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谢如琢像一只战战兢兢躲在壳子里的小蜗牛,情到浓时,伸出触角碰一碰,没等人再进一步,他就缩了回去,合上壳子冷漠地在缝隙里窥探世间万物。

这样的谢如琢周身包裹着尖利棱角,内心却脆弱得一扎就能见血,纵然如此,他还是只愿意把那些血淋淋的伤口藏在壳子里,有时甚至会病态地自己戳开撕裂,直至麻木。

这一世最让沈辞欣喜的是谢如琢好像已经轻易地从壳子里探出了手,愿意把里面藏着的情绪抖落出来。

下颌上还留着谢如琢抚过的余温,沈辞思索了许久也没想好该说什么,便只是微低头看着他笑。

谢如琢本有满肚子的话想教训沈辞,一晃神就看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笑,眼底的柔情蜜意都能掐出水来,他那口气一下又哽住了,不上不下怪难受的。

虽然他知道沈辞从一开始就从未掩饰过直白的爱慕,但每每瞧见仍是让他不敢直视。

一个习惯了虚情假意和无情无义的人,总会逃避别人纯粹的真心真意。

怕这一切也是假的,怕这个人再靠近自己一点也脏了。

谢如琢一边下意识这么想着,一边又毫不愧疚地想道:反正前世睡都睡过了,谁也别想反悔,这个人就是我的,重生一世也是我的。

于是他理直气壮回笑了一下,而后恶狠狠瞪着沈辞道:“没有下次了,再有下次,你被裴云景打死朕也不会管的。”

沈辞点点头,听话极了:“是,臣遵旨。”

谢如琢气不打一处来,有点明白为什么裴云景对着一脸无所谓的沈辞会气疯。

“陛下,太后那边来人了。”何小满守在门口,掀帘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

这句话让谢如琢从不着边际地瞎想中回神,他丢下一句“你照顾好自己”,快步跟着何小满离开。

夜色已深,谢如琢避开了太后派来的内臣,捡了营地北边黑黢黢的小路回去,他倒不是怕柳燕儿,只是不想重生后还与柳燕儿闹僵,能顺则顺,不能顺就躲。

这一路走得有些急,谢如琢十七岁的身体瘦弱,已小口喘起了气,看到自己的营帐灯火才停下,回头看向走得默不作声的一行锦衣卫。

穿红色飞鱼服的男人从昏黑中走上前,微微躬身:“陛下。”

“今日之事多谢卫卿。”谢如琢的双眼是少年人独有的黑亮,并不清透,像有太多的东西压在黑沉沉的瞳仁之下,一眼就能看穿人心,“卫卿先回去吧,这件事别声张,太后和元翁那边朕会应付。”

“臣不会声张。”

前世卫央是谢如琢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这一世是临时找上得门,谢如琢庆幸卫央半点没变,依然是可用之人。

谢如琢笑了一下,桃花眼里闪过的却是刀锋般的寒光:“等去了乐州,该收拾下锦衣卫了。”

卫央听出了话里深意,但无动于衷,躬身行了一礼:“臣恭送陛下。”

内阁那帮人巴不得在谢如琢说完一句话后说上几百句,乍一遇上这种自己说好几句也未必会搭句腔的闷葫芦,谢如琢也讨了个没趣,拽上何小满一溜烟跑了。

这一夜皇帝对太后和首辅的“公然反抗”在第二日便人尽皆知,众人以为这三位会闹出大动静,没想到三位都安安静静待在营帐里,连面都没碰上一次,像是对昨夜的事毫不知情。

柳燕儿昨夜不痛不痒地训了谢如琢两句就没再多说,这点谢如琢看得明白,柳燕儿是在等吴显荣的兵权落她手上,有了这个倚靠,才能做得肆无忌惮。

让谢如琢奇怪的是,孙秉德与一干阁臣居然没有大做文章,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裴元恺答应了让他们入驻乐州,建立新都,还假惺惺说要在乐州亲迎新帝。但不管怎么说,前路总算有了些明朗之意。

然而在三天后,谢如琢便收回了惊奇的念头,相安无事是不可能的,这是商量好了大事在后头等着他。

“今早南谷收到宣颐府的求援信,皇太孙被困焦昌县,情况不容乐观,太孙恳请陛下派兵解围,北上会合。”

内阁按照标准规制该有七人,但惠宗驾崩前朝局混乱,朝中不少官位空缺,内阁也少了一人,孙秉德掌权后收拾了前首辅和次辅,这就又少了两个。

如今内阁只有四人,一人是孙秉德同乡,两人都曾与孙秉德共事过,早就唯孙秉德马首是瞻。

方才说话之人是次辅韩臻,他和孙秉德已达成了默契,往往是他先打头阵试探,孙秉德伺机而动,另外两位阁臣再煽风点火,其他朝臣谁还不觑着风向一边倒?

还没来得及给谢如琢做合身的龙袍,他依旧穿着那身大红的圆领袍,手肘撑在桌上支着头,睁大眼睛状似天真地看着阁臣们。

韩臻说完,孙秉德不紧不慢道:“先帝之子多早夭,故早立皇太孙。皇长子是先帝嫡子,太孙是嫡长孙,先帝还在时,对太孙喜爱不已,常言他肖似太子,聪慧孝顺。如今皇室嫡孙被困敌阵,是大虞之耻,朝廷派兵接其北上是天经地义之举。”

左一个嫡子右一个嫡孙,孙秉德生怕他谢如琢不知道自己这皇位是怎么来的,谢如琢反而心中闷笑:谢明庭那不成器的东西,孙秉德也是真厉害,闭着眼就瞎夸。

“皇太孙身份贵重,年纪尚小,若我等见死不救,岂不让天下人笑话,到时民心尽失,百害而无一利啊。”

“我大虞痛失国都已是耻辱,若再让皇室嫡孙死于叛军之手,颜面何存?况且护着皇太孙的还有三大营一半兵力,一同北上也算少了些缺兵之忧。”

负责煽风点火的于梁浅和程京墨一说完,谢如琢更想笑了,亡国那会儿怎么没见这帮人如此愤慨?还少些缺兵之忧,那一半兵力在宣颐府撑个十天半月,还剩鬼呢?

最大的营帐也无法重现在坪都时上朝的模样,故而现下营帐里头站着的都是三品以上官员,个个屏息凝神,偷瞧几眼淡然自若的孙秉德,又偷瞧几眼面露浅笑的皇帝。

内阁此时提出接回皇太孙一来是警告新帝,三天前自作主张不听劝的事别再做了,这二来就不可说了。

内阁愿意扶持谢如琢登基还不是看中他一穷二白毫无势力,一旦登基便是任内阁拿捏。谁知新帝并不如想象中顺从,就这几日工夫已学会了自己搬救兵拉拢人。

而对于现在的皇帝来说,最是威胁皇位的人无疑是本该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太孙,若不是情势危急,决计轮不到一个冷宫皇子坐在这里。

内阁虽没有挑明了说,但一字一句都在诛皇帝的心,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清楚现在内阁才是一呼百应,不消一会儿,便挨个出来做内阁的狗腿子。

“元翁与三位阁老所言甚是。如今我们已有溪山和宛阳军可用,裴元恺暂时没有威胁,派一支精兵南下池州速战速决,接回皇太孙并非难事。”

“太子与太子妃早逝,太孙孤苦无依,实在可怜。”

“叛军猖獗,救出皇太孙正好挫其锐气,一举两得。”

“……”

孙秉德已观察了谢如琢许久,却发现那张脸上的笑意愈浓,跟小孩子看杂耍似的,他皱皱眉,上前一步跪下:“臣恳请陛下出兵接回皇太孙。”

众臣跟着跪下:“请陛下出兵接太孙北上。”

这一出并不陌生,前世谢如琢也经历过,只不过发生得更晚一些,彼时他们已入乐州有了新朝廷,百废待兴,内阁也筹谋着如何更好地压制皇帝。

那会儿宣颐府已危在旦夕,谢明庭差一点还真就死了。但前世的谢如琢并不想出兵,一心只想摆脱内阁和太后,对自己担个薄情寡义的恶名也不介意。

后来内阁誓不罢休,处处施压,拉着所有朝臣跟他来死谏那一套,胳膊拧不过大腿,谢如琢最后还是出兵宣颐府,把谢明庭接来了乐州。

过了几年,谢如琢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娶妻生子了,这才放下芥蒂,一心一意教导谢明庭,封他为太子,让他接班。

今世因为在沈辞这事上有了变故,内阁还没到乐州就有了危机,借此机会提前威逼他接回谢明庭。

一样的事情,但谢如琢已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思。

他托着脸懒洋洋看众臣摆着视死如归的神情跪在地上,显然是早就做好了要与他抗争到底的准备,大有一种你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里的架势。

“元翁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谢如琢眨巴两下眼睛,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不就是接回皇太孙吗?朕的亲人已所剩不多,明庭是朕亲侄儿,岂有不救之理?”

谢如琢清晰地看见孙秉德脸上的表情僵硬了,而后如春日河床化冰时一样碎裂了,他越发来了兴致,演得更为逼真,用力挤出两滴眼泪:“不瞒诸卿,朕刚离开坪都时就挂念着明庭,这么多天过去了,朕一想起他生死未卜就忧心如焚,早就打算出兵南下,接回明庭。”

孙秉德身后,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如出一辙,微张着嘴僵着不动,和首辅一起成了石头人。

第一次发觉和朝臣们耍阴谋诡计也十分有乐趣的谢如琢现在不大好,脸上要保持着悲痛欲绝,心里笑得花枝乱颤,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这下连孙秉德也哑巴了,如此结果是他们怎么也预料不到的。

皇帝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答应接回皇太孙?

这就算换个三岁小孩都知道皇太孙是要来抢自己东西的,怎么也会表现出点抗拒吧?

皇帝就……就这样接受了?

谢如琢和善笑道:“那就这么定了,等几日后去乐州安定下来,朕再与诸卿商议出兵之事。”他又大肆欣赏了一番众人精彩的神色,还要好意问道,“诸卿可还有事启奏?”

没有人理他。

谢如琢站起身,背着手大摇大摆往外走:“既然无事,那朕先去吃饭了。”

和一个活了快五十年的皇帝耍心机?

方才谢如琢的心情就像逢年过节时,长辈慈祥地围观一群三岁小孩在他面前抢糖吃,充满了幼稚的趣味。

再说了,这一世的他可当真巴不得早点接回谢明庭,有人接班他才能撂挑子,去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

比如去撩拨沈将军。

吃过饭,谢如琢换了件黑色的骑装,趁着夜色,在何小满的掩护下溜去卫所军的营地。

沈辞近日在养伤。

那天谢如琢答应裴云景罚五十军杖,不好出尔反尔,因而军杖是真打了,且他听说裴云景让杜峋盯着行刑,那五十杖打得很结实,伤得不轻。

所以沈将军因为他受伤了,自己来探望是应该的,才没有什么其他想法。

沈辞住的营帐有点偏僻,倒是给他省了被人围观的麻烦,他挑起帐帘一角往里看去,见里面亮着烛火。

夜间风凉,沈辞却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只在肩头随意搭了件外袍,盘膝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低头看一本书。

剑眉舒展,长长的睫毛安静垂落,时不时还会扑扇两下,烛火的光晕便在下眼睑上投出晃动的阴影,面庞褪去平时那股张狂的狠劲,青稚的少年气也变得柔和温顺。

谢如琢尽量放轻脚步走了进去,但沈辞还是立刻察觉了,偏头看过来时眼神是冷的,看清是他又立马敛回去,慌张地想从床上下来,谢如琢竖起一指抵在唇上:“沈将军不必多礼,朕偷偷来的,别惊动了外人。”

沈辞讶异道:“陛下为何要偷偷出来?”

谢如琢把目光定在沈辞半现的锁骨上,露齿一笑,道:“夜间私会,当然要偷偷的了。”

沈辞:“……”

这一世的谢如琢有点乖,也有那么点……浪。

谢如琢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了看沈辞手里的书,是本兵书,没意思,他又看向沈辞的脸,除了左脸上那条鞭痕很是扎眼,面色并没觉得苍白,问道:“沈将军的伤好点了?”

跟看着风一吹就能倒的谢如琢不一样,沈辞身体一向很好,背上的杖伤休息三天就不影响他走动做事,脸色瞧着还比谢如琢健康,他点头道:“已经没事了,多谢陛下挂念。”

谢如琢目光下移,瞥见从斜襟里衣里蜿蜒伸出来的鞭痕,眼珠滴溜溜一转,伸手迅速拨开里衣,吓得沈辞差点跳起来。

匀称劲瘦的肌理袒露,已开始结痂的鞭痕交错在肤色偏白的胸膛上,谢如琢心疼之余,还有几分隐秘的欲望浮现。

“陛、陛下……”沈辞拉好衣襟,耳朵尖红了,“臣真的没事了。”

谢如琢“哦”了一声,神色温良纯真,仿佛刚才轻薄人家的不是他。

“这个药给沈将军。”谢如琢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搁在床边,指了指自己的左脸,“沈将军长这么好看,毁了我可要心疼的。”

沈辞这下整个耳朵都红透了,胡乱拿过药瓶,张望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放哪,只能又尴尬地搁回去,道:“多、多谢陛下。”

面对这一世的谢如琢,沈辞实在是摸不着头脑,根本猜不到接下来他又要做什么,吊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他还不敢多看谢如琢,黑衣是谢如琢前世最常穿的,这身还是干练的骑装,围出一圈窄细的腰身,向他展露诱人的鲜明线条。

正心猿意马之际,谢如琢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软声道:“沈将军,你千万不能有事,朕以后只能相信你了,你不能有事……”

谢如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挣扎,好似纠结许久还是败给了心里的委屈,才把这话说出来。

沈辞愠怒地想着这回又是孙秉德还是柳燕儿,忙问道:“陛下,出什么事了?”

谢如琢的泪珠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他们……他们逼我接回皇太孙……说我不是嫡子,名不正言不顺……我又没说不答应,他们就步步紧逼……我、我怎么做他们都不满意,等皇太孙来了,肯定更不喜欢我了……”

“陛下,别、别哭……”谢如琢说着说着,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沈辞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陛下做得很好,不用在意他们,以后陛下会有很多站在您这边的臣子,就不怕他们了。”

谢如琢一边乖乖点着头,一边还在抖着肩膀抽噎。

白天的谢如琢风轻云淡答应了接回皇太孙,笑得还颇有些潇洒快活,晚上就对着沈辞哭诉被众人相逼,他在心里乐道:要是孙秉德等人来此看一眼,恐怕能直接气得口吐白沫。

他怎么能让沈辞知道他对这事自愿得不得了呢?

必然要抓住机会让沈将军哄他,心疼他,然后更爱他。

沈辞不知自己上了套,早已把那帮人骂了个遍,这一世他们竟然更为猖獗,还没到乐州就按捺不住了。

再看只敢躲在他这里哭的谢如琢,沈辞真是心疼得要命,眼下与谢如琢最亲的人该是太后,可这母亲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也难怪谢如琢受了天大的委屈都没人说。

“陛下,不管发生什么,臣都是站在您这边的。”沈辞拽来外袍干净的袖子给谢如琢擦了眼泪,“臣愿意为陛下做任何事。”

谢如琢隔着眼前的水雾直视沈辞:“朕要你做坏事呢?”

沈辞温声道:“在臣眼里,陛下让臣做的事没有坏事,臣求之不得。”

谢如琢一只手撑在床沿,半直起身靠近他,眼神幽冷地俯视下来,像要把这个人圈入领地,永远地占有,霸道地说:“沈将军,你此生都要忠于我。”

“是,臣此生都效忠于陛下。”沈辞深致的眼眸不闪不避地回视,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在谢如琢的脖颈上,暧昧的气息让他眼底也染上了占有的欲望。

谢如琢满意了,勾起唇笑了一声:“沈将军,我们靠太近了哦。”

沈辞:“……”

不是你非要靠过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