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乎初次被人冠之此名,颇有意味的扬起唇角,重复道:“登徒子?”

杜明媚手持金簪,将长发挽起,径直走向前。

那人快走两步,右手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左手手心,微微偏头,笑脸盈盈地看着杜明媚。

“我刚刚可是救了你,你不道声谢也就罢了,竟称我为登徒子,这是为何?”

杜明媚被“他”吵得心烦,索性停下脚步,转过身直视那人的眼睛,嘴角紧抿,声音低沉。

“我是女子,你为男子,且此刻我未用轻纱蒙面,古人云非礼勿视,男女有别,此为一。你在玉醴楼时,窥探他人宅院,且被人发现后,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起身凝视,此为二。”

杜明媚眸光一凛,无意识地摸向手臂。

“有此两点,我骂你一句登徒子,何错之有?”

那人用扇撑着下巴,听完杜明媚的话,微微点了两下头,似乎很是赞同杜明媚说的。

“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头,嘴角含笑,轻声为自己辩解,“玉醴地势高,我又站在三楼,那小院子就在我眼下,我怎么可能看不见?”

杜明媚闻言,顿觉自己说那番话就是在浪费时间,与不讲理之人理论本身就是错误。

她不再理会,面无表情往前走,只是捂着手臂,绷紧神经,时刻保持警惕。

眼见铺子就在不远处,杜明媚不敢让那人知道铺子具体所在,沉思片刻,从袖口处抽出一支短箭,停下脚步,箭尖指着那人。

“你跟着我,到底有何目的?!”

那人往后退了半步,“啪”的一声展开折扇,笑问道:“江南女子皆如你这般泼辣吗?”

杜明媚抿唇沉默,眼睛微眯,满脸防备。

那人轻笑一声,视线落在杜明媚的手上,含笑的眸子顿时一滞,凝神盯着箭头看了几息,再抬眸看向杜明媚时,眼底便多了些许若有所思。

杜明媚睁大眼睛瞪“他”,一双漂亮丹凤眼瞪得滚圆。

那人与她对视半晌,扇子轻拍掌心,抬头看了看热闹集市,转身离开。

杜明媚目送“他”彻底消失在小巷尽头,她才长舒口气,转身快走,回到铺子。

千柳站在铺子门口,翘首以盼,杜明媚尚未走近,千柳一眼瞧见她,小跑上前,拉着杜明媚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圈。

眼眶微红,似乎刚刚哭过,“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杜明媚轻笑,走进铺子,环视四周,“其他人呢?”

铺子两位掌柜被她打发去找匠人,她去找绣娘时,便将千柳百卉留在铺中盘点仓库。

千柳关上铺门,按着杜明媚的肩让她坐下,急匆匆跑到后院,端着热水干帕回来,“小姐先擦擦脸。”

杜明媚一边擦洗,千柳一边道:“宋二姑娘匆匆忙忙跑回来,急急说了两句,拉着秦师傅便往外走,百卉怕他们人手不够,也跟过去了。”

千柳说着说着,话音便多了些许哽咽,“还好小姐你平安无事,若再过半炷香,你们仍没回来,婢子都要关上铺子去衙门找老爷了。”

杜明媚擦洗好,仰头看向千柳,莞尔浅笑,轻声安抚。

“放心,我身上有阿暖给的袖箭,寻常人轻易伤不到我。”

二人等了一会,宋暖与百卉、秦师傅先后冲进屋子。

秦师傅情绪尚且稳定,宋暖和百卉两人,看见铺中坐的杜明媚,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杜明媚一手抱一个,安抚许久,她们才止住哭声。

如此折腾,日头便向西了。

杜明媚看了眼天色,领着她们去附近酒楼,点了一桌子菜。

吃饱喝足,众人情绪渐渐平稳。

天色渐晚,吃完饭后,一行人回到渌水巷杜家。

杜明媚和宋暖原想先回西厢,换身干净衣裳再去见长辈。

谁知正厅大门敞开,江芷佩听到动静,抬眼便看到她们二人鬼鬼祟祟往西厢走,立即出声叫住,她们只好灰溜溜转身去正厅。

正厅很热闹,除了江芷佩与秦菀外,还站着几个陌生婆子。

屋内光线明亮,江芷佩迅速一扫,便看到两个姑娘身上有灰烬污渍,眉头微皱,“你们这是做什么去了,怎的一身脏?”

宋暖看看厅中众人,不知要如何开口,下意识往杜明媚身后躲了躲。

杜明媚瞥了那几个陌生婆子一眼,笑道:“在铺子里盘点存货,库房许久未曾打扫。”

江芷佩闻言,眉头皱得更紧,碍于屋中还有外人,便没有再追问,“快来,让李掌柜量量尺寸。”

杜明媚与宋暖参加千姝宴,得了面见贵人的机会,秦菀喜得一整晚没睡着,今日一大早来杜家,便是与江芷佩商量,两个孩子到时要穿何衣裳。

上午挑好布匹首饰,下午与成衣铺子的掌柜商量款式绣花,就差两个姑娘的尺寸了。

如今她们二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上月量好的尺寸已经用不得,待到七月,还需再改。

但精致衣裳耗时本就不短,眼下开始准备,不早不晚。

杜明媚展开手臂,微微仰头,仍由李掌柜拿着软尺测量,旁边有一婆子仔细记下尺寸。

一切量好后,李掌柜带着几个婆子起身告辞。

杜明媚回头对江芷佩道:“今日偶遇一位大嫂,绣工精湛,不若将我与阿暖的衣裳,交由她来绣?”

江芷佩与秦菀对视一眼,齐齐在桌前坐下,江芷佩叩叩桌面,“现在没有旁人在,可以好好说说你们今日出门都遇到什么了吧。”

宋暖嘴唇微动,平日敢与娘亲顶嘴的小姑娘,此时甚是心虚地低下头。

杜明媚自觉没有做错事,沉思片刻,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江芷佩尚未说话,秦菀率先站起身,快步走到两个孩子面前,将她们搂进怀里,大笑出声,“真是两个好丫头,干得漂亮!”

江芷佩出声应和,“确实没有做错。”

她顿了顿,话音一转,“不过,今日还好有秦师傅跟着你们,若是他不在,你们冒然行事,既帮不到别人,还会害了自身。日后再遇到同样的事,万万三思而后行。”

日落西山,秦菀母女告辞离去。

夜间,杜衡从衙门里回来,晚饭摆在正厅。

杜明媚抱着那坛子绿蚁,笑眯眯地走进去,拍开封口黄泥,浓郁酒香立即飘散出来。

杜衡深吸一口气,面露喜色,捋着胡须,“这是从哪里淘来的好酒,少说也有三年年份。”

千柳摆上四只粗陶小碗。

烈酒应当用粗陶碗喝,就算在江南水乡,也能喝出大漠边塞的气势。

杜明媚倒满一碗,放至杜衡面前,“今日在外面偶然得到的,爹爹快尝尝。”

江芷佩酒量不佳,只得了半碗。旁边的杜明礼早就等着了,眼巴巴地看着姐姐,谁知杜明媚倒的酒,堪堪没过碗底。

“你还小,不能多饮,这量正好。”杜明礼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小碗。

一家四口,高举粗陶小碗,轻轻一碰,声音沉闷。

杜明媚低头抿了一口,微微辛辣,但口感纯绵,进入腹中,如温水流过,再抿,舌尖弥漫清清淡淡的甜。

杜明媚眼下酒量算不得很好,连喝两口,脸颊便开始泛粉,她放下小碗,眼睛微亮。

黄家的酒确实不错,她前世在宫中也喝过不少酒,但大多清冽,难得绿蚁味道如此醇香。她眼珠一转,不如与黄家一道开间酒楼,专卖绿蚁酒,说不定能赚一笔银钱。

佳肴美馔,美酒为伴。

酒酣耳热,杜家四口吃得极为尽兴。

酒劲渐渐上来,杜明媚感觉自己脑子转不动了,手臂搭在桌面上,头越来越低,最后靠在小手臂上睡了过去。

江芷佩又气又笑,今日下午,她当着秦菀的面,不好指责自家闺女,原本还想夜间去西厢,好好与闺女谈谈,谁知眨眼功夫,大闺女就喝醉了。

江芷佩招呼千柳进来,一左一右扶着杜明媚回到西厢。

杜明媚双颊酡红,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江芷佩仔细帮她擦干身子,拉过里侧被子盖好,正欲起身离开,手腕便被拉住。

杜明媚拉着她的手,送到自己脸颊边,轻轻蹭了蹭,滚热的脸感受到一丝冰凉,情不自禁地舒出口气。

“娘,阿苋好想你们啊。”

江芷佩身子微顿,顺势捏了捏杜明媚的脸颊,语气很是无奈。

“罢了,明日我让你爹爹去找个护院,以后你若再见义勇为,也随你了。”

过了初一,端午也就没有几日了。

虔州城外有条白沅河,河宽七十丈,清明后河水深且急。

每年五月初三至初四,虔州府都会举行龙舟赛,下辖各县均会派人参赛,虔州城里有些富商甚至会自己组队参加。

届时,整个虔州城都很热闹。

初三一早,杜明媚刚用完朝饭,秦菀母女便来了杜家。

每年龙舟赛,杜衡与宋黎都要去河边维持秩序,如此杜宋两家这些年都是一道出门去看赛龙舟。

早在两月前,秦菀便在河边望江楼订好厢房,临河且在二楼,视野极佳,正好可以看到谁人夺魁。

早早出门,到达望江楼时刚到巳时,河堤两岸尽是游人,挤挤挨挨,熙熙攘攘。

杜明媚与宋暖皆戴了面纱,跟在娘亲身后走进望江楼。

进门却没有店小二招待,秦菀眉头微皱,正要叫人,便听到争吵声从柜台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