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是像之前一样早早地进了县城,在那个熟悉的政府大院门口摆摊。

隔壁卖武大郎烧饼的也和他们熟了,虽然有点眼红这两个小孩儿卖的那么好,但到底他们两家生意不冲突,陆云泽这儿一份虾饺是吃不饱肚子的,还会有不少顾客过来带一个烧饼一起回去。他们相互打了个招呼,接着就各自忙碌了起来。贺邵承去杂货店借水,老板也认识他了,挥挥手让这小男生自己去拿,接着又点了一根香烟,不断瞧着在那里忙碌的陆云泽。

过了一会儿,老板却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因为天天都借水给他们,陆云泽现在每天都要送一份虾饺给对方,如何也不肯收钱。等到第一批蒸好了,店老板也就自己走过去了,乐呵呵的接过了那小餐盒,挑着辣子和醋到里头,热腾腾的咬上一口。他尝了尝,比较了一下,觉得还是这两个小孩儿做的味道好,真材实料,虾仁满满当当。他咽下了第一个虾饺,这才站在摊子前开了口:

“小陆啊,叔叔和你说件事。”

“嗯?”陆云泽眨了眨眼睛,手上还在那包呢,不过因为这些天干活都干熟了,一心二用也不成问题,“怎么了?今天的虾饺儿味道不好吗?”

“不是,你们家的,就是味道好!”店老板比了个大拇指,但却又摇了摇头,“但是生意太火了,不少人都眼睛盯着呢……就隔着两条街,昨天已经有个一模一样的虾饺摊子了,馅料、形状都和你们学的……还卖的便宜,只要七毛一份!我去尝了,味道不行,虾仁也没你们放的多……但是,哎,你知道的……总有人舍不得那三毛钱,就去买他们家的了。”

贺邵承抬起了头,眉头死死的皱了起来。

他的面色几乎是瞬间就难看了下去,唇瓣也抿得紧紧的,一双眼眸又露出了锐利,手上擀着的面皮则是一下子被擀断了,必须要重新揉起来擀了。心口的愤怒几乎是一瞬间就起来了——他每天和陆云泽在一起,再明白不过么儿为了这个虾饺摊子的辛苦忙碌,结果就这样被别人抄了去,还就在隔着两条街的地方!

陆云泽却只是惊讶的眨了眨眼睛,接着又“哦”了一声。

之前生意好,他早知道会有模仿者出现的。

本身虾饺就是个广东传统美食,他不是独创者,也就没资格去阻止别人做同样的东西了。而且考虑到最近很稳定的客流,他也并不担心今天的销量,又露出了个笑,和店老板说了谢谢。老板吃着虾饺走了,尽到了好心提醒的义务。陆云泽就继续低下头去包,来了客户,就又露出笑,让贺邵承去帮忙夹蒸好的虾饺出来。

他们这个摊子上也有不少忠实的老客户,每天早上都来吃,也聚在一起把那隔着两条街的摊子和陆云泽说了,替他表示出了无限的担忧。

陆云泽似乎一点都不介意。

他和往常一样的包虾饺,忙完了之后再一起去打包,额头上又出了不少汗,连鼻尖都缀着些细密的汗滴。但贺邵承却始终无法放松下来,额角的青筋都绷紧了,不得不低着头遮掩住自己板着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在愤怒,胸膛在蓄积着戾气,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滚烫滚烫的,让他忍不住的冒出了去把那个小摊砸了的念头。反正他还是个孩子,在这里连户口都没有,谁能管得了他?

今天的虾饺一样卖光了,还是差不多的老时间。

陆云泽舒了一口气,摆了摆自己酸楚的肩膀,脸上带着两个酒窝去看身边的贺邵承。他早就注意到贺邵承在生气了,只是之前顾着客户,不好说,就只能一直搁置到现在:“喂,你还在生气呢?别板着脸了,都不帅了。”

贺邵承转过头来看他,拳头还捏的死死的,“你……不生气吗?”

“这个虾饺……是你想出来的,为了这个摊子……你每天都那么累……”他的头慢慢的低了下去,嗓音也沙哑至极,“么儿……我咽不下这口气。”

他才十二岁,就算经历了人生的艰苦,已经早熟许多,但到底只有十二岁,接着就猛的抬起了头,赤红着眼眸看着陆云泽:“我去把他们摊子砸了!”

陆云泽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惊愕,赶忙拉住了贺邵承的手。

他没想到贺邵承居然会这样生气,而年幼的对方居然还会这样冲动,和之前表现出来的沉稳完全不同。心口泛起了一股酸楚,他当然体会得到对方言辞之中对自己的维护,而且很明显……贺邵承已经把他当做自己人了。但是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的有些惊叹,好像又发现了一些不同的贺邵承似的。

“你别生气了。”他把那硬邦邦的拳头握进了手里,因为手没对方的大,只得自己两个手包着他一个手,一点一点的把那紧绷在一起的手指头掰开,接着再一下子钻进掌心里,让贺邵承不能握成拳头,只能变成牵着他的手的样子,“你还真觉得我能自创东西啦?虾饺本来就是港式早茶的一种……广东香港那儿早就有了。”

他一边解释着,一边又去看贺邵承的脸。大约是刚才说的话有了用,贺邵承已经不那样绷着自己的面孔了,只是还抿着唇,低声道:“可在这里……毕竟是你第一个做的。”

“你觉得我们还能做一辈子虾饺啊?”陆云泽揉了揉他的手,两个手掌合在一起捏,觉得里面骨节分明,还挺好捏的,“每天早上三点起来……回去就要剥虾剁肉,你看你的手,都毛成什么样了……你不嫌心疼我还心疼呢。”

他眨了眨眼睛,小酒窝随着唇角的上下动作不断出现又消失,“我本来也觉得差不多了……这个钱每天虽然看着很多,但其实还赚的太辛苦了一点。贺邵承,咱们明天不做了。”

贺邵承惊愕的看着他,“可是……生意这么好……”

“让别人去赚这个辛苦钱好了。”陆云泽看了看太阳,又开始晒起来了,让他忍不住的眯了眯眼睛,“走,我们把推车收拾一下……今天再去赚虾饺的最后一笔钱。”

他其实刚才就想好了,所以藏了一份虾饺在底下,此时拿了出来,放在塑料袋里,干干净净的单独放在一旁。贺邵承原本的怒气也已经散了大半,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狼崽子被主人薅顺了毛一样。他还抿着唇,心里不大舒服,但至少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怒火满满了。陆云泽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是哄孩子一样哄着这个还年幼的贺邵承。

“乖啦,等会儿我们一起去买冷饮吃。”

贺邵承低着头,发丝上似乎还残留着陆云泽掌心的温度,沙哑的“嗯”了一声。

收拾好东西,陆云泽和杂货店老板打了个招呼,说从明天开始就不做了,在对方无限惋惜的目光中推着推车走了。老头那边听说他们明天就不租了,也稍微难受了一会儿,毕竟就这十来天,他靠租金都拿了五十多呢!把东西都物归原主,陆云泽才牵起了贺邵承的手,用自己软软的掌心贴着那硬邦邦的骨头。贺邵承一路都不吭声,但好歹是乖乖的跟着他走了,没跑去两条街开外把别人摊子给砸了。

陆云泽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牵着贺邵承,走到了一个本地酒店门口。

和平饭店他是不可能去的,每个地方的和平饭店都有政府背景,不可能轻易的花钱买他们两个孩子的做虾饺的方子,因此他挑的是近两年刚开的另一个牡丹大酒店。正如百货大楼,此时看上去挺气派的酒楼在陆云泽眼里其实也就只是个稍微大一点的饭馆,还并没有后世那种宽阔的大门和园林喷泉。他丝毫没有紧张,毕竟左右不过是卖不出这份方子,收拾收拾回家而已。

他这会儿才不牵着贺邵承的手了。

陆云泽走到了门口,和迎宾的小姐颇为礼貌的问能不能见一见酒店经理,自己有一份香港那儿的小点心方子想要卖给他。

他年纪虽然小,但看着乖乖的,面孔又白净漂亮,并不容易让人生出厌烦的情绪。大酒楼的服务生态度也好,这就去把经理喊来了,让他定夺这个事情。酒店经理是个年轻人,穿着燕尾服,还挺洋气。他看到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也不禁有些好奇是个什么东西,接着就从陆云泽手里接过了一个精致的小纸盒子,里面则有三个晶莹剔透的虾饺。

无论是模样还是东西,都是他在平县没见过的。

“这是广东和香港的特色小点心,叫虾饺,他们那儿早茶经常吃这个。”陆云泽介绍着,“您可以先尝尝看,我这儿有一次性筷子和调料,稍微加一点味道更好。”

他对曾姥爷的辣椒很有信心,又蹲下身去把醋和陶罐拿出来了。

虽然虾饺已经不是热气腾腾的了,但放凉了也依旧漂亮,并不影响美观和口味。这会儿香港还没有回归,对于内陆人来说,这个城市始终都覆盖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听到是从港城传来的东西,都会忍不住的多瞧一瞧。经理也一样,就在门口拆了筷子,将信将疑的加了点醋和辣椒,夹起一个咬了一口。

贺邵承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年轻男人的神色逐渐变得认真。

陆云泽知道他是尝出来味道了。

他卖的很顺利,毕竟酒店也很希望有点新的,特色的东西去吸引更多的顾客。经理让他写下了方子,又去后厨直接拿了新鲜的肉馅和虾仁,让两个小孩儿当着他们的面做了一遍。几个大厨都尝了,经理也吃了一个,确定做出来的味道是一样的才拿了两百块钱出来。钱罐子里忽然多了两张蓝钞,虽然轻飘飘的,却让陆云泽心里又踏实了不少。

他这才和贺邵承一起往供销社那边走,路上看到一个小店卖冷饮,进去还拿了两根老冰棍。

“明天咱们先好好的睡一觉……后天就是赶集,可能还得帮一下李婶子的忙。”他咬了一口冰棍,“之后的话……我有个新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