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问你,你在外面过上好日子了,怎么不想着回来看看?”曾国强的眼眸中满是痛苦,“你就算瞒着你丈夫,说自己没结过婚,你起码也能寄封信回来吧?可这么多年你有过吗?你在外面是吃香的喝辣的了,有没有想过你爹我和么儿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是!老头子我是发了财了!可那都是从去年开始的事情!再往前那么多年,家里头连买顿肉都要算着,么儿上个小学我都要去攒着学杂费……你想过我们吗?”

“我和么儿,早就当你已经死在外面了!”曾姥爷咬住了牙,气得身体都哆嗦了起来。

曾娟霞痛哭了起来。

她反驳不了!

那些年在外面,她一心想要改变自己的身份,跟着张志飞走到上流社会去,生怕自己的过去会扯了她的后腿,所以彻彻底底地抛弃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孩子。可是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呢?她仰仗的张志飞成了欠了高利贷的落魄商人,而她也跟着成了在家挨打的卑微女人。

如果当初她根本没有走……

她哭得颤抖不止,漂亮的面孔已经狼狈至极:“爸爸……我错了,我错了……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啊……我跟着志飞在外面,别人都是城里的,没有一个人生在农村。我做不到回来啊……”

“那你现在回来做什么!”曾姥爷怒呵道,“你既然在外面过得那么好,你回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曾娟霞一颤,感觉父亲看自己的目光像是把她浑身都看透了一样,一点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她抿了抿唇,已经觉得说不出话了,可是想到张志飞,身体又哆嗦了一下。

“我……”

“志飞的那个场厂子……亏了,”身体昨晚被打过的地方又泛起了疼,曾娟霞是真的害怕了,“爸……你帮帮我吧!求你了……他的化工厂,被国外的投资逼得没路可走了……”

曾姥爷的心是彻底冷透了。

他虽然知道女儿这次回来,肯定有原因,但当这原因被赤/裸裸的掀开时,他又觉得一切都可笑了起来。自从他开办了辣椒厂,赚了钱,已经发生过多少这样的事情了?所有人往他身边凑都是为了钱,包括那陆文杰和张红盼,也包括曾家村的其他村民……

现在,连他的女儿……都是为了钱,才回来的。

曾国强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失败过。

钱明明是个好东西,可他除了给么儿和小贺买点吃的,捐给受灾群众时能够感到些许开心以外,其他时候都只给他带来了烦躁和痛苦。他捂住了脸,深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地吐了出去。

“爸……”曾娟霞“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住了父亲的腿,“你帮帮我们家吧!”

“我也没有钱。”曾姥爷又一次闭上了眼,“霞儿,你别不信,爹这边虽然看着厂子热闹,好像上电视做广告了,也上报纸被宣传了……可毕竟是去年国庆才开的厂子,到现在没做多久呢。政府给我们送了块厂子,这个月赚的钱爹都花在新厂子的装修上了,账上根本没剩钱……”

“爸……爸……求你了!”曾娟霞一听就六神无主了,情愿相信是父亲不肯给她钱,而非家里真的没钱这个事实,“求你了……志飞那边被催得好紧,我们本来只欠了三十万的,现在已经滚到五十万了!爸……你借给我吧……我一定让志飞以后还给你,我一定让他还……”

“我没有那么多钱!”曾国强忍不住一摔茶杯,杯子虽然没破,但水却溅开了,烫得他手背一疼,就像是此时的心口一样,“钱都付出去给别人了!我到现在辣酱厂都没做到五十万的销售额呢!你让我怎么给你!”

“爸……爸……”

曾娟霞已经哭得喘息不止了。

她还能怎么办啊?她必须得从爸爸这边要到钱,否则张志飞真的会打死她的。她也做不到告诉父亲自己其实找了个变态,这一年每天都在挨打,打得她看到张志飞就害怕。

“求你了,爸……给二十万也行,十万也行啊……救救我们吧,高利贷的人已经追到家里去了,每天半夜都会有人过来敲门,门口也被用油漆写了字……”

“他们威胁要杀了我们全家的……爸……”

曾姥爷闭着眼,根本不想听女儿说的话了。

当初过得好的时候,就把他这个当爹的忘了;现在欠钱了,就又过来求他……就算他是爹,是生来就欠儿女的爹,也没道理去帮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更何况他还有外孙,还有那么乖,那么聪明,那么好的么儿……

他的钱都是要留给陆云泽的。

“我没钱。”曾姥爷流下了眼泪,“公司账户上现在最多五千,爹真的帮不了你。”

曾娟霞抱着父亲的腿,不断地痛哭哀求。

办公室里的隔音不好,门外早就听到里面的争吵和哭声了。李婶子和他们家两个姑娘都站在外头呢,越听越觉得不对。

李婶是明白这里头的来龙去脉的,只是她没想到……小霞这次回来,居然也是为了借钱。她一方面心疼曾老头,一方面又觉得毕竟是父女,何苦到闹这种地步呢?

“不成……曾老头一个人带着小泽那么多年,已经够苦的了,我不能看着他和小霞就这样吵下去……”李婶子焦急地来回走了几步,“估摸着小泽还不知道他妈回来的事呢……这样,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闺女们面面相觑,总觉得别人家的事他们不好插手:“这样……好吗?”

“他亲妈来了,总得让他知道一下吧?”李婶子摇了摇头,“这事儿啊,麻烦!但总得让小泽过来劝一劝!”

她跑去隔壁办公室,一个电话就打到了陆云泽家里。

陆云泽今天还懒着呢,穿了轻薄的体恤坐在椅子上喝水,同时瞅着厨房里正在给自己做早饭的贺邵承。他突发奇想要吃煎饼,裹上火腿肠、生菜、榨菜,抹花生酱吃,但又不肯吃外面的杂粮煎饼,就让贺邵承给他折腾。

也就贺邵承这样宠他的人能够答应么儿冒出来的各种乱七八糟要求,此时就在厨房里皱着眉糊面呢。

他也不知道该控制到什么程度,那烘干了的面才能干得像煎饼一样又脆又薄。

这一张好了,不过还是不行,软绵绵的,厚度也没达标,似乎应该再加点水,把面糊再调稀一点。可是他之前看到外面的杂粮煎饼,似乎也就是一团面,在锅上抹匀了就好了……

贺邵承皱着眉,盯着那一盆自己做出来的,都不达标的面饼,一本正经的在发愁。

此时,客厅里的电话却是忽然响了。

他回过了头,陆云泽站了起来,走过去接了。

“喂?你好?”他们家平常不太会有人打电话过来,这个电话机也没来电显示,他不知道对面是谁。

“小泽啊,是我,你李婶。”李婶子叹了口气,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可毕竟是小泽亲妈来了,小泽也有点知情权吧?

她隔着电话劝着,“你快来厂子里瞧瞧吧,你姥爷他……唉!”

“我姥爷怎么了?!”陆云泽一惊,还以为是姥爷出事了,顿时就急得浑身一僵,“我姥爷病了?”

李婶子那边也意识到自己说话让对方误会了,赶忙摇头:“不是不是……是你妈回来了!正在办公室里和你姥爷吵架呢!”

她又叹了口气,“你妈昨天其实就来了,还带着丈夫孩子呢,但好像有什么事儿,所以你姥爷瞒着你没说。但今天这边情况不大好,我听那声音,老头子气坏了……你赶紧来劝劝吧……”

陆云泽眨了眨眼,有些惊愕地挂了电话。

他站在茶几边上,又愣了一愣,被走到他身后的贺邵承拍了拍肩膀才回过神来。贺邵承也没来得及洗手,听到么儿刚才叫了一声“是不是姥爷病了”就过来了,因此手上还沾着些面粉。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也皱起了眉。

“我……妈,回来了。”陆云泽的唇抿了抿,接着则皱起了鼻子,“哎呀……怎么是她……”

闻言,贺邵承也一愣。

他是听么儿说过妈妈的事情的,自从么儿父亲去世,他母亲就离家出走了,让他姥姥伤心过度一并去世,家里当初的情况颇为凄惨。不过除此之外,他就没听么儿提起过对方了,也摸不准陆云泽对那个女人的情绪。

此时再看……原来么儿并不期待母亲的回来?

陆云泽揉了揉脸,总算明白昨天为什么曾姥爷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了。

他就感觉有点不对,但还以为是厂子的事情太多,没管,原来是他妈回来了,还带着新的丈夫和孩子。可是他上辈子……明明母亲根本就没有回来过,一直到姥爷去世也没任何的联系。

上辈子的他或许还期盼过母亲,期盼过那个会疼爱他,温柔的喊他“么儿”的女人。可是他也已经长大了,后来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早就看清楚了对方抛弃他,抛弃父母的本性,再也没对母子亲情生出什么期盼。

然而这辈子……对方却是回来了。

“哎,我们去厂子吧。”陆云泽又叹了口气,“饼吃不上了,路上买点早餐,姥爷正和我妈在吵架呢。”

“吵架?”贺邵承又是一愣,“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陆云泽歪了歪脑袋,“可能和我姥姥去世的事情有关系?你知道的……我姥姥是因为我妈的离家出走才去世的……其实我姥爷应该有点恨我妈……”

这乱七八糟的关系也说不清楚,他和贺邵承赶紧收拾一了下,匆匆地出门去了。

电三轮在姥爷那边,他们只好打个车过去,顺路买了豆浆、油条和包子。陆云泽怕晒,换了长袖衬衫和长裤,头上还戴了个帽子遮阳。贺邵承在他身边,只穿着短袖和短裤,虽然胳膊上有不少汗毛,但看着依旧挺帅。他先撕开了自己的肉包,把肉包/皮给了么儿,接着又从么儿那里拿了肉包馅过来,一口吃完了。

“不知道和那个采访有没有关系……”陆云泽嚼了一口酥酥的油条,又喝了一口豆浆,虽然热,但是电三轮一直在开,所以吹在身上的风也不少,“姥爷的照片上了报纸,可能也传到其他地方去了。所以才被我妈看到了……?”

“嗯,有可能。”贺邵承又拿了第二个肉包出来吃,依旧是三口两口解决,而且咽下去还根本不噎,吃饭速度快得仿佛肚子里的胃是个黑洞,“么儿,你妈妈回来……你高兴吗?”

他垂了垂眸,看着身边皮肤白到反光的陆云泽。

陆云泽还在低头吃油条呢,说话声音也有些含糊,“没什么特别的心情吧……我总觉得她回来是因为我们开了厂子,赚了钱。否则她是不会回来的。”

所有的母子感情已经在上辈子散了,这辈子要他去当孝子,那是不可能的。他只认两个亲人,一个是曾姥爷,一个就是贺邵承。别的人,就算是他亲妈都不可能再进来。

陆云泽咽下了口中的油条,又喝了一口豆浆,还是冰的,在这种夏天喝起来格外舒服,“也不知道是有什么事……其实我们家也一直没搬,如果真的想联系,寄封信回来就好了。”

“现在却直接去了厂子那儿……”陆云泽抿了抿唇,“算了,到了再说吧,希望姥爷别太生气。老人家情绪波动太大对身体不好的。”

“……嗯。”贺邵承点了点头,也喝了一口豆浆。

看到么儿没有因为母亲的到来而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居然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心里头都在想些什么。

电三轮开了三十几分钟才到了开口笑厂子,还是得益于一路上的好马路,换做农村的那种土路,估计能开一个小时。贺邵承给司机师傅付了钱,接着才和么儿一块儿进了厂子。

开口笑门口的保安还挺认真,虽然认识这两个小伙子,但依旧让他们先登记了信息才放进去。

陆云泽走了几步,觉得太阳实在是晒得厉害,就算戴了帽子也还是让他的面孔疼了起来。

果然这种天气……他就应该在家里吹吹空调,看贺邵承给他做饼的。

贺邵承敏锐地察觉到了么儿的皱脸,伸手过去牵住了他的五指。他以为么儿是心情不好了,试图用这样的动作给他一点鼓励。

陆云泽也没挣开,就乖乖的给他牵着手,一起进曾姥爷租下来的厂房了。

厂房里头总要凉快一点,还能听到生产间里搅拌机工作的声音。不过走到生产间门口,一阵阵热浪就涌了过来,可以想象里面工人的辛苦。李婶子当然不可能一直在走廊里等着他们,又跑去生产间组织工作了。但她家两个姑娘则在外面呆着呢,紧张地听着里面的争吵。

里头……已经吵了有一个多小时了。

看到陆云泽和贺邵承两个小伙子,大姑娘立刻招了招手,“小泽,你快来……我听你姥爷气得都摔东西了!”

陆云泽皱了皱眉,赶忙和贺邵承小跑了过去。

他还没到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一个陌生的女声,想来应该是他的母亲了——

曾娟霞反复苦苦哀求都没有用,她哭得早就乱了妆,但怎么都不敢走,最后也开始发了火,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她真的好,连她亲爸都不愿意伸手帮她一把。她痛苦道:“爸爸!你就算不认志飞是你女婿,张晨这个外孙你总该认吧……就当是给晨晨的一笔钱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爸……你帮帮我……”

“我!曾国强!只有么儿一个外孙,只认么儿一个!那个张晨想都别想!”曾姥爷已经气急了,他是看出来了,女儿自从跑了,这心就已经偏到外面去了,“你自己找的丈夫欠了钱,我有什么义务帮他?”

曾娟霞死死地咬住了唇,是真的恨了。

她哭得这样惨,这样去哀求父亲了,可是父亲还是不肯给她一分钱。厂子明明生意这么好,就算说现在没有……那再过半个月,也能又有钱出来吧?或者把东西去银行抵一低,总能有钱吧?

可她父亲却始终都不愿意帮她,就情愿看着她去死……

里面的气氛一度凝滞,曾姥爷已经气得手都在发抖了。

门外,陆云泽脸上的表情也没了。

他的神色鲜少变成这个样子,平常总是笑眯眯的,或者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总之都特别讨巧,哪里像此刻这样,瞬间变得冷漠又拒人千里之外呢?贺邵承侧眸看着身旁的么儿,总觉得此时的么儿……特别让人心疼。

让他想要把人抱进怀里,轻轻地哄着。

陆云泽闭上了眼,终于推开了门。

其实本来门也没上锁,拧开门把就开了,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同时转过了头,看向了站在门外的,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干净又清秀的陆云泽。曾姥爷是熟悉的,只是看到外孙的那一瞬间,他就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不希望外孙知道这件事。

而站在边上,面孔狼狈不堪的曾娟霞则是瞬间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出现的人。

她当然认了出来。

这是她的儿子。

大儿子,陆云泽。

那张面孔熟悉又陌生,每一处都已经长开了,很像当初早去世的陆建海,但似乎又要更秀气一点,比小姑娘还要更漂亮几分。她的目光都没有落到一旁的贺邵承身上,只是死死地盯着陆云泽。

心脏一瞬间跳动得飞快,她张了张唇,想要喊一声“儿子”;但陆云泽却已经先她一步开口了。

“姥爷。”

“么儿……你怎么,来了?”曾姥爷憋了一肚子的气,在看到外孙的这一刻,瞬间就都散了,“你……”

“李婶给我打电话的,让我来劝劝你。”陆云泽走了进去,地上还有摔碎的茶杯片,看样子是吵架吵得很凶。他刚才也听到了一点,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别生气了,年纪大了生气不好,容易心脑血管出问题的。”

曾娟霞还在看着已经长大了的陆云泽。

当初自己走的前一夜,她特地去了床边,轻轻的吻了一下儿子的面孔。当时还小的陆云泽奶声奶气地问她为什么半夜不睡觉,还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原来她的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而且还这样的俊俏……

对比之下,她却这样的狼狈,所有精心打扮的妆容都乱了,身上的衣服……也被张志飞踢得褶皱。

曾娟霞顿时觉得自己无处容身。

陆云泽又看向了她,微微叹了口气,到底是喊了一声:“妈。”

“诶……诶……”曾娟霞又哭了。

她已经做不到和父亲吵着要钱了,她怎么还有脸去做这种事呢?女人吸了吸鼻子,颇为可怜地看着面前的儿子,似乎是想要抱抱他,但又不敢。陆云泽就平静的站在那里,发现自己对母亲果然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感情,连任何的触动都没有产生。

“很高兴能够再见到你,但请问你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情吗?”陆云泽客气地询问着,说话的语气中并没有任何儿子见到母亲的喜悦,仿佛彼此之间只是个陌生人。

曾娟霞仓皇极了,感觉这里根本容不下自己。

她被父亲盯着,被儿子盯着,被这个工厂里其他不认识的人盯着。因为之间的哭泣和争吵,她的脸也难看了,头发也凌乱地落在了耳畔。

她是来干什么的呢?她是来求爸爸给她钱的……否则回去了以后就又要挨打了。可是……

她勉强地笑了笑,“没事……我,我没事……”

在看到儿子的这一瞬间,她才是真的后悔了。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应该告诉父亲,自己当初是被大城市的繁华迷花了眼,真的生出了抛弃家人,抛弃儿子的念头,所以才这么多年没有联系过家里;可现在她过的并不好,她每天都会挨打,小儿子也很不对劲,让她十分痛苦。

可是错了就是错了。

她没有办法当着父亲,儿子的面,再把自己的这层城里人的皮撕下来。

气氛一度凝滞,曾娟霞狼狈地后退了几步,最后是掩面匆匆离去的,都没再说什么话。

曾姥爷看着女儿走远,也只是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李婶家的两个姑娘终于敢进来了,一个拿了扫帚,一个拿了拖把,开始把地上乱七八糟的水和茶杯碎片收拾掉。曾国强则脱力般的坐在了椅子上,又抚住了自己的额头,疲惫地叹了口气。

陆云泽也没去管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母亲,只是走到了姥爷身边,坐下来一起陪他。贺邵承也是一样,还重新去倒了一杯水。

“姥爷,你和我妈……为了什么吵架?我听到她和你要钱。”

“是啊……都是钱……全是钱……”曾姥爷又抹了把脸,“么儿啊,姥爷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你妈在外面又结了婚,都没和她新丈夫说过有你……我怕你听了伤心……”

“没事的。”陆云泽眨了眨眼,抿起唇笑了,“姥爷你别气坏了身体就行。”

“唉,你知道的……因为你姥姥的走,我心里这根筋啊,就别不过来。”

曾姥爷低低地在办公室里和外孙说这话,所有的苦和恨也都摊开来说了,一点都没瞒着外孙。陆云泽也由此知道了自己母亲回来的原因——是她新丈夫那边厂子欠了钱,必须得还了。

只是听到数字,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因为他们家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如果在一个月以后,他把认购证都卖了的时候再来,或许他还能直接给个三五十万出去,换家里一个清静,但此时,别说五十万,就算是三十万……都根本拿不出来。

“姥爷这边账上现在就五千现金,你和小贺手里估计也就一万多点吧?”曾姥爷喝了口水,“你说,她这个……让我怎么帮呢?我们也确实没有多余的钱啊。”

“而且其实我昨天看了……那个男的呀,面相不善。虽然看上去客客气气的,但他眼睛……凶着呢,不像什么好人。”他摇了摇头,“姥爷不太想借钱给那种人。”

陆云泽眨了眨眼,“嗯,厂子是姥爷你的,你不想给钱就不给。”

“说是这样说。”曾国强又叹息了一声,“可,可那毕竟是你妈妈……”

“没事的。”他伸手给姥爷揉起了太阳穴,“我其实……已经不在乎了。姥爷你刚才也说了,她之前在外面过得好,就忘了我们两个人……她这样做,我们之前的关系也就已经断了。我从来没期盼着回到从前,现在就挺好的。”

在这个话题上,贺邵承并不能插嘴说什么,但是他在一旁给予了充分的聆听,也给了曾姥爷不少安慰。

“是啊……再怎么说,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姥爷和她的父女之情,也回不来了。”曾国强摇了摇头,“行了,今天让你们两个孩子担心了,饿了没?姥爷带你们去吃个午饭。”

他拉开抽屉,拿了三张饭票,“走吧,么儿估计馋嘴了吧。”

手掌拍了拍外孙的肩膀,他和孩子聊了许久,终于是舒服一些了。而陆云泽则顿时鼓起了腮帮子,终于变成了平时的样子——

“我没有!我和贺邵承来的路上刚吃的早饭,吃了好多呢……我现在肚子还有点撑,等会儿稍微吃点就行。”

他最敏感姥爷说他馋嘴了。明明他也没吃多少东西啊?贺邵承一天两盆饭的往肚子里吃,也没见姥爷说他一个“馋”字,怎么轮到他这里,就是各种“馋猫”“小猪”了呢?!

“肚子都撑了还能稍微吃点啊?果然是馋。”曾姥爷嘿嘿一笑,把饭票给了两个孩子,“小贺,么儿早晨几点起的?”

贺邵承接过了饭票,“七点五十就起了,不过闹着要吃煎饼,让我去厨房里给他做。”

“你果然又折腾小贺。”曾姥爷带着他们往外走,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

“啊!贺邵承你自己答应的!现在和姥爷告状算什么啊!”陆云泽嘴巴扁着嘴,一边走路一边和贺邵承生气,愤愤地心想晚上不给他抱了,他要铺一张凉席睡到地上去!贺邵承则抿着笑,又牵住了么儿乱晃的手,感受到了掌心的挣扎,但稍微多用力握一会儿,那小软手又乖了。

曾国强看着两个孩子闹闹,这才心情舒坦了,一块儿走进了放满了大风扇的食堂,呼出了一口憋了一上午的浊气。

“走,瞧瞧今天是什么饭……哎呦,红烧狮子头呢!小贺,是你喜欢的菜吧?反正么儿不饿,姥爷就把他的狮子头给你怎么样?”

“?!”陆云泽眼睛瞪得浑圆,“狮子头我还是要吃的啊!姥爷,你怎么这个样子……”

“你自己说你撑着的嘛。”曾老头继续逗着自己外孙,“总不能让么儿肚子撑坏了。”

贺邵承牵着陆云泽的手,忍不住地低笑了起来。

他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曾老头是个活宝,陆云泽是个受气包,同时又是个小刺猬,摸摸毛就能炸那种。贺邵承则始终安静的在一旁陪着,偶尔跟着姥爷一起欺负一下么儿,等到晚上睡觉之前再抱着陆云泽哄哄。

三个人这种特殊的相处模式颇为和谐,一顿午饭吃的也热热闹闹,但是毕竟曾国强心里头还是有了烦心事儿,下午就没上班了,直接用自己的电三轮载着孩子们回了家。

被太阳晒了的陆云泽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开空调。

他都快要热死了,这夏天中午的太阳,简直能晒死人!直到空调的冷风吹在身上,把湿透了的衣服都吹凉了,他才觉得舒服了一点,张开了腿和胳膊躺在了床上,整个人就是个“大”字。

贺邵承看到他这幅样子,抿着唇笑了,去衣柜里给他拿了平时在家穿的短袖短裤。

“么儿,穿这个吧。”

“唔……你让我再躺一会儿。”凉席上是冷的,吹在脸上的风也是冷的。陆云泽一时半会儿都不想起来了,只想这个样子缩在床上,再来一碗冰西瓜吃。

不过他知道自己身上衣服都湿透了,全是汗,估计臭着呢。因此也没躺多久,过了一会儿就爬起来换衣服了。衬衫被脱去,露出了他白斩鸡一样的上身。贺邵承刚刚去浴室里绞了一把冷毛巾过来,结果就看到么儿正坐在床上换衣服——

明明已经看过无数次,他的耳根却还是瞬间红了。

贺邵承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跳又快了起来。

他看到么儿时总是会产生一种失控感,心口也会泛起一股特别奇异的感觉,带着点酸,又带着点甜,让还什么都不懂的少年贺邵承迷茫至极。但他又本能的明白自己想要和么儿在一起,所以每天都会抱着对方睡觉,紧紧地抱着,就算被陆云泽推搡也不松手。

陆云泽正套着衬衫呢,也没管身边的人,接着又脱了长裤。夏天穿长裤真的是折磨,而且他还穿的是贴身的那种,这会儿全是汗,几乎都黏在身上了!他的双腿终于解放了,因为这个夏天还没出去晒太阳,那双腿白极了,根本不像地里打滚男生的腿。而且他的汗毛也少,细,所以隔着点距离根本看不出来,只会让人觉得那双腿又白又细,白得都泛着一层光。

陆云泽套上了居家宽松小短裤,这才舒坦了。

贺邵承抿了抿唇,走到了他的身边,用冷水毛巾给么儿擦了擦脸。

“脸都晒红了。”嗓音低低的,带着些变声期的沙哑,但又是别的人都不会听到的温柔。

“诶,还是红了?”陆云泽有些丧气地捂住了那块毛巾,好好的放在自己的面孔上按了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贺邵承也用这块擦了一把脸,他这样捂着还能闻到点属于贺邵承的味道。不过不是那种小伙子的汗味,就淡淡的,嗅着很舒服。

“嗯,多敷一会儿,别又疼起来了。”贺邵承在一旁坐了下来,伸手去床头柜里拿了珍珠霜出来。

他现在抽屉里是放了各种霜的——有冬天擦脚的蛤蜊油,也有专门擦手的护手霜。不过平时用来擦脸的还是珍珠霜,一大罐,在他每天的擦拭下已经用了一半了。陆云泽的面孔终于敷白了,接着又从贺邵承那边接了一把霜。

他也并不矫情,直接在掌心搓搓就糊到脸上去了。

但是耳朵后面和脖子上都没抹到,贺邵承便给他仔细补了些霜。

“你累了么?”这会儿已经下午一点半了,平常他们十二点半就会睡个午觉,他估计着么儿是困了。

陆云泽点点头,又像泥鳅一样滑倒在了床上。

夏天,他也不要盖被子,就吹着凉凉的风扇软乎乎地躺着,蹭着身下的凉席蹬蹬腿。等到这一块睡热了,再换个姿势蹬蹬腿,仿佛是一只米虫。贺邵承看着他这幅样子,忍不住地低笑了一声,把剩下来的珍珠霜擦在了自己的面孔上。他接着则去收好毛巾,回来一块儿上了床,抱住了打瞌睡要睡午觉的么儿,一块儿歇了。

晚上,曾姥爷难得地拿了一小瓶白酒出来喝。

他虽然之前表现得挺高兴的,似乎真的放下了女儿的事情,但毕竟也存了安慰外孙的心思在里头,所以到底心情如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喝完了酒,醉了,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屋里。陆云泽在外头拖个地,就听到姥爷在屋里说着话呢,似乎是在和姥姥的牌位聊天。

他叹了口气,把地拖完了,又去楼下和贺邵承下象棋打发时间了。

他们家其实还好,顶多是曾姥爷和陆云泽的心情有些沉;然而曾娟霞却是回了酒店就挨了一顿打,背上都被烫满了烟头印子。她颤抖着抱着自己躲在角落里,又后悔没让儿子帮忙求求父亲了,能拿出来多少都好……一万也行啊。张志飞却是已经赤红了双目,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在屋里一顿打砸。

他在广州已经混不下去了,借高利贷的人既然能借,都是有办法逼着他们还的。他现在欠着别人五十万,再拖到月底就要变成五十五万……如果还不了,那些人就真的要去把他的父母都杀了的!

如果是什么别的债,银行的债,他还能就继续赖着……可是,他欠的是本地黑/社会的钱!难道要他回去被砍了手脚当钱抵吗?!

他拼了命地殴打着曾娟霞,把自己所有的怒气和恐惧都施加在这个女人身上。或许是精神有些疯狂了,张志飞此时也觉得都是自己娶了这个晦气的破鞋,才遇到这些事情,生意一落千丈,借了钱去贿/赂官/员,买了进口的生产设备都没有用。曾娟霞被打得浑身都是青紫的印子,哭着缩在角落里不断喊着“我错了”。而张晨则还在边上,平静的玩着手里一个木偶娃娃。

“老子打死你这个臭/婊/子!你这个破鞋!”张志飞来平县时已经基本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他是真的要完蛋了!

他一边赤红着眼睛殴打这个唯一可以让他尽情虐待的女人,一边则是仇恨着那个农村里出来的乡巴子岳父。如果他张志飞还是过去的那个张志飞,他怎么可能需要去和这种死老头借钱呢?

“他妈的……你和你爸一个都不是好东西!那老不死的有了外孙,怎么可能再借钱给老子呢?都是你这个破鞋骗我……”他又踹了曾娟霞一脚,粗喘了几口气,接着则是忽然眯起了眼睛,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妻子。

“你爸很疼那个外孙,是不是?”

曾娟霞浑身都疼,但却本能的感觉到了一点危险,没有立刻回答。她或许不是个好母亲,但是今天看到陆云泽之后,她的心里是真的充满了愧疚。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她……她都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张志飞又踹了她一脚,她才呜咽着点头了:“是的……是的……”

“那行,把他绑了,老头子就总该愿意给钱了。”张志飞站直了身体,除了额头上出了些汗以外,丝毫看不出刚才还在和妻子施暴。他笑了一声,走到了自己的行李箱边上,从中拿出了一个棕色的玻璃瓶。

“你起来吧。”张志飞晃了晃玻璃瓶,“你另外一个儿子就住在上次我们开车送过去的那条路上是不是?去请他出来吃个饭吧。”

“志飞,你……你要做什么啊……”曾娟霞哆嗦着身体,“我可以再去求求我爸的……他不至于真的不借钱给我们的……”

男人又是一脚踹在了她的腿上,鞋底留下了一个清晰地印子,“你心疼你儿子了?死/婊/子,我让你做你就做!否则你就等着被卖去做鸡还债吧!”

曾娟霞又是一缩,不敢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