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策马疾驰,扬起滚滚烟尘。

他的马是突厥进贡的大宛良驹,奔腾时有如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将侍卫们抛在了身后。

尉迟越犹嫌马不够快,恨不能两肋生翼,飞到蓬莱宫去。

是日和风清穆,五月的阳光撒在空阔的御道上,两旁青槐枝繁叶茂,苍翠枝叶间雀鸟啁啾,仿佛知他好事将近,纷纷向他恭祝道喜。

一墙之隔的鼎沸人声、喧嚣车马也似充溢着生机。

储君大婚是普天同庆之事,尉迟越一边策马,一边打定主意,这一世除了大赦天下以外,还要在太极宫承天门外张宴,令臣民大酺三日,让百姓也沾沾喜气。

到了蓬莱宫前,他也顾不得下马乘辇,一路长驱,直奔甘露殿。

到了皇后寝宫前,他不等肩舆来抬,三步两步上了台阶,昂首阔步走进殿中。

张皇后见儿子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透着笑意,不由纳闷:“可是有什么喜事”?

尉迟越这才察觉自己喜形于色了,忙压了压嘴角,沉声道:“儿子一路从东宫驰来,见生民繁庶、风物畅美,不禁心生喜悦。”

张皇后心说我信你就有鬼了,面上却笑意盈盈,微微颔首:赞许道:“你身为储君知道勤政爱民,是百姓之福,我心甚慰。”说罢请儿子入座,叫宫人奉茶。

母子俩各怀心思地寒暄,张皇后兜着圈子,半晌不入正题,尉迟越接连饮了三杯茶汤,心中已有些烦躁,脸上却仍是泰然自若。

张皇后绕了半天,终于道:“算算自上回芙蓉园花宴已经两个月了,立妃之事不可再拖延下去。”

尉迟越闻言脸色依旧沉静,但执杯的手却微微一顿。

张皇后又解释道:“这几日贤妃头风犯了,不能劳神,便没有叫她一同前来,待你选定,再去与她知会一声。想来你看上的人,她也不会有何异见。”

尉迟越心知头风病不过是托辞,皇后多半是生怕贤妃又头圆头扁地搅缠不清,这才没叫她来。

想到上次生母说沈氏刑克六亲,尉迟越心头掠过一丝不悦,她不来也好。

上辈子她便不喜沈氏,总揪着她身世不放,若是知道他属意沈氏,不知又要哭出几升眼泪。

张皇后道:“不知三郎考虑得如何了?”

尉迟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淡淡道:“但凭母后作主。”张皇后对沈氏青睐有加,他都看在眼里。上辈子她与众女一齐赴宴,皇后都能慧眼识珠,从那么多人中将她挑中,这回她入宫觐见,两人面对面聊了这么久,自然更是非他莫属了。

尉迟越获丝毫不担心,只等着嫡母先提。

张皇后忖道:“依我之见,曹侍郎家的五娘子、虞尚书家的十七娘、吴祭酒家的十二娘,还有王少傅家的十娘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几位都是清淑娴雅、端丽韵秀,堪为良娣,若有合意的,可以再选几名封为良媛、承徽,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尉迟越一心等着张皇后提沈氏,对这些不甚在意:“但凭母后定夺,不必再封良媛诸等,务从俭省便是。”

本朝皇太子大婚,都是正妃侧室一道加封,两名侧室是最少之数。

张皇后嫁给当今时,除了两名良娣,还一气封了两位良媛、四位承徽,又升了好几位昭训和奉仪,至于东宫中原本没有品级位份的侍妾宫姬,更是数不胜数。

尉迟越九岁封太子,十二岁便开始听讼于东宫,十六岁上便奉旨监国,一直励精图治,至今没有半个侍妾,与其父却是大相径庭。

他十三岁时,生母郭贤妃选了几名貌美宫人,想塞给他为妾,却叫他义正词严制止:“母妃希望让儿子做陈后主么?”一句话便叫贤妃犯了两个月头风。

张皇后己所不欲,不施于人,并不像有的婆母,自己糟心了半辈子,转头又给媳妇添堵。

看到儿子对声色犬马视同洪水猛兽,她欣慰地点点头:“那我便替你选两个家世人品都合宜的良娣,再俭省却是有违祖制了。”

她想了想,微露难色:“太子妃的人选却有些难以定夺,卢侍中家的六娘子出身清望,听说才学也是极好的,只是性子太过软和,当正妃怕是差了一点。”

皇后又提了两人,都是为良娣绰绰有余,当正妃却总缺了些什么,似乎不足以母仪天下。

尉迟越本以为嫡母第一个便会提沈宜秋,谁知她浑似忘了这个人,不由诧异。

张皇后见他有些魂不守舍,清了清嗓子问道:“三郎怎么想?我反复思量,也只有从这三人中选一位了。”

这就完了?不是还有沈氏么?尉迟越狐疑地看着嫡母,莫非是那日她窥见了自己的心思,故意引他自己说出来?多半是如此了,嫡母一向是有些促狭的。

都到了这一步,明知道会让张皇后在心里看笑话,也只得就范了。

尉迟越抿了一口茶,指尖轻敲两下杯壁,放下杯盏,状似不经意地道:“那日在母后宫中所见那位沈氏女公子,倒是气度闲雅,颇为稳重。”

张皇后满脸遗憾,扼腕道:“我也觉沈家七娘子甚好,只可惜她已许了人家。”

这平平淡淡的几个字,落在尉迟越耳中,却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

沈氏许了人家?这不可能!

他纵然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听说自己发妻与别人订亲,不免也露出了错愕之色。

张皇后将儿子神色看在眼里,不由失笑:“三郎缘何如此惊愕?七娘这般品貌,自然是百家争求,许了人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尉迟越意识到自己失态,竭力平复心绪,露出洒脱的微笑:“母后所言甚是。儿子非是惊愕,不过略有几分诧异罢了。”

他镇定自若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忽觉一股咸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掌茶的宫人惊呼一声;“太子殿下,这是盐碗!奴婢死罪……”一边告罪,一边叩头如捣蒜,心里暗暗叫冤。

皇后喝茶不喜欢加盐,太子却是每饮茶必要放盐,且他舌头刁钻,宫人调的味道不是嫌太淡便是嫌太咸,因而每次奉茶,宫人都会在他食案上放一碗浓盐水,供他自行取用。

这是经年来的习惯,哪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怎么了,竟把盐碗当了茶杯,分明一个葵口,一个平口,器型大小都不一样!

尉迟越硬是将那口盐水咽下,咸涩的味道令他灵魂激荡,他愣是没有皱一皱眉,镇定自若道:“不必大惊小怪,孤只是觉得口里有些淡。”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若无其事地端起碗,又抿了一小口,这才撂下盐碗:“不知沈氏与哪家结亲?”

他不说沈七娘而说沈氏,便是关心世家联姻之事,师出有名,非常得体。

张皇后简直有些不忍心看,太子样样都好,就是不知为何,从小死要面子,都这样了还在装。

尉迟越两口盐水灌下去,倒是被激得灵醒了些。嫡母身在深宫中,弄错了也未可知。说不定是以讹传讹,他们沈家姊妹众多,说亲的或许是旁人。

张皇后道:“是宁家二房的十一公子。”

她这句话却叫他如坠冰窟,刚燃起的一星希望就如火星遇水,“呲啦”一声,只留下一股青烟。

尉迟越沉默半晌,一开口,声音有点哑:“原来是宁家,倒是不曾料到。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皇后道:“听说是不久前议下的,不久便要过定了。”

方才那两口盐水似乎流到了他脏腑中,又从他的笑容中流溢出来。

原来两人在桃林中相会,的确是情投意合,已经许下终身。

张皇后点点头:“宁家如今在朝中虽有些尴尬,但门风清正,听说那宁小公子气质清华,虽无功名,但如今在国子监读书,颇得师长的嘉许,还有诗集行于世,想来早晚也能崭露头角。七娘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

边说边觑儿子的脸色,眼里闪过促狭之意。

尉迟越苦笑,上辈子宁十一考进士科,被礼部侍郎压着,还是他在复核时发现他才学胸襟过人,力排众议点了他为状元。

宁十一有经世济国之才,这辈子只要不出意外,这状元定然还是替他留着。

张皇后又道:“本来我也想着,七娘那孩子合眼缘,又大方端雅,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太子妃人选,也不是没起过念头,趁着他们还没过定,降旨将她娶进宫来……”

尉迟越不由凝神屏息。

张皇后话锋一转:“可与臣子争妻,说出去毕竟不体面,三郎你说是不是?”

她含笑看着儿子。

尉迟越只觉脸上如被掴了一掌,火辣辣的,这正是他亲口说出的话。

张皇后接着道:“横竖日后想见,宣她入宫陪我说说话便是。再说这姻缘也着实不错,旁的也就罢了,宁家四十无子才可纳妾,这一条便比什么显赫的官爵、门第都实在了。”

一众宫婢同为女子,这些年又眼见张皇后与宫妃们斗智斗勇,以至于心力交瘁,尽皆点头。

尉迟越再也听不下去,匆匆行礼道:“儿子忽然想起宫中还有些冗务,母后请恕儿子失陪。”

张皇后冲着儿子的背影道:“太子妃的人选好生斟酌一下。”

待尉迟越离去,张皇后屏退了其他宫人和内侍,只留了最亲近的女官在侧。

那女官替皇后一下下打着扇子:“恕奴婢愚钝,娘娘既知殿下有意,又喜爱那沈家娘子,为何不请圣人降旨赐婚?殿下方才那模样……啧……奴婢看了都心疼。”

张皇后老神在在地笑道:“是他娶妇,他都不急,我何必越俎代庖。”

女官低低一笑:“奴婢看着,太子殿下似乎挺急。”

张皇后道:“他的性子你不知道?若是真想要,他自会去争,什么不能与臣子争妻,都是借口罢了。他们尉迟家的人,身上流的可是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