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车,虽然去哪里都方便,但他们总不能开着一辆虎头奔去学校上课,因此大部分时间汽车都还是放在家里落灰的。不过到了周末,陆云泽和贺邵承就能一起去全上海逛了。

两个人又是去生态公园,又是去历史博物馆,总之每个休息日都没浪费,拍下来的照片都塞了三个相册。初三也确实面临着初升高的压力,一月初,他们和初一初二同一个时间进行了期末考试,但期末考试结束,学弟学妹们高高兴兴回家过寒假时,初三生则还留在学校,要继续补一个星期的课才行。

所有同学都颇为怨声载道。

因为大家都盼着放假,如果说直接延缓一周考试就算了;考完试还要再上一个星期,心里头简直就像有一只猫在抓似的。陆云泽和贺邵承还好,左右上课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压力,还能下楼脱掉羽绒服,好好的在操场上跑跑步踢踢足球什么的;但其他同学是真的受不了。

这样的态度也在上课时很明显的表现了出来,让一直颇为温柔的班主任头一次发了火。他们当老师的也没拿多少工资,谁不想早点回家休息放假呢?还不是为了这群学生的成绩,才自愿过来一起加班。她气得狠狠地骂了一顿,只有看到陆云泽和贺邵承时才能呼出一口憋在心里头的气。于是让陆云泽感到惶恐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你们不看看陆云泽和贺邵承!他们两个一直是年级第一,做什么试卷都满分,就只有语文作文扣个两三分,人家还不是上海本地人,要回老家过年的,他们都能安稳地留下来上课,你们怎么就不行了?我们学校还没安排晚自习,隔壁北师附中的学生每天要晚自习到九点!你们真是过的太舒服了,舒服得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初三生!”

她这样一通狠骂,学生们虽然都还有些不服气,但也只能乖了,接下来上课都没再说过悄悄话。陆云泽也不敢和贺邵承聊天做小动作了,生怕马上又被老师点到名字,而他却正在专注地走神。

一节课好不容易熬过去,他立刻就趴在了课桌上,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身边前桌侧桌的男生都羡慕地看着他,“泽哥,你和承哥两个人牛逼啊,现在班主任就只看你们两个顺眼了。”

陆云泽摆摆手,“别了别了,你们知道的,我上课也不听的。”

他和贺邵承纯粹就是成绩好,干什么在老师眼里都是好学生,其实差生干的事情他们两个可是一点都没少。

本来接下来是自习课的,不过现在班主任被气走了,没有人来看着,一群男孩子的心就活络了起来。课间,教室里窸窸窣窣,等到打铃时,小班长忽然发现,后排的男生居然全没了!

她当即就气得要去找老师汇报,但是一想到刚刚盛怒过的班主任,又怂了,最后就只能愤愤地躲一下脚,自己坐回了座位上。

操场上,贺邵承拿了个篮球,一下子就投进了篮筐里。

本来这个星期补课,也没安排活动课或者体育课什么,现在好好的翘了一节自习玩了一趟,所有骨头痒的小伙子们都发泄掉了那股躁动不安的情绪,终于肯认认真真坐在教室里上课了,只是身上那股汗臭味又弥漫了开来,让陆云泽不得不捏着鼻子喝水。

一个星期虽然不少,但毕竟才七天,这样挨一挨也就挨过去了。在距离大年夜还有七天时,所有人都拿了一堆可以把人淹没的试卷,接着才终于各自回家,准备迎接1992年的春节。

曾姥爷一早就在家里头买好了菜等着。

他当然知道么儿和小贺有了车,这回是直接开车回来的,不坐火车了;但毕竟他还没真的瞧过,又担心两个孩子路上别出了事故,因此过一会儿就打个电话给外孙,问问现在开到哪儿了,路上顺利不顺利。大哥大的信号还比较一般,在高速公路上,陆云泽不得不对着话筒吼,重复了好几遍“很顺利”“没问题”。他身边的贺邵承都忍不住地笑了,顺势打了个弯,进入了分支路线。

“姥爷那么担心啊?”

“是啊,他就怕你手一抖,或者别的司机手一抖,把我们两个送到西天去了。”陆云泽把大哥大放到了车门边上的置物格里,长舒了一口气,“可是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车啊,别的车都在避着我们走好吧?”

贺邵承又笑了笑,“嗯,确实,没有敢往上凑的。”

而且他开车也很规矩,就算高速超速百分之十不会罚款,但贺邵承始终都是以八十码的速度在前进,都不会轻易的上九十。他每一次开车都深深地记得自己身边坐着么儿,当然是以陆云泽的生命安全为首位,绝对不会去追求无聊的飙车快/感。

不过尽管他开的很慢,上海和平县之间也都开不了多少时间,大约四十分钟就下了高速,进入平县的国道了。国道还是两旁拦着的,所以暂时还见不到骑着三轮车的老头老太;但当他们驶入了普通道路时,自行车,三轮车,电三轮就多了。

而陆云泽和贺邵承驾驶的这辆虎头奔,就显得更为特殊了起来。

平县是个小地方,不少人都没见过几辆车呢,所以也认不出来梅赛德斯的牌子,只觉得这辆车和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那股气势就让他们呼吸一滞,不敢随便往上凑了。过年前路边搭起来的摊子也多,所以越是进县城,就越是难开,当到他们家那条街上时,贺邵承几乎是停了车,等着两边的人把自行车、三轮车挪挪开才能继续往里走。

但他并不想按喇叭,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用喇叭声驱赶实在是太不客气了一点。

曾国强还是听到外面的闹腾声,觉得特别奇怪才出来的,结果就看到自家门口停了一辆气派的黑色轿车。

他虽然听外孙说过是什么梅赛德斯,但这会儿根本认不出来。街坊邻居围着这辆一看就气派极了的汽车不断瞧着,每个人面孔上都是惊奇和羡慕。曾姥爷则是走到了车边,只见那车窗还是防偷窥的,他都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姥爷!”但是陆云泽看到他了,赶忙就下了车,特别高兴地喊了一声,“我和贺邵承回来啦!快点,把大门全打开,让他停进去,放在外面可挡路了……”

“诶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看到长高了,又长大了的么儿,曾姥爷顿时就笑得眯起了眼睛,赶忙把才开了一个小门的院子大门拉开,让小贺把汽车停到前院来。

他们前院也不大,贺邵承进去之后还好生倒了倒,这才把轿车停在了边上,没有挡着进出的大门。他也下了车,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毛呢大衣,已经已然一副成年人的模样。曾国强看着这个高大又英俊的小伙子,都想不起来当初么儿刚把人领回家时的样子了。那个时候……他记得小贺还比么儿矮呢。

“姥爷。”贺邵承露出了笑,“我和么儿回来了。”

“诶诶诶,那赶紧进屋吧,我去给你们两个盛碗银耳汤喝啊。”曾老头嘿嘿地,一边关上了大门,隔开了其他街坊邻居好奇的目光,一边扭头关切起了两个孩子之前在上海读书的情况,“你们这回儿是多上了一个星期的课?那期末考试成绩应该出来了吧。”

“那当然,我和贺邵承一直都是第一名。”陆云泽已经进屋去了,就这么点下车的时间,他的身上居然冷得一哆嗦,赶忙就进客厅里暖和暖和。他和贺邵承也是仗着有车,都没穿羽绒服了,都是一身毛呢大衣,还是同款呢。屋里头的空调是开着的,暖和极了。陆云泽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买的那窗式空调没制热功能啊。他眨着眼睛找了一圈,这才发现墙角多了个特别大的立式空调,正在呼呼的吹着暖风呢。

“姥爷,你买新空调啦?”

曾姥爷刚让小贺进屋,好是夸了夸他的学习成绩,又在那儿问学车的事情呢,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也得学一下,冬天开这电三轮去厂子——太!冷!了!听到外孙喊自己,他才一边换鞋一边应声:

“是啊,怎么样?暖和吧?”

“嘿嘿,暖和。卖了多少钱啊?这种立式的比咱们楼上的那种还要贵的。”陆云泽直接站在空调面前吹了吹,吹得身上热乎乎的之后才跑去厨房里头舀银耳汤。他姥爷做的东西他都喜欢吃,而且又是银耳这种软软的甜甜的点心,饭前喝个两碗完全不是问题的。贺邵承也过来和他一起打汤了,曾姥爷则是笑眯眯的:“就这一个玩意儿,买了九千多呢。”

“哇,姥爷你发财啦。”陆云泽笑得眉眼弯弯的,端着碗先抿了一口,甜蜜蜜又热乎乎的汤直接暖和到心口去,果然回家就是舒坦,“厂子是不是赚大钱了?”

“生意好着呢!”曾国强点了点头,没打算在外孙和小贺面前谦虚了,“就一个星期前,差不多你们考完试的时候,广告去中央电视台打上了……么儿你是不知道哟,还好姥爷让工人提前加班干活,生产了两个仓库的库存出来,否则整个厂子两天就能被人搬空了!”

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的那种喜悦根本不是单纯的金钱能够带来的,“曾老头辣椒酱,已经名扬全国了!我估计等过了年,生意还要好……”

贺邵承也笑了:“那姥爷最近还要继续加班吗?过年了,厂子员工休息几天啊?”

“就最后上几天吧。”曾国强想了想,“因为过年休息,好多物流运输公司的车子已经停了,其实现在就是多生产一点,免得年后物流恢复了,供不上货。”

他现在的厂子那可是一个大,早就不是当初窝在开口笑食品厂租个一层楼的时候了。曾姥爷当然是特别骄傲的,“过两天带你们去瞧瞧,厂子现在条件好着呢,好大一块地方,空的场地我还给添了个篮球架,年轻人可以去运动运动。”

陆云泽抱着碗又抿了一口甜甜的银耳羹:“好呀好呀,我和贺邵承可喜欢打篮球了,到时候姥爷你去上班,我们两个就在外面打球。”

他抱着碗,老站着也不是个事,接着就飘去沙发上了,特别认真地低头在喝银耳。贺邵承则去拿了两把勺子,给了么儿一个,自己也坐了下来。不过他的坐姿就不是陆云泽靠在一边的样子了,而是双腿分开着,脊背微微弓起,一手端着碗,一手搭在自己的腿上。他又看了一眼这个熟悉的房子,眉眼之中都带上了笑意。接着才两口把甜羹喝了,又帮着去收拾陆云泽的碗。

“姥爷,汽水儿呢?”他想起来家里应该还有一只狗。

“汽水儿去你李婶家了!”曾老头说到它,就摇了摇头,一边笑一边在茶几边上拆瓜子、花生、核桃、开心果这种炒货的塑料袋,“它啊,也是个大狗了,当初抱回来才一点点大……我之前有一次回乡下,把它也带上了,谁晓得它就和李婶家抱来的狗玩一块去了,天天在河边撒欢呢,哪还肯跟着姥爷回县城哦。”

“诶,是李婶家的狗是公是母啊……?”陆云泽眨了眨眼,“汽水儿年纪也差不多了,说不定是想谈对象了呢?”

“害,要是公狗我还能理解,李婶子家的那一条也是母的呀!”曾国强失笑,“那狗才五个月,之前你李婶从亲戚家抱回来的,比汽水儿小一圈呢。两条狗就刨泥打滚,脏兮兮的,害得大姑娘每天都得给它们洗澡……”

“噗,合着是找了个小姐妹。”陆云泽笑弯了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贺邵承,“说起来咱们两个去年也下地掏黄鳝呢,我觉得还挺好玩的。姥爷,过年回村里头去不?还是说今年就在县城里过啦?”

曾国强早就想好了,“还是回村上,毕竟做人不能忘本嘛。不过么儿你放心,今年就不会有去年的麻烦事儿发生了……”

他去年那是刚刚发迹,和村上普通农民的差距还不算很大;但现在他曾国强已经是全市有名的辣椒厂厂长了,此时反而会让无关的人都不敢往前乱凑。至于那什么陆文杰,陆文杰爹妈,恐怕更是远远的避开,一丁点麻烦都不敢来找的。

他如今也不是那个刚有了点小钱的曾老头了,至少现在,曾姥爷抬头挺胸往那一站,那就是十足的厂长气势。

贺邵承回忆起了那个简陋但是处处都很温馨的小土屋,眉眼中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那行,土炕也很暖和,烧起来一点都不冷的。”

他们两个早上九点出发的,现在大约十点半,稍微聊聊天就该吃午饭了。陆云泽一到家就被喂了一碗银耳汤,之后又是瓜子、花生、各种坚果,腮帮子就没停下过。曾姥爷还好,顶多就是拆开了塑料袋让外孙吃;但贺邵承却是会把坚果果仁剥出来给么儿的。他知道么儿喜欢瓜子,所以一边谈话时就一边用手剥,自己根本没尝几个,都是剥满了一掌心递给的对方。

于是,到饭店时,陆云泽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稍微吃了点菜就觉得撑。

刚才的坚果咀嚼得脸颊也酸了,所以他都不要吃肉,就只是用猪油渣炒的大青菜拌了拌米饭在那里吃。曾姥爷还觉得外孙吃少了,又给他夹肉,结果就看到么儿拼命摇头。

“我吃饱了!我吃饱了!姥爷,刚才零食吃太多了……这些菜我今晚再捧场,现在是真的不行了……”

曾国强想了想茶几上满起来的那个小垃圾桶,觉得也是,就把肉放到了贺邵承的碗里:“那小贺多吃点,诶,小贺是不是又长高了?姥爷总感觉你长得快。”

“还好,没有怎么长。”自从上了一米七,贺邵承的生长速度就慢了下来,这一年只往上走了三四厘米的样子,如今差不多一米七八。他笑了笑,解释道:“今天穿的皮鞋底有点厚,所以看上去可能比较高。”

“噢,嘿嘿,也好,看见你这样又高又结实的,姥爷心里也高兴。”曾国强点了点头。

他现在每次看到小贺,心里头就满满的都是感慨——这孩子当初被么儿领回来的时候,才多小多瘦啊,站在那儿就和一根竹竿子似的,胳膊、腿上都是骨头,比他们家么儿还瘦呢!现在么儿是没怎么变,还瘦瘦小小的,就那脸颊上稍微能看到点软乎乎的肉;可是贺邵承呢?那是胳膊长腿长,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来下面结实的膀子。

说起来,他们家,也是从么儿把小贺领回来的时候开始变的。

曾姥爷笑着叹了口气,自己夹了一筷子油渣青菜。

他们在县城又住了几天,期间曾国强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了一趟新厂子,好好的介绍了一下前前后后的厂房和生产线,听那口气也不是第一次给人做介绍了,说到什么都是顺手拈来,熟悉的不得了。

陆云泽看到姥爷在这个年纪还能意气风发一回,心里头也高兴极了,特别为他感到骄傲。很多人都觉得年纪大了就该呆在家里,帮忙带带孙子孙女,烧烧饭做做菜,好像人一旦到了爷奶这个辈分时,就失去了属于自我的价值似的。但实际上夕阳也有灿烂,人只是老了,又不是废了。

厂子事情多,曾姥爷带着他们走了一圈之后就忙碌去了,大哥大一会儿就来个电话;陆云泽和贺邵承则从员工活动室里头拿了篮球,去篮球框那边跑跑跳跳。

冬天这样运动运动也好。他们都脱了羽绒服,只穿了棉毛衫和毛衣,但后来也都是满头的汗水,连陆云泽本来泛着白的脸颊都飘起了一层运动过后那种健康的红泽。因为姥爷没轿车,来回开电三轮冷,他们这些天都是送姥爷上下班的。不过白天其余的时候就可能去县城其他地方,买点年货,买点乡下老房子需要的东西。虽然说烧个炕土屋子里也能睡,但毕竟厨房不可能烧炕。贺邵承就买了个暖风扇,插上电就能制暖那种,吃年夜饭时放在边上烘热刚刚好。

小年夜,他们三个人便收拾了东西,一块儿往村上去了。

后备箱里塞满了彼此的衣服、棉被、洗漱用品、暖风扇和大包小包的年货。曾姥爷虽然不是第一次坐小贺的轿车了,但也还是觉得舒服,特别舒服。他喝着茶,茶杯直接就可以放在中间的位置上,也不用担心翻了。他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头一次问起了这个车的价格——

“姥爷还挺喜欢你们这个车的,小贺,买了多少钱啊?要不我之后也弄辆这个开开?”

陆云泽昨晚没好好睡觉,现在正蜷在后座上打瞌睡呢,所以贺邵承说话的声音也刻意放轻了几分:“这辆是进口车,去年的新款,所以比较贵,买了有两百万……”

“?!!”曾国强傻了。

“两百万??”他虚着嗓子,差点要叫出来,“不是,你们买那洋房都没花这么多钱吧?么儿怎么舍得的?”

贺邵承抿着唇,想到当时陆云泽和自己说的话,心口又泛起了一股暖意:“么儿说我去证券所时得有气派点的行头,就买了。”

他现在去上交所,也确实和其他股民都不一样,是直接进二楼隔间看盘交易的那种,并不需要在楼下排队等业务员操作。不过这也是因为他手里的资产一直在上涨的缘故,其实贺邵承没有告诉对方,他当初投入股市的三百万已经翻倍到九百多万了,估计过了这个春节,再回上海时,就能突破一千万。他对股市的数字极为敏感,每一次的资产变动拿出去都能让人争相模仿的。不过因为为人低调,只有偶尔请假半天去证券所看盘交易,所以目前上海的股票圈子里还没有多少属于他的姓名。

“不过我们手里的钱也够,姥爷,你想要的话也可以买。”

“算了算了,我本来以为就二三十万呢。”曾国强摆了摆手,“我开这个厂子,虽然说起来是民营的,但毕竟有政府扶持才能发展的这么好。赚了钱啊,姥爷还是想回馈社会,车子就不买你们这么贵的了,省出来钱之后还好多建几个希望小学呢。”

他为人很朴实,所以虽然现在富裕了,平时吃的喝的还是街上买买,并没有去追求高档货的习惯。

在抵达曾家村之前,不可避免的要经过龙珠山村的街道。虎头奔一出现在路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好奇地瞅着这辆一看就死贵死贵的轿车。这次也有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人群中忽然爆出了一声惊呼:

“这是奔驰啊!!!”

“什么奔驰?咋,很贵吗?”

“岂止是很贵,把你卖了都买不起好吧。”年轻小伙子其实也不认识这是什么车型,但就认识那个车标,光是看看都觉得心潮澎湃,仿佛坐在里面开车的是他自己了。大家也都挺想看看里头是谁的,不过因为车窗防偷窥,他们只能看到一片灰色。

正在街上叼着根烟的陆文杰也瞧见了。

自从被判了刑,又放回来缓刑后,他在村子里的名声那是瞬间跌到了谷底。身边没了张红盼,家里头那几个钱也被他拿来街上的麻将馆搓麻将,很快就输的差不多了。原本小儿子壮壮是给他带着的,但是有一次他在外面搓麻将,儿子饿得哭了一宿,被邻居家的人翻院子进去抱出来的。他父母得知后也就不把孙子给儿子这个五大三粗的养了,单独抱过去,好生当宝贝疼着。

如此也刚好,没了个小拖油瓶,陆文杰的生活自然更是散漫。

他前段时间刚在麻将馆和人学了个新的牌法,叫二八杠,一赢那是大几十块钱的赢,让他瞬间就上了瘾。然而接着,麻将馆就被警察局的人给抄了,害得他们现在只能找了个村子河塘边用来放渔具的小房子继续打。他脑子也不笨,这么多人要去呢,但为了防止警察又来打击,那房子的具体位置又不好传出去。所以现在他就和原麻将馆的老板谈了个生意,专门干接送赌客的活。

他吸了口烟,看着那豪车,心里头也羡慕,不过接着想到害得自己变成个鳏夫的死老头现在也是个有钱人,就侧过头对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一句“为富不仁”。

坐在车里的三个人当然没有注意到身边挤挤攘攘的人群里,有一个是陆文杰。

街上的路还是水泥路,但到村上,就完全是泥土了,还好没下雨,土地是干的,并不泥泞。贺邵承缓缓地把车开到了自家门口,陆云泽这才迷迷糊糊地醒了,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胳膊,慢吞吞地下了车。他也好久没来村上了,看见这栋老房子,心里头还挺怀念的。

“姥爷,我们两个去把院子门拉开,让贺邵承停进去。”

“行,我找下钥匙。”曾姥爷下了车。

轿车停到了院子里面,在隔壁李婶家玩的汽水儿听到了声音,还以为是来小偷了,一个猛冲要过来守护自己主人的房子。结果冲到门口,发现是曾姥爷,那股凶劲又顿时变成了疯狂摆尾,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曾姥爷一边开门一边安抚身边的汽水儿,那边陆云泽都嫉妒了:

“呀,汽水儿就认识姥爷了,都不认识我了。”

听到声音,汽水儿转过了头,对着陆云泽瞅了一回儿,这才终于把人给认出来了——

“汪!”

陆云泽想要抱住热情的狗子,结果脚上穿的棉鞋太滑,直接被扑得摔在了地上,坐着被汽水儿舔脸。

屁股坐在地上还一疼呢,不过还好穿着大棉袄。他一边笑一边推搡汽水儿的脑袋,直接就在地上和狗玩了一会儿。此时汽水儿的小姐妹也过来了,正摇着尾巴看着曾姥爷和贺邵承。那是一只小白狗,特别漂亮,像个小仙女似的,怪不得汽水儿喜欢和人家玩。

“么儿,起来吧。”贺邵承走到了陆云泽身边,带着笑伸手将人拉了起来,“没摔疼吧?”

“唔,还好穿了大棉袄……”他揉了揉自己的屁股根,那个地方有个小尾椎骨,按了按只是有点酸,应该没事,“汽水儿扑得可真猛,我这个老棉鞋又滑……哎,进屋吧,我估计咱们俩的房间又要好好打扫一下了。”

虽然之前曾姥爷回来也会把所有屋的门窗都打开透透气,但毕竟是没有人长时间住,老房子里就难免多了一股怎么也打扫不掉的灰,需要用人气养着才能恢复。汽水儿还在拼命摆尾巴,隔壁李婶子一家也过来瞧瞧了,看到陆云泽和贺邵承两个小伙子,都是眉开眼笑,又要拉着他们去家里头吃炒货呢。李婶子家今年上半年拿到了百分五的股份,年底分红一下子就让他们能买套县城里的房子了!他们家这个年过得也是舒坦,走到哪儿都是扬眉吐气,就没有不上来巴结的。

但是他们两个真的要收拾卧室。

直接从县城家里头带来的被子还不用晒,但是土炕上的床垫就必须拿出来拍拍了。陆云泽在外面不断地掸那垫子,一拍就一层灰落下来,弄得他一直在咳嗽。屋里头,贺邵承则拿着一个大毛巾擦拭着压在土炕上的那层凉席,擦完之后毛巾也是脏了一半,再蹭蹭墙壁就全脏了。汽水儿倒是开心,带着小姐妹前院后院跑,根本看不出来刚抱回来的时候那副怂样了。

“诶,我们两个放衣服的箱子也得擦擦。”陆云泽长呼了一口气,又去后院打了一盆水,“咱们家居然还没接自来水,姥爷,虽然来得少,但自来水也还是得接啊。年后找水电局的来弄一下吧。”

“以前觉得没必要,现在确实是麻烦。”曾姥爷点了点头,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不住在这个地方了,但是他对这个老房子的感情一如既往,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爱人的骨灰盒放放好,再擦擦桌子,给她点两根蜡烛,“那行,不过今年这个春节就继续麻烦点吧。哎,我看看家里头煤块还够不够,不够还得去街上买点……”

他们三个各自忙活,小年夜一整天都在家里打扫卫生,所以今年的扫墓都是大年夜早晨去的。和去年一样,贺邵承又买了一些纸钱、纸绢花、纸房子,找了个靠河的地方烧给了母亲。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对生活已经十分满足,只希望和么儿还有姥爷一直这样过下去;但是今年,在看着那堆火苗时,贺邵承心里却是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妈妈……我明明已经很幸福了,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够呢?

他垂着眸,抿着唇,板着面孔的样子让陆云泽还以为他是伤心了,回家路上特地去给他买了点糖。

因为吃糖就会高兴起来。

他们买了年夜饭的菜,曾姥爷在厨房里忙活,两个小伙子又去稻田里摸黄鳝。不过今年或许是有了去年的经验,摸出来的就多了,还有一条特别壮,都和外面饭店里卖的那种差不多大。曾姥爷也好久没吃这种乡下泥里头挖出来的、味道最为鲜美的黄鳝肉了,咂咂嘴还觉得有点怀念呢。他直接一半炒了黄鳝片,一半烧了个红烧黄鳝,都特别诱人,惹得汽水儿都凑过来要了点吃。

冬天,下午四点多天色就开始昏了,家家户户也是坐在一起,都早早地准备开始年夜饭。

这一年,陆云泽、贺邵承、曾姥爷都去过了繁华的上海,住过豪华的小锦江,吃过一顿上百的饭菜;他们也有了洋房,有了新厂子,有了价值两百万的虎头奔小轿车。然而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三个人却是都坐在这间土房子的厨房里头,边上土灶烧出来的火还没完全灭,所以整个厨房里头都暖烘烘的。曾姥爷先端起了杯子,举在空中和两个孩子们一起捧了一下。

“姥爷这个人啊……其实不求钱多,也不求你们两个以后再赚多少钱。姥爷就希望,明年,后年,大后年……咱们家三个人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陆云泽脸上的小酒窝又露出来了:“嗯!姥爷你身体要好,我和贺邵承也多回来看你……”

“哎,这个不用,老头子我事情多着呢,你们两个还是在上海好好学习,别一天到晚就盼着回家吃烧鸡。”曾国强笑着骂了一句外孙,拿着酒杯抿了一口。

他现在是不喝白酒的,白酒太辣,烧得胃疼。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喝啤酒,就小麦芽做的那种,又解渴又解了酒瘾。但是今天,他厂子里的一个员工给送了自家酿的黄酒过来,曾老头好些时间没尝过了,就开了坛子喝喝。因为黄酒的度数也不高,和白酒、红酒都不一样。所以陆云泽也要了一杯,还拉着贺邵承和他一起喝。

“唔,这个酒好像还是有点辣的。”他抿了一口,舔了舔嘴角,“姥爷你觉得呢?”

“是有点,估计是放了一两年的黄酒了……”曾姥爷也砸了咂嘴,“吃菜,多吃点菜。”

贺邵承抿唇低笑,给么儿夹了一筷子鳝片。

陆云泽都喝了酒,他当然不可能不喝。而且如今他们两个也是大小伙子了,不必再和小孩似的滴酒不沾。现在主人回来了,汽水儿当然也在屋里头呆着,不过它下午跟着去水稻田里疯了一场,又吃过了饭,已经蜷成一团缩在曾姥爷给它做的狗窝里睡觉了,身上还盖了一条小毯子呢。不过虽然眼睛闭上了,但但凡有点动静,它那狗耳朵就会瞬间提溜起来,连睡觉的时候都警惕的很呢。

“姥爷,辣椒厂以后还扩展吗?如果成了全国有名的企业,就目前厂子的规模,还是供应不上货的。”贺邵承抿了一口黄酒,看了一眼身边脸颊上已经飘起红晕的么儿,又笑了笑,“现在虽然已经有炒货机帮忙进行生产了,但是我觉得,可以再看看别的更自动化的机器……”

“嗯,其实你说的这个,姥爷我也考虑过。”曾国强点点头,夹了一粒花生米送到嘴里,“但是啊,是这样的。如果换了全自动化的机器,对于咱们来说也就是多花个几十万,顶多上一百万对吧。但是机器一上,厂子里就不需要那么多工人了,总不能全转管理岗和技术岗吧?现在是炒货机,每个机器我是按照两个工人配的,四十台机器就解决了八十个人的就业问题。咱们厂子给的工资当然也是和国营厂子差不多的,没有开很高,但因为都是从乡下招来的工人……每个月的五六十,七八十,对于他们来说,可是维持全家生计的钱。”

他之前被政府拉过去开了不少会议,所以对这些事情了解还挺多的,“农民是很苦的,自古以来,种地都发不了财,甚至种地的人自己要没饭吃。我看国家现在也要学国外,发展那什么现代化科技化种地了,到时候就都是大农场,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去种地的。这些农民就得上城里头打工。”

“姥爷当然知道,最好的办法是让这些工人有个一技之长,靠本事吃饭;可实际上大部分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呢,就只能卖卖一身的力气。咱们厂子能提供职位给他们,这也算是好事一件,所以一时半会儿啊,还是先不着急换更高档的设备。”

贺邵承一怔,接着才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陆云泽在边上听着,一会儿瞥瞥贺邵承,一会儿瞅瞅姥爷,不知不觉一杯黄酒就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