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末刻,日头渐西。

宴会既散,赴宴之人纷纷乘车离开。

郭府门口,宋暖握着杜明媚的手腕不松开,拉着她直往自家马车的方向走。

“姐姐快跟我来,我带了袖箭,可好玩了!”

杜明媚拗不过她,只好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

秦菀落后几步,指着宋暖对江芷佩道:“我这丫头,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些?过两月,她要是在贵人面前也这般咋咋呼呼,我还不得拿匕首抹了脖子去。”

“诶,莫要瞎说。”

江芷佩瞧着前面两个小姑娘,莞尔浅笑,“阿暖这般便极好,过几年到了婚配年纪,日子必然没有眼下这般悠闲,如今能闹能跳,便随她们吧。”

秦菀听闻,转念一想,顿觉江芷佩说的颇有道理,随即半是无奈半是欣慰。

“那就只好随她们了。”

杜衡与宋黎走在她们后面,听着妻女在前面吵吵闹闹,也无声地笑了笑。

宋黎左手背在身后,无意中看见身边长子的目光,似乎落在前方杜明媚的身上,眼珠一转,立时明白过来。

长子如今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

杜家大姑娘今日在湖中一曲剑器舞,惊艳绝伦,见之忘俗,不知有几多少年今夜难以入眠。

宋黎眼睑微垂,沉思片刻,状似不经意般,问向身侧之人,“退之,阿苋已然及笄,你们有何打算?”

杜衡字退之,他与宋黎虽是上下级关系,但私交甚笃,平日皆称呼彼此的字。

杜衡愣怔片刻,很快回过神来,他捋了捋胡须,实话实说。

“阿苋虽及笄,但年岁尚小,我与阿佩还未想过这个问题。”

杜衡顿了顿,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好友,应当知无不言,眉头微皱,似有心事。

“不瞒博文兄,眼下阿苋得了千姝宴魁首,两月后得见贵人,若是有那个运气,阿苋进了女学,恐怕,她的婚事,我与阿佩做不了主。”

宋黎闻言,跟着点点头,目视前方,若是他家阿暖也得了贵人喜爱,日后进京入女学,到时那丫头的婚事,他与娘子或许也做不了主。

宋黎侧首,眸子与自家长子对个正着,显然刚刚他与杜衡的话,尽数被长子听去。

宋黎嘴角微弯,笑的意味深长,意有所指道:“你眼下专心准备科考,待金榜题名功成名就时,其他皆不是难事。”

宋康平闻言,垂首若有所思。

宋暖拉着杜明媚跳上马车,来不及坐稳,便从车座底下拖出个黑漆百宝盒,外面挂着小铜锁。

宋暖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置于小几上,从随身荷包中,倒出一把小铜锁。

杜明媚见她这般郑重其事,不由地挺直腰板,也认真起来。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副做工极精致的袖箭,并十二支中指长、小指细的小短箭。

箭尖带着倒钩,短箭入肉,若要拔出,非得带出一层肉,必然极疼。

杜明媚直直地盯着那几支短箭,她前世在宫中,曾见过御前侍卫所携带的弓箭,箭头皆如这般带着倒钩。

某年深冬,有刺客躲过巡逻,潜入后宫企图行刺,被巡逻侍卫发现,一箭射`出,那刺客当即毙命,连求饶的时间都没有。

宋暖见她愣愣地看着袖箭不说话,误以为杜明媚吓着了,她拿起袖箭坐到杜明媚身边,将袖箭缠在手臂上,示范给杜明媚看。

“姐姐,这个很简单的,戴在小手臂上,平日可放三支短箭,若有危险,可以趁坏人不备,射向他。”

宋暖一边给袖箭上短箭,一边对着杜明媚道:“姐姐可学会了?”

杜明媚点点头,宋暖见状,轻呼一口气,明显放松下来,“这是我外祖特意做的,精致小巧,不会妨碍日常,姐姐平日可随身携带,不碍事的。姐姐可喜欢?”

杜明媚仍旧只是点了下头,片刻之间反应过来,她这般平静无波,宋暖见了必会误以为她不喜欢这袖箭。

她紧接着道:“这袖箭很好,我很喜欢。”

宋暖闻言,眉间萦绕的淡淡难过顿时消散,眉梢眼角都带着欢喜,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雀跃。

“眼下虽只有十二支短箭,但我已经求爹爹在虔州寻工匠,多造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姐姐可放心用,莫要舍不得。”

杜明媚听着她这般细细叮嘱,沉默半晌,抬头对上宋暖干净的眸子,缓声询问。

“此物若是给了我,你有危险又该如何?”

宋暖低头,将臂上袖箭仔细拆下,放回小盒子里,听到这话,微微歪歪头,对着杜明媚咧嘴一笑。

“外祖让人送了两副过来,兄长那里还有一副,晚些时候我去向他讨要,他必会给我。”

宋暖把盒子放到一边,抱住杜明媚的手臂,语气虽理所应当但完全不惹人厌烦。

“再说了,我平日出门,素来与姐姐在一块,姐姐肯定不会置我于危险之中。”

宋暖眼眸里尽是信任与亲近,杜明媚与她对视片刻,极认真地点下头,嘴角微扬,眼角带笑。

“嗯,你说得对。”

秦菀上马车后,将提前准备的人参递给江芷佩,让她回家后,好好给杜明媚补身子。

宋暖直到这时才得知,原来之前那大半月,母亲拦着她不让她去找阿苋姐姐,是因为当时姐姐得了重病,命在旦夕,而不是她以为的在家苦练剑器舞。

宋暖顿时不干了,眼眶通红,扭着身子背对众人,对着车厢默默抹眼泪,低声喃喃,语气满含控诉。

“凭什么就瞒着我一个?!”

杜明媚轻声细气地安慰好半天,直到马车停下,宋暖才止住眼泪,绽开笑容。

马车在宋家门口停下,宋康平骑快马先回到家,让府中护院在附近酒楼订了桌席面,送到家中。

杜衡与江芷佩推却不过,在宋家用的晚膳,既是庆祝两个丫头得了面见贵人的机会,又是庆贺杜明媚身子痊愈。

两家人热热闹闹,推杯换盏,直到夜深,杜衡才带着妻儿起身离去。

回到杜家已是月上中天,江嬷嬷早早烧好热水,就等着他们平安归来,好好梳洗休息。

杜衡今日高兴,多喝了几杯,江芷佩看着他喝完醒酒汤,上床躺下后,提着一盏小灯笼,去了西厢。

百卉端着热水走进屋子,她今日在家看门,只粗粗听了一耳朵,得知自家小姐过两月能见京城贵人,顿时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趁着伺候小姐洗漱的间隙,想从小姐这里听故事,谁知说了没两句,夫人便进来了。

百卉左瞧右看,有眼力见地退出屋子,去找自家亲姐。

江芷佩放下灯笼,反手关上屋门,走到杜明媚床边。

杜明媚刚沐浴完,身上仅着里衣,此时坐在床边,正在泡脚。泡脚水是专门用药草煮过的,伴随淡淡青烟,屋子里弥漫浓浓药味。

水温微烫,杜明媚的额角渗出细汗,江芷佩拿了块帕子,将她脸上细汗一一擦干。

明明还是襁褓婴孩,转眼间竟然已到及笄之年,且在宴会上大放异彩,引人注目。

江芷佩面露慈爱,轻抚杜明媚的头,嗓音温柔如夜间月色。

“我们家阿苋长大了。”江芷佩的语气,无意中流露出一丝怅然,“你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杜明媚心底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今世的她,从出生起,爹爹娘亲一直陪在她身边,朝夕相处十五年,娘亲最是了解她。

她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的异样,瞒得过爹爹弟弟,千柳百卉,但唯独瞒不过娘亲。

她嘴唇微动,一时之间,突然想将前世之事尽数道出,然而到底理智占上风。

若是娘亲得知那些破烂不堪的往事,必会心疼,除了徒惹娘亲伤心难过与担忧外,并无别的用处。

如今重活一世,那些肮脏过去,便让它们尽数掩埋在尘土之中,只她一人记在心间便足矣。

杜明媚迅速做好决定,无法据实已告,只好沉默应对,避而不答。

江芷佩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应,自知无法让女儿吐露心声,心中到底有些难过与无奈。

她轻叹一声,正欲说话,腰上便缠上两只手,心中闷气顿时消散,她莞尔一笑,回抱住女儿肩膀。

“从小到大只会这一招,不说便不说吧。”

江芷佩坐近了些,下巴轻轻靠在杜明媚的头顶,声音从上方传来。

“娘亲只想告诉你,你并非一人,你有爹爹有娘亲,还有阿莼,我们都是你的依靠,无论你要做什么,我们都站在你身后。”

杜明媚眼眶微热,眼泪夺眶而出,滴在干净洁白的里衣上,瞬间晕湿小块。

“你今日在千姝宴上,表现得极好,可有什么想要的?”江芷佩语含笑意。

平日杜明媚与杜明礼若是学业有进步,或是做了旁的好事,江芷佩都会奖励他们,此次也不例外。

杜明媚悄悄抹干眼泪,抿唇思索良久,抬起头来与江芷佩对视,神态认真,“我想要家中那两间铺子。”

江芷佩闻言顿时愣住,垂眸看着女儿的眼睛,见她不是在说玩笑话,蹙眉回她。

“你要那两间铺子?虔州的铺子地段不算特别好,你日后出嫁,我与你爹爹会买地段更好的铺子给你陪嫁。”

不等杜明媚解释,江芷佩继续道:“京城那两间铺子,如今皆由你舅母管着,你舅舅舅母为人厚道,每半年便会将账本及银两寄来。

“眼下我们在虔州,京城铺子鞭长莫及,若你真得了皇后娘娘的喜欢,日后能去京中女学,我便给你舅母写信,让她将那两间铺子交由你打理。”

杜明媚对京中外祖一家印象极深。

当初她北上入京,爹娘还在虔州,初到京城时,外祖与舅舅舅母对她颇为关照。

舅母知道她五岁跟随爹娘南下虔州,对京城的记忆非常浅淡,平日便经常差人来接她,想要带她熟悉京城风景、买些时兴的衣服首饰。

奈何当时她被拘在相府中,学习琴棋书画、宫中礼仪,实在没有空闲。

后来,她要入宫,舅母还亲自上门劝她,但她猪油蒙了心,不撞南墙不回头。

舅母离开前,眼底尽是失望,语气悲痛,“若是你娘看到你执意入宫,该有多伤心难过。”

她入宫后,最初那几年,还有舅舅舅母的信传进来,后来慢慢便没了消息。

她原以为是舅舅舅母对她失望至极,不愿再认她这个外甥女,谁知,事实根本不是如此。

爹娘的来信,弟弟的去向,舅舅舅母的消息,尽皆被相府之人拦下,她在深宫之中,犹如被蒙住双眼的瞎子,什么都不知道,连爹娘舅母惨死的真相,最后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想到这里,杜明媚心中恨意越盛,恨不得化为兀鹫飞到京城,将相府之人尽皆生吞活剥。

杜明媚胸口剧烈起伏,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神思微定,这才抬起头对着娘亲摇了摇。

“女儿如今大了,便想着学学打理铺子。爹爹俸禄不高,舅母将京中铺子打理得极好,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若家中出事急需银两,还得靠虔州这两间铺子。”

江芷佩听到这话才明白过来,她点点杜明媚的鼻尖,“原来是这样,人小鬼大。唔……我们家阿苋确实要学着打理庶务了,日后出嫁,才能主持中馈。”

杜明媚的手微微一顿,眸光复杂,她捏着衣服下摆,犹豫要不要告诉娘亲,她不愿意嫁人,只想陪伴他们百年。

她不喜欢男子,然而前世唯一一次动心,却被伤得极深,如今她只想报仇雪恨,让亲人过得平安顺遂。

良久,杜明媚还是选择沉默,眼下不是最佳时机,日后有机会,她再告诉娘亲。

如今她才十五岁,不管说什么,爹爹娘亲都会以为她在说玩笑话,当不得真。

江芷佩拿起旁边干帕,将杜明媚的双脚从水中捞出,搭在自己腿上。

杜明媚下意识要缩脚,急急出声拦她,“娘,我自己来!”

江芷佩手臂一挡,干帕直接盖在双脚上。

“那两间铺子,我往日也带着你去过,既要让我交由你打理,明日你便自己去那两间铺子。若是你能让两位掌柜服气了,以后铺子里的事,便是你说了算。”

江芷佩细细擦干脚上水渍,将帕子放在一边,偏头对着杜明媚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铺子在我手中时,虽没有大赚,但好歹有些利润。若是在你手中变得亏损,我可得将铺子收回来。”

杜明媚点头,爽快答应下来,“若是铺子亏损,我用自己的钱填补亏空。”

江芷佩闻言,心中顿觉好笑,小丫头才多大,首饰匣子里有多少银两,便说由她的小私库来填补。

不过,江芷佩没有戳破,而是忍住笑意,语气十分认真,“如此便好。”

将杜明媚的双脚往被子里一塞,江芷佩起身,帮她捏好被角,“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去铺子里,为娘还等着你赚大钱呢。”

烛火熄灭,杜明媚回想今日之事,宛如做了一场好梦,既兴奋又开心,直到外面响起更声,她才慢慢睡过去。

一夜好眠,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千柳听到声响,端着铜盆进来,都忍不住喜上眉梢。

“小姐昨日难得睡了个好觉。”

杜明媚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感觉身子放松,没有丝毫疲累,出声应和,“确实睡得不错。”

快速洗漱好,用过朝饭,杜明媚与娘亲说了一声,便带着千柳与百卉出门了。

刚走出渌水巷,面前便停下一辆马车,宋暖的头从帘子里钻出来。

“姐姐去哪?”

车帘撩开,秦菀看着车下,“阿苋要出门?”

杜明媚便将铺子的事说了,秦菀拧眉,从马车上下来。

“你一个女孩儿走在大街上,到底不安全。你坐我的马车去,有秦师傅护着,我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