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很仔细,很耐心地和陆云泽把所有的情况都说了,还指着拍出来的CT图给他解释,告诉他胃癌就在什么地方,大小如何。陆云泽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他从没觉得这样冷过,冷得他连换气都做不到。大脑空白着,医生说的好多话他都没听清,就算理智已经在逼迫他去抓取每一个字,最后落到耳中,都成了一点无意义的字符。

他姥爷……得癌症了。

他最好最好的姥爷……得癌症了。

“是……恶性?”陆云泽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

“对,但是有没有其他部位的扩散目前还不好说,需要进一步做全身的同位素检查。”医生也叹了一口气,“但是费用上,会很昂贵。你姥爷也没有医保报销对吧?”

“嗯……没有医保。”他怔怔地看着医生。

医生也沉默了。

“那……可以先放一放。”虽然见的多了,但看到面前的小伙子如此失神,医生心里也不怎么好受。然而他们的同情也帮不到什么,整个医院里处于家破人亡边缘的患者太多,这就是每一个人都会走到的人生终点,“目前呢,主要是CT显示出来的肿瘤范围比较大,直接进行手术不太合适,边缘也容易残留复发。对于这种情况,现在都是先放化疗,把肿瘤逼小一点,之后手术,再配套放化疗……”

他介绍了一下,“但小伙子,这一块的费用,是真的不少。”

陆云泽就怔怔的看着对方,然后沙哑地“嗯”了一声。

说白了就是,他们家……没有钱,可能支持不起这笔费用。

“目前呢,我看你姥爷精神也挺不错,这是个好事,所以病情建议先瞒着患者本人。我会告诉他只得了一个胃溃疡,然后每天用点抗癌的药物,先减缓癌症的进一步扩散,好吧?”医生叹了口气,“至于要不要继续别的……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或者说去找亲戚凑凑钱。”

陆云泽点了点头。

他离开医生办公室时甚至还说了一声“谢谢”,然而身体却僵硬得像一根木头,连路都不太会走了。他知道姥爷在病房,还在病房里给他削苹果呢,但他现在是真的没有办法直接面对自己的姥爷,他怕自己哭出来。

陆云泽恍惚地,走到了楼梯间,往下走了几步,然后在那台阶上坐下了。

他抱着头,也没流泪,就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鞋子。医院的楼梯并不宽敞,就只有那么一点,他坐下来之后占了一半的位置,另一半给人走路都嫌挤。有其他患者的家属在这边上上下下,脚几乎要从他的头上跨过去,陆云泽也一点都没挪动。

他已经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了。

曾国强在病床上,一边和隔壁床聊天,一边削好了两个苹果,将那白花花的苹果肉切到盘子里去,果核则自己啃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个什么毛病,每天都盘算着要回乡下去呢。这一天天的,待在医院浪费钱,他图啥呢?这会儿年都过了,他那维修摊子要是搭不起来,被别人抢走了生意可怎么办?对了,还有他们家后院的那些菜,要是一直不去看着,说不定得被别人家的鸡啄光咯!

他就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头,心里惦记的都是自家那一亩三分田。和隔壁床的抱怨着这坑钱的破地方,曾国强终于等来了自家外孙。

“么儿,来!吃点苹果!”

“嗯。”陆云泽抿着笑,尽管现在身上冷得什么都感觉不到,却是如常地接过了姥爷给自己的苹果,“刚医生带我看了,姥爷,你胃里长了个大溃疡。”

“啊?终于知道是什么毛病啦?”曾国强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合着就是个大溃疡?”

“嗯,所以吃辛辣刺激的东西都会难受。”他又笑了一下,“姥爷你再好好住一段时间,我们把这个溃疡治好了再回家。”

“哎呦,这有啥,开点药回去吃吃不行吗?”这里只有一张床,曾姥爷已经躺得屁股都酸了,现在就特别怀念自己家厨房那小小的板凳,“反正只是溃疡……”

“那可不行,姥爷你这个溃疡还挺大的。”陆云泽抿了抿唇,已经鼻根酸得要哭出来了,但硬生生把那些酸楚都憋了回去,一滴泪都没有溢出来,“就听医生的,在这里好好治,也花不了几个钱。”

“哎,咱们家本来就没几个钱啊……哪经得起这样花呢?”曾国强嘟嘟囔囔着,却是没有再反驳自家外孙了。

虽然他很心疼钱,不过这回结果也出来了,他心里头也还是挺高兴的。胃溃疡,这玩意儿好多人都有的嘛,等他治好了回家大不了再也不喝辣酒了,就泡点枸杞养养生。床头放着不少水果,都是陆云泽在街上买过来的。但老头子自己每次都不舍得吃,要先切好了给外孙,等外孙吃完了之后再去把剩下来的吃掉。

陆云泽低着头,一口一口的,把姥爷给自己的苹果吃了。

下午,曾国强就开始挂水了。

一大袋子的水,他哪里看得懂上面的洋文,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药。总之按照医生说的挂就是了!不过这冬天挂水,可真够冷的,把他老头子的胳膊都弄僵了。还是陆云泽跑去给他灌的热水袋,用毛毯裹好了捂着整条胳膊,不要一路冷到心口去。

曾姥爷觉得外孙孝顺极了,一边挂水一边和隔壁床吹嘘,整个病房那叫一个热闹!

而陆云泽此刻却借着回家一趟的借口,独自站在银/行门前。

他刚才看过了……自己的银/行卡和姥爷的卡里,一共只有两万多块钱。

还是这些年,他家姥爷……一点一滴攒下来的。

两万也不是一笔小数目,然而对比那些治疗费,似乎就根本不能看了。他知道姥爷是要把这些钱留给自己成家的,但是……没了姥爷,他的家才是彻底没了。

相比于此刻,过去他所有的挫折一下子都渺小了起来。刚才在银/行的时候,他甚至冒出过和银/行借钱的念头。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银/行是从不借钱给人治病的,它只借钱给做生意的,给造房子的……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在医院花钱就是个无底洞。

陆云泽拿着卡,僵硬地走在人行道上,忽然迎面吹来一阵风,让他感觉到了自己面孔上的凉意。他眨了眨眼,抬手过去擦了一下——

原来是泪。

他一直憋着,一直憋着……憋到自己都麻木了。

此刻,却是尽数从眼眸里涌出,让他的面颊上爬满了泪痕。

曾国强其实很纳闷,自己一个胃溃疡搞这么多玩意儿做什么。

他挂完了那超大袋子的水,接着又来了个护士,去给他抽血做测验了,说这玩意儿叫血常规,以后每天都得做。他去问过了,血常规一次就要十几块,那可是十几块!他心疼得不得了,可面对着正儿八经的医生和护士时,老头又偏偏犯怂,那些什么“赚黑心钱”“坑人”的话一个字都没敢说。

他也知道这话难听,就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叨叨。

主治医生也过来和他聊过,内容和之前陆云泽告诉他的差不多——就是说得了个溃疡,但比较大,不治疗好了以后会有麻烦。医生也不是第一次唬人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把那些可怕的后续结果再一描述,曾老头顿时就听话了。

他挠着头觉得自己这回可真受罪,但还能怎么样呢?哎,就浪费一两千块钱吧。

医生说他起码要住两个星期,曾国强这会儿就乖乖点头,之后面对着外孙时也不说要回家的事情了。他的配合让医生好生夸奖了一番,也是这段时间唯一让陆云泽能够稍微松一口气的地方。至于治疗策略,因为放疗涉及照射的问题,化疗也会有比较严重的全身反应,医生最终还是先用着普通的抗癌药物,看一看有没有效果。

这样的决定也是在结合患者家庭条件的情况下做出的,患者家属出于愧疚难以下决心,总需要他们医生来当这个无情的人。

一个星期几乎是眨眼就过去了。

挂点普通的药水,曾国强精神状态真的不错,每天都能下楼去医院的花园里溜达溜达,然后在医生查房的时候回来,查完房之后继续下去散步。护士一般是十点钟过来给他挂水,他就老老实实地挂,吃个饭稍微睡一会儿。虽然很想回家,但总之也就剩最后七天了,曾老头心里接受良好,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一个人住院。

“么儿,你回去呗。”他哄着自己的外孙,外孙一直陪着他,这些天都没睡好,眼睛下面发青了都,“你要开学了,不去报道可不行。”

陆云泽低着头在削梨子,心情苦涩,“嗯,是要回学校了。”

他姥爷得了这样重的病,又只有他一个亲人,他是真的做不到跑回去像往常一样上学。但姥爷说的也没有错,不回去报道,就相当于自己放弃学籍,这算什么事呢?所以他肯定要回去一趟,回去告诉辅导员,请个假,实在不行就延毕……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申请一点额外的贫困生奖学金,贫困生补助。

虽然不会有多少钱,但在如今的情况下,多一枚硬币都是好的。

陆云泽又一次垂下了眸。

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身体已经无力但却又感觉不到疲惫。他回上海那天,曾姥爷还一路把他送去火车站,看着外孙上车之后才走。当初回平县的那个夜晚,他也感觉很糟糕,很仓皇,很痛苦;但此刻陆云泽才意识到,那些苦根本都不算什么。

他看着窗外不断略过的农田,心底又一次浮现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贺邵承……

嘴唇死死的抿紧了,陆云泽逼迫着自己把这三个字踢出去。

他不能想……他决不能这样想……这是变态的事情,是一辈子都要挺不起脊梁骨的事情。如果姥爷知道他去做了这种人,姥爷肯定情愿放弃治疗,也不会用他借来的一分钱。

冷气吸入口鼻,陆云泽闭上了眼睛,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去。

他到校时学校已经来了不少人,整个校园都重新恢复了热闹。虽然此时的气温还不高,但毕竟是春天要来了,路边景观带的灌木丛都长出了一点嫩芽。门口的咖啡厅也闪烁着霓虹灯招牌,穿着得体的年轻人正优雅地捧着咖啡杯在交谈。陆云泽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拎着行李闷头进了宿舍。

宿舍里一个舍友已经到了,正在那里洗自己馊掉的被子。

“哎,小陆,你来啦?”他打了个招呼,看见一个寒假没见的舍友,还挺高兴。

陆云泽勉强地笑了一下,只是放下行李就又离开了宿舍。

他去找了自己的辅导员。

现在正值开学报道期间,辅导员手里还要处理不少事儿,坐在办公室里忙碌地很呢。看到门口传来敲门声,她瞥了一眼,目光却是忍不住地停顿了下来。来的是他们院系最优秀的学生陆云泽,平时也总是笑眯眯的,挂着两个酒窝特别讨人喜欢;但今天,她却一眼就看出了陆云泽面色的苍白。

“云泽?”老师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招手让他过来,“有什么事?”

“老师。”陆云泽走了过去,沙哑地开口了,“打扰老师了。我想咨询一下,现在还有什么贫困生的奖助学金吗?”

他本来还想询问有没有勤工俭学的岗位,但他还要回去照顾姥爷的。

“今年的奖助学金都在上学期评完了,你也知道的,我们都是按照学年在发放……怎么了,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辅导员皱了皱眉,拉着他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有什么事情和老师说一说呢?”

陆云泽吸了吸鼻子,知道自己现在去强撑所谓的“尊严”是没有意义的:“嗯……我姥爷他,生病了。”

“得了胃癌。”他以为自己能平静的,但当着外人的面,他的嗓音还是有些颤抖,只是说没有失态到落泪罢了,“老师,真的没有可以申请助学金的地方了吗?我想帮一帮家里……”

老师也跟着怔住了。

虽然这种生老病死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但校园里的学生毕竟年轻,大部分父母都还健在;然而陆云泽的情况却很特殊,这个学生只有外公,是和外公相依为命长大的。她跟着抿起了唇,目光中满是疼惜:

“好,好……云泽,你别急,老师帮你去问,学校对于这种情况肯定也会有帮助措施的,你别着急,老师想办法帮你申请。起码我知道的,可以把今年的学费和住宿费都退给你,勤工俭学那边也可以预支一点钱……”

“谢谢老师,谢谢。”陆云泽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不断道谢,“这学期的实习我应该也参加不了……老师,麻烦把我的名字从名单上删掉吧,我以后再来补,延毕也可以……”

他们到大四最后一个学期,都是安排的去工厂切身实习。

“没事,你也可以之后再自己找一个实习工作,盖章就可以了。这个不是强求的。”她安慰着这个学生,“不用延毕,没事,那你稍微等等,我现在就去问问能不能帮你申请到一点补助,尽量快地帮你把学费和住宿费退出来。”

陆云泽再次道谢。

他从院系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大约是因为低血糖,整个人还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几乎有点走不动路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吃饭,早晨跟着姥爷也就只是喝了一口米粥。可这些天的他怎么吃得下东西呢?只要一想到姥爷的病,他们家银/行卡的数字,他就一口都咽不下去了。

唇泛起了一点青,他到底是没有去食堂,而是回了宿舍,把自己蜷在被子里,疲惫又无力的缩在这唯一可以不伪装情绪的地方。

舍友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虽然还没怎么和陆云泽说话,但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不佳,主动过去帮忙把阳台的窗帘拉上了,又关掉了寝室里的灯。

眼泪顺着面颊淌下,陆云泽微微张着唇,无声地在这里哭泣。

辅导员对这个学生的情况是真的很关注。

她一直特别心疼陆云泽这个孩子,没有父母,全靠农村的姥爷带大,还长得这样好,这样礼貌,这样优秀,这四年一直是他们院系的第一名。她立刻就和院里的领导汇报了这件事,拿到批条之后去学校财务处申请把对方的学费和住宿费退出来;接着,她又问了问财务处这学期的助学金安排,努力寻找着能够拉来补助的可能。

“哎,也不是我们不肯帮忙,但你也知道的,奖学金助学金都是一年一评,去年的已经在上个学期全部结束了。”财务处的人也很发愁,“国家给的补助已经发到学生手里去了。”

“那其他校友捐赠的呢?”她不放弃,“校友捐赠的资金我听说是成立一个基金的吧?”

“这倒是,但那得经过对方允许了。虽然拿了钱,但我们也都是按照谈好的规章制度来进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把钱拿出来的。”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目前有提前存钱在这里的主要就几个——贺氏奖学金,邵逸夫奖学金,还有一个台湾商人过来捐的……”

听到“贺氏奖学金”,辅导员就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了计较。她还记得去年自己帮陆云泽申请的这个奖学金,最后给的非常丰厚,而这笔大额的社会捐赠也在他们学校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据说是个非常大方的捐赠者,关于资金用途方面十分好说话。

“那行,我去和捐赠人打申请,这样就能提前批到一笔助学金了对吧?”

“对,只要你能让他们同意。”

她点了点头,在财务处这里拿到了当时处理这笔捐赠资金的秘书电话。

其实这种情况,一般也不会留私人联系方式,给的都是公司里的座机。她一边给陆云泽补着一些退学费的材料,一边等到次日上午,在院系办公室里拨通了电话。

那边接电话接的也很快,就是跟在贺邵承身边的张秘书。当时捐赠这笔资金主要是他在负责,不过学校那边收到钱之后就没怎么联系过了。毕竟这笔钱其实一开始就是为了帮助贺邵承立一个良好的社会形象,算是一种双相交易,他们给了学校钱,而学校给了他们正面的名声。彼此心里都有数,交易做完就没什么事儿了。

现在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开口就是复旦大学的辅导员,他还挺诧异。

“嗯……请问,有什么事呢?”跟着贺邵承几年,无论面对谁,他还都挺客气的,一点架子都不敢有,“我们贺总现在正在开会。”

“是这样的,我是铸造系的辅导员,我有一个学生,相依为命的外公生了胃癌。他家庭条件不好,现在需要一点帮助。他的成绩很优秀,去年就拿了你们提供的贺氏奖学金,现在希望帮他申请另一笔奖学金……”

“嗯,这个是没问题的。”张秘书点了点头,“只要符合要求,就可以从贺氏基金里面拿。”

“对,但问题就是,奖助学金是一学年一评,上学期已经评过了,还要再过一个学期才能评选第二轮。这个学生家里肯定等不了那么久,我这里需要你们贺总同意了,才能去学校那里申请特批。”听着那一头这么好说话,辅导员不禁松了口气。

张秘书点了点头:“可以,对于这种事情,我们贺总肯定也是愿意帮忙的。”

去卡这点小钱显然没有意义,但身为从头处理到尾,并且参与制定了奖学金评定规则的人来说,张秘书做事也比较周全,“但是为了留档保存,我们这里需要学生提供一下他外公的诊断书复印件,贫困生证明,就这两样,可以吧?”

“可以的可以的。”辅导员拿着话筒点头,“能理解。”

“嗯,那你告诉我一下这个学生的信息,我和贺总汇报一下,尽快给你答复。”张秘书拿过了自己记录事情的便签纸,同时握住了圆珠笔,准备开始记录。

“学生的名字叫陆云泽——”辅导员自己手里也有一份学生具体信息表,一个一个的念着。她还解释了一下名字是怎么写的,“耳东陆,蓝天白云的云,藻泽地的泽。目前是大四生,学号是……”

话筒另一边的秘书猛的愣住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可这个世界上,总不能这么容易就重名吧?都是复旦大学的学生,都是大四的准毕业生,都是拿过他们贺氏奖学金的……

圆珠笔的笔尖落在了便签纸上,但却一个字都没有写下去,只留下了一个墨点。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问问贺总,这位老师,你那边等一下。”他说话都有些发颤了,如果真的是曾经来过他们公司的那个陆云泽,这可是……大事啊!

贺邵承还正在会议室里开会。

进出口涉及的事情太多,尤其刚刚过了年,一切从春节假期中恢复过来,堆积的公务多得让他皱眉不止。男人也许久没好好休息了,此时抿着薄唇板着面孔坐在位置上,目光扫到哪里都会让员工紧张地挺直脊背。

他毕竟是贺邵承,一个白手起家,从街头混子到现在人称一声“贺总”的贺邵承,怎么可能是一个真正的绅士呢?

他在陆云泽面前所有的温和和耐心,都只属于陆云泽一个人;到了其他人面前,他就只是贺总,一个只讲利益,不讲情分的资本家。

一场会议开得战战兢兢,因为贺邵承已经冷着脸驳回了好几个提案,一些和客户差不多都要谈好的生意也被他要求重新去谈。部门总管们自己都不好过,更别说其他的经理了。这间会议室里坐的还主要是这些领导层,普通的小员工还要继续分层开会。

但就在气氛紧张又凝滞的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

贺邵承侧过了视线,目光落在了那微微推开的缝隙上。

是他的秘书。

“有什么事?”他低沉地询问着,听不出什么情绪。

张秘书想了想,走到了贺邵承的身边,弯下腰用只有贺总能够听见的声音和他说了:“刚才接到一个电话,有个学生家人生病了,希望提前申请领取下一年的奖助学金。”

“嗯,可以,你去处理。”

这点小事贺邵承也并不在意,接着就要继续听经理关于美国一批货物的洽谈汇报了。然而张秘书却是凝重着面孔,“那个学生……名字叫陆云泽。”

贺邵承的神色猛的就变了。

办公室里其他人还以为是出了什么糟糕的事情,贺总要发火了;然而实际上贺邵承却是直接终止了这场会议,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就匆匆离开了会议室。他进了办公室,嗓音满是急迫:“怎么回事?你把具体的情况再说一遍!”

“是他们辅导员打电话过来的,铸造系,大四学生,辅导员说他外公生病了,得了胃癌。”秘书一边关上门,一边汇报着情况,“贺总,是那位陆同学吗?”

贺邵承已经深吸了一口气,面孔难看得几乎能滴出墨水,“是……肯定是他,不会有另外一个人。”

自从过年前的那一夜,他逼着自己再也不去打扰陆云泽的生活,逼着自己压抑住这份感情。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陆云泽不是好事,陆云泽没了自己才能过得更好……可实际上呢?对方家里出了这种事情,他都不知道!

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贺邵承紧抿着唇瓣,第一次后悔起了自己的决定。

他怎么可以……真的再也不联系那个人呢?

秘书在一旁心道“果然”,跟着叹了口气:“那怎么办?我们这里单独再资助一笔奖学金吗?贺总,要不我马上就让财务拨款过去,不走之前捐给学校的那一笔基金了,估计学校财务处效率没那么高……”

“这件事,我来处理。”贺邵承沙哑地开了口,“现在他应该已经在学校了,对吗?”

“是的,学生开学了。”

“好,你回去吧,今天所有的会议我都不参加了,让其他人去主持。”他也没有入座过,始终都站在旁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去找他。”

秘书愣了愣,再回过神来时发觉贺总已经离开了办公室。

轿车引擎发动,贺邵承一路开到复旦大学的校门口,面色依旧不怎么好看。他对陆云泽的感情是真的,此刻便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痛苦。他无数次听陆云泽说过姥爷,就算从未见过对方,也已经在心里描绘出了一个和蔼的老人形象。祖孙两人之间的关系更是不用多谈——

但如今,老人却生病了,还生的是癌症。

贺邵承皱紧了眉,光是想到陆云泽此刻的无助,他的心口就泛起了闷痛。

他必须要去帮忙。

轿车一路驶入校园,停在了宿舍楼底下。

贺邵承从未去过陆云泽的宿舍,因此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那个房间。尽管此刻全身都在催促着他快一点见到那个人,但他也只能拿出了手机,绷着面孔拨了过去。

此时还是上午,但陆云泽也没睡懒觉,已经坐在了自己的板凳上。

他刚刚和姥爷用医院的公用电话聊过天,曾姥爷还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如今又用了点药,他感觉好极了,每天都在数着日子等出院呢。这些天他也没闲着,已经把整个病区里的故事都听了一遍,早晨就在电话里和外孙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包括谁家媳妇怀了孕肚子不舒服,婆婆非说不是男孩要打掉这种。

虽然心情还很沉重,但陆云泽听着姥爷那样中气十足的讲话,还是带上了一点笑容。

现在刚刚挂了电话,他也准备出去一趟了,找辅导员问一问退学费住宿费的事情。其实来复旦读书,他也没花多少学费,能退的金额十分有限。不过都到这个时候了,就算是十元,二十元,陆云泽也都不会拒绝。这些钱虽然小,但起码也是姥爷一次打针的费用。

但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陆云泽一愣,以为是姥爷再次打了过来,结果来电显示却是贺邵承。

怎么……是他?

他站着怔忡了一瞬,此刻心中居然什么感觉都没有。

之前的陆云泽还会因为那一夜的事情而痛苦,看到这个人的名字就泛起愤恨;但现在面对着姥爷的病,他自己遭受的这一点苦已经什么都不算了。

泛青的唇瓣抿了抿,他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吃饭,几乎每天就只吃一个五分钱的实心馒头,身体已经明显瘦了很多。年前的他或许还被贺邵承养胖了一点,脸颊上都多了点肉,但现在就只是削瘦,瘦到棉袄穿在他身上都仿佛只是挂在那里一样。

“喂?”他接通了电话,嗓音平静。

“云泽,我在你宿舍楼下。”贺邵承低沉地问着,“你在宿舍吗?”

“怎么……”陆云泽眨了眨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阳台的方向,“你来……做什么?”

贺邵承为什么会来?他们明明说好了,不见面的。

“我知道你姥爷的事了。”男人的嗓音逐渐沙哑,“云泽,我会帮你的。”

初春的天依旧很冷。

虽然气温已经到了零度以上,但陆云泽还是必须穿着自己的棉袄。他这些天一直饿着自己,整个人身上仿佛一点温度都没有,那张面孔都泛着苍白。他到底是下了楼,急促着呼吸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人。嘴唇抿了抿,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但总之鼻根又一次开始发酸了。

而贺邵承的眸里却流露出了浓浓的心疼。

他描摹过无数次这个人的面孔,然而就只是二十多天的时间,陆云泽却削瘦成了这个样子!

他紧拧着眉头,快步走到了对方面前,本能地生出了将人拥入怀中的欲/望。可现在是白天,这是校园里,他不可以做出任何唐突的行为。

“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贺邵承听到了自己那过分沙哑的嗓音,“你姥爷的病。”

“年初九确诊的。”陆云泽低着头,没有和他的目光对视,努力地憋着自己的泪意。

他在同学面前没有哭,在辅导员面前也没有哭,一个人在那里写申请,把自己家里的贫困和姥爷的病撕开来介绍给别人的时候也没有哭……

但现在,面对着贺邵承,这个曾经欺负过他,欺骗过他的人,他却想哭了。

而且是想要嚎啕大哭,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出来那种。

“情况……还好吗?”贺邵承继续紧盯着这张微微凹陷下去,连唇瓣都不复粉色的面孔,“有没有转移?”

“不知道。”陆云泽吸了吸鼻子,“医生说检查这个要做全身的扫描,什么同位素的东西。太贵了,负担不起。”

听着他用平静地语气说出这些话,贺邵承的心口更痛了几分。

“那现在呢?你姥爷在哪里?”

“在平县的医院,先挂了点普通的抗癌药,别的什么都还没做。”陆云泽的呼吸已经开始颤抖了,“平县的医生推荐先放化疗,再手术,再术后二次放化疗。但……我没有那么多钱。”

“我姥爷没有医保,什么都报销不了。”他到底是嗓音带上了哭腔,眼眸里也蓄起了泪水,就算盯着贺邵承的西装纽扣试图不让泪淌下,也还是沿着脸颊滑了下去,“我……我没有办法了。”

男人捏紧了拳,此刻身体也紧绷了起来。他是真的想要帮陆云泽吻去那些泪水,把这个人抱进怀里,让他放肆的哭,大声的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落泪都要压抑。

“我帮你……云泽,我来帮你。”他低沉地哄着,“有我在,你不要怕。”

作者有话要说:TIP:1971年,第一台CT机问世,1991年往后CT技术在国内大小医院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