天半个月。

这回沈辞就隔了十几天才回来,沈澈上下一打量,发现他左脸有一道还没淡去的细痕,皱眉道:“这个伤怎么回事?”

伤痕自然是裴云景那一鞭子打的,沈辞用了谢如琢给的药,已经淡了许多,但这几天功夫也不可能完全消退。沈澈的右腿十几年前在战场上负了伤,不能再骑马,他自己还夸大其词了一番,就此领着百户的薪俸赋闲在家。加上妻子沉疾在身,他更不想理会琐事,日子过得着实闭目塞听,虽然听说沈辞闹出了件大事,但对细节一无所知。

沈辞含混道:“没看路,树枝划到了。”

“得了吧。”沈澈嗤了一声,“裴云景打的?”

沈辞见骗不过去,只得承认:“没什么事,早不疼了。”

“我是不管你疼不疼,能走能跑就没事。”沈澈看了眼屋里,“你自己编个更好点的理由去骗你师娘吧。”

沈辞烦闷地抓乱了头发,拿起药进屋去。

穿着靛蓝马面裙的女子在择菜,低着眉温婉安静,一抬头看到沈辞,眼里顿时盛满笑意,瘦削面庞上血色似乎都多了些,站起身数落道:“怎么每次回来都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多准备点菜。”

沈辞把药递给她,说道:“这样才好,师娘不用多辛苦。”

叶莘湄二十岁时怀过一个孩子,当时沈澈在外行军,没人照顾她,出了意外小产了,身子没调理好,落了病根,不仅再也怀不上孩子,还得每月不间断地喝药,她又数落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师父去买就好了,你那点薪俸留着自己用,别花在这上头。”

药都是好药,沈辞一个月大半薪俸都没了,他摇头道:“我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你们在家里用钱的地方更多。”

叶莘湄正想再数落几句,定睛一瞧沈辞左脸,一把将人拽过来,语气又生气又心疼:“脸上是怎么回事?你又跟谁打架了?”

沈辞立马顺杆子往上爬:“嗯,是打架了。对不起,我错了。”

叶莘湄还想再问,沈澈适时进来:“阿湄,你不是做了栗糕吗?正好小辞回来了,我去拿来给他吃?”

“对对对,我都忘了。”叶莘湄松开沈辞,抢在沈澈前绕到后头厨房取栗糕。

沈辞长舒一口气。

栗糕很甜,叶莘湄是江南人,喜欢这样的点心,沈澈和沈辞其实不太喜欢,但只要是叶莘湄做的,他们都会很给面子地吃完。

沈辞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叶莘湄很快就忙碌起来,准备做一桌晚饭。

沈澈从床底下捞出一小瓶酒,和沈辞坐在屋外台阶上,惬意地喝上一大口。他眉骨旁有一道两寸长的疤,在俊朗的长相上添了几许落拓,他把酒扔给沈辞:“喝点?”

“师娘又要骂你了。”沈辞喝了口,酒是普通的烧刀子,在北境军营里很常见,用来御寒,受了伤也往伤口上倒。沈澈当年伤了腿身体也说不上好,叶莘湄不让他喝,但他总馋,常常藏着偷喝。

沈澈往屋里瞥了眼,叶莘湄还在厨房,又大着胆子喝起来,问道:“现在的皇上就是六皇子?你以前见过那个?”

“是。”沈辞应道。

“你这年纪有往上走的想法正常。”沈澈顿了下,“但你不是玩那一套的料,别把自己作死了。”

沈辞失笑道:“我没想升官发财,我就是想……”

想守着谢如琢,想保护他。

“沈澈!你又藏酒!”叶莘湄不知何时循着烈酒味儿出来了。

沈澈恋恋不舍看了眼酒壶里最后一点酒,眼疾手快按住沈辞,一股脑往他嘴里灌,说道:“快喝完,不然就要被倒了!”

烧刀子哪能这么灌,沈辞喉咙里跟烧了把火似的,艰难咽下酒液,低头咳了个惊天动地。

等叶莘湄走出来,沈澈微笑着把空酒壶双手递给她:“我就喝了一口,你也看见了,是小辞喝完的。”

沈辞只觉喉咙里烧得更烈了,无话可说。

叶莘湄冷哼一声,嘴里虽然在数落着,但说来说去都还是在担心沈澈身体,沈澈就在一旁温声哄她,左耳进右耳出地嗯嗯几声,第一千次发誓再也不喝了。

金乌西沉,午后的燥热散去,清凉的晚风舒适地拂来,沈辞看着师父师娘的背影,眼眶微红。

重生后他其实不太敢回来,他怕自己会受不了。

沈澈和叶莘湄当年收留了他母亲,他们自己没有孩子,就把他视作亲子,抚养成人,为了户籍的事,沈家的族谱上还写着“沈辞”这个名字。

这一世谢如琢都可以变,其他的也都会变的吧?

他一定不会允许那天的事再次发生,他在遍地尸体里找他的师父师娘。

“这里就是沈家?沈辞在里面?”门外的人声将沈辞的思绪猛然拉回来,疑惑地跑去开门。

沈澈让叶莘湄待屋里,自己跟出来看。

进来的是一行穿着蟒补曳撒的人,身后还跟着千户所的两个副千户,两人指了指沈辞,对着为首之人奉承笑道:“公公,这就是沈辞。”

沈澈脸都吓白了,不敢想沈辞这小子是做了什么,还能活命不?

沈辞却很淡然,眼前的宦官穿的是坐蟒补,明显是司礼监的人,那可不就是谢如琢的人?

宦官不耐烦地挥退副千户,从匣子里取出明黄绫锦卷轴,举起,高声道:“沈辞接旨。”

圣旨被抖开,宦官开始一字一句地读,沈澈直到读完了还没回神,他前面那般告诫沈辞,只因在他看来,皇帝的面子岂是能轻易给的,几年前那点小事也就沈辞还傻兮兮当回事,没承想皇帝的面子还真给得很足。

皇帝亲自下了道圣旨让沈辞升任绥坊都指挥使司经历,正六品,而绥坊三司就设在乐州,这是在把沈辞往现在的京城调。

得了,当他前面说了屁话。

沈辞叩头谢恩后起身,他知道规矩,把这个月余下的薪俸都递给了传旨的宦官:“公公辛苦。”

传旨宦官却把银子推了回来,低声道:“沈经历使不得,咱家是督主的人,陛下觉得让督主来传旨太惹眼,才让咱家来的。督主要是知道咱家收了沈经历的银子,咱家是不要活了。”

这下沈辞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

传旨宦官拍拍他的肩:“陛下要沈经历这两日就启程,到时去兵部领了文书便直接去都指挥使司应卯。”

沈辞颔首应下:“多谢公公,我明日把这边的事交接完就走。”

传旨宦官又和他闲话家常般聊了两句,不喝茶也不吃饭,带着人走了。

“这是真的圣旨?”沈澈眼睛都看直了,捧着圣旨翻来覆去地瞧,感觉在做梦,“这是不是得供起来?”

沈辞心情很好,戏谑笑道:“以后我再多送您几份,要什么样的都有。”

他心道:说不定跟前世一样,以后皇帝的御印我可以随便盖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