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钰又做了个梦。

不同的是,这一次,并非看不清脸的大学回忆,而是他脑子里清清楚楚记着的。

所有一切的开始。

三年前,他自病房苏醒,看到,听到,与经历的种种。

也是失忆后,从他的角度而言,和薛景言的第一次见面。

天花板的颜色是刺目的白。

空气里飘荡着隐隐约约的来苏水味。

哪怕周围很安静,白嘉钰努力掀开沉重眼皮的时候,还是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

意识回笼,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也一并叫嚣起来。

温顺的眉目皱紧。

感觉到自己受了重伤,心下疑惑的同时,唯余一片茫然。

“你醒了?”

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将迷迷糊糊的神思,唤回了现实。

面前突然出现一张带着点急切的脸庞。

年轻,英俊,大约二十五岁。

五官深邃立体,轮廓锋利又迷人,乍一眼撞进视网膜,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头还痛吗?”男人伸出手,轻抚了抚缠绕在白嘉钰额头的纱布。

口气透着心疼与责怪。

“胸呢?腿呢?你说你怎么那么傻?我都让你跑了,非留下来,还替我挨那一棍子,又被车撞……”

话到末尾,声音渐低下去。

薄唇微抿,那双星河倒灌般闪耀的眼睛,流露出明明白白的怜惜。

“医生说,要是再不凑巧一点,你很可能这辈子都得当植物人了。”

白嘉钰从他说第一个字开始,就兀自怔愣着。

眼见男人全副注意力都加诸在自己身上,脑子浆糊一样混乱,张了张口,只吐出干巴巴的三个字。

“对不起……”

薛景言一下子坐直身体,拔高了语调:“你跟我对不起什么?这事也怪我。”

话及此顿住。

眸光微闪,虽没表现出心虚,到底少了几分理直气壮。

“最近这阵子不接电话不回微信……没别的意思。”

“进组了,经纪人让我专心拍戏,把手机没收了,等杀青了我就去找你,你干嘛胡思乱想,大晚上跑过来……”

他说着抓住白嘉钰的手,试图直视过来。

又像被烫到一样,一秒松开。

视线随之闪避。

仿佛自己也觉得这解释站不住脚。

桀骜的眉目微垂,糅杂几分自责的意味,喃喃道:“本来是我和那家伙的私人恩怨,牵扯不到你。”

白嘉钰越听越一头雾水。

眼见面前人径自消沉下去,觉得是时候开口了,于是抿了抿干涩的唇,轻声道。

“对不起……这位先生,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薛景言猛地抬眼,直直看他。

“你在跟我开玩笑?”

顶着对方难以置信的注目,白嘉钰很认真地摇头,予以否认。

薄唇起合好几次,皆失声。

直至确信白嘉钰的神色分毫不作伪,才眼波微荡,拼出荒诞的三个字。

“失忆了?”

医生很快到来,给出了医学方面的专业解答。

大意就是,这种情况很正常,有可能是一时的,也有可能持续一辈子。

薛景言听完以后,伫立原地,久久无言。

白嘉钰看了他一眼,安静地倚在床头。

手放在被单上,礼貌客气地开口。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如果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虽然不记得任何和这个男人相处的有关细节,但仅从对方的只言片语和微表情中,白嘉钰已然推断出。

他对于自己的态度,关切有之,负担与逃避,更加不容忽视。

只要不是这个人重伤了自己,白嘉钰觉得,没必要过多纠结。

他先摆出豁达的姿态。

以此表明,绝不会借机缠上对方。

这样的话,男人也会松口气吧。

白嘉钰这么想着,便不再把注意力投放于对方身上。

也因此,错过了薛景言倏尔侧首,诧异无比的反馈。

自顾自把客套话继续下去。

“你刚刚说你进组了,作为演员,平时工作应该挺忙的,我还是不打扰……”

“打扰什么打扰?我是你男朋友,你现在住院了,我陪你,不是很正常吗?”

不知道被他说的哪一句话给刺激到了。

薛景言语速飞快,打断后面的话。

白嘉钰心下一惊,抬首,这番不按套路出牌令他瞬间错乱了语言组织能力。

薛景言浓眉蹙起,面露不虞。

一改方才的遮遮掩掩,半点儿不客气地贴着白嘉钰坐到床沿。

伸手一揽,轻轻松松将人搂进臂弯。

那是个自然而然,极其亲密的举动。

由他做出来,竟也分毫不见生疏。

好半天,白嘉钰回过神。

“啊”了一声,呆呆地看着他:“男朋友?”

薛景言捏了捏他的脸,莫名生气的样子。

“是啊,上个月刚确定关系,你真的一点儿都记不起来?”

白嘉钰更呆了。

拥着他的怀抱很温暖。

距离越近,那完美到挑不出一丝瑕疵的面庞,越能轻而易举攫住人的心灵。

那他此刻,是不是该做出欣喜的表情?

白嘉钰仰头看向薛景言。

其实这个男人真的很好看,不论是谁,能拥有这样的男朋友,都很难不开心吧。

想到这儿,眸底星星点点的光芒刚蓄积起,又有些迟疑。

“可是……”

他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和面前的男人,究竟是不是情侣关系。

薛景言箍着他的力道收紧,语气烦躁,又透出满满的不甘心。

“我不信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明明大学时候就已经暗恋我了……”

“我?暗恋你?”又一个出乎意料的信息,白嘉钰更懵了。

温驯的眉轻皱,努力回想半天,终究一无所获。

落下一声无奈的叹息:“抱歉……的确是没印象……唔。”

话刚说到一半,仿佛不乐意听下去似的,薛景言倏地倾身,吻上他的唇。

柔软相抵,酥麻的电流噼啪流窜。

再慢慢撤开。

“脑子不记得了,身体的反应总不会骗人吧。”

说着,深而又深地看过来。

微哑的嗓音显出几分蛊惑,势必要从他口中听到满意的答案。

“我亲你的时候,你不喜欢吗?”

白嘉钰脊背绷直,没料到薛景言会突然偷袭,一时慌乱。

“我、我不知……唔。”

未完的话再次被唇舌堵住。

又是霸道而强势的一吻。

滚烫的气息打在鼻翼,烧得白嘉钰本就不甚清晰的思路,更加混乱。

“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

薛景言把唇缓缓挪移,来到软软的耳垂,轻轻呵气。

“那么大的雷雨天,你一声招呼都不打,突然跑到我家,我都被你吓着了。”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你身上脆弱的地方那么多。”

薛景言说着,掌心慢慢游弋,不徐不疾。

白嘉钰极小幅度地发抖,面颊和脖颈通红:“别……”

他相信这个男人没说谎了。

因为对方,真的相当熟悉,自己每一处软肋。

同时,更感到惊讶。

他想,失忆前的自己,一定非常非常喜欢这个人。

甚至于为爱痴狂。

否则,以他的性格,又怎会做出冒着雷雨,深夜敲门,这等大胆示爱的举动。

薛景言自然察觉出,怀中人渐渐瓦解的防御。

手下动作不停,薄唇勾起一抹得意。

温柔地吻着他的唇角,哄诱般道。

“出院了就搬进我家吧,嗯?”

“做我的人,以后也别抛头露面,把工作辞了,呆在家里。”

“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

我会对你好的。

我保证。

这短短几个字,如同魔咒,缠绕耳廓。

使白嘉钰提不起反抗的念头。

随着一个又一个甜蜜的吻,沦陷在了薛景言编织出的爱情陷阱之中。

那温暖的怀抱,柔情的耳语,与直白炽烈的占有欲,绵绵密密包裹住他,令他禁不住沉溺进去。

下一秒,天旋地转。

温度被抽空殆尽。

彻骨的冰冷铺天盖地,携着无尽恶意,死死扼住他的呼吸。

白嘉钰一个激灵,温馨的场景破碎彻底。

举目四望,唯余阴冷的黑暗,可怖的水流呼啸而来。

汹涌又澎湃,恨不得将他寸寸撕碎一般。

胃部抽搐翻搅。

鼻腔被堵住。

他大口喘息,却被趁虚而入的液体剥夺走更多的生机。

他怎么会在水里?

是了,是薛景言。

是薛景言联手外人,合谋算计,将他推进这冰冷的无间地狱。

意识随着痛苦和挣扎不断流失。

恐怖的窒息中,白嘉钰凄然地想。

他大概根本不适合恋爱吧。

和薛景言在一起的三年,感受过的快乐屈指可数。

那么多日日夜夜,他都是抱着自己曾对薛景言无比憧憬,彼此也曾美好而纯粹的信念,步履维艰。

然而那些曾经,他早已忘却。

他自己身临其境过的这三年,又有哪一处值得留恋?

他把薛景言当作|爱人,去包容,去理解。

薛景言呢?

只把他当作情人,当作陪衬,当作想起来逗弄一下,想不起来就扔到一边,任旁人欺侮的宠物。

又或者玩物,更加贴切。

灵魂猛然抽搐,尖锐的疼痛贯穿,拼凑全身力气。

霍然睁开眼睛。

惨白的天花板刺入视网膜。

这一瞬,白嘉钰分不清,自己还在梦中,抑或回到了同样悲凉的现实里。

双目无神,呆滞地看着头顶。

眼球开始涩痛,仿佛身体得知他的苏醒,在传递不绝的痛苦之意。

不消几秒,斑驳的水汽弥漫。

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角溢出晶莹。

薛景言在屋内疯狂地徘徊了一个多小时,直至这一刻,终于面露惊喜。

匆忙抬步。

还没走近,就看到白嘉钰面如死灰。

整个人如同静止。

唯独眼眶微湿,一滴透明的泪流淌而下。

带着麻木的冷意,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