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与初春的交界,乍暖还寒。

日头高挂在晴空之上,却不妨碍北风凛冽,吹得形形色色的路人裹紧外衣,骨头都泛出寒意。

咖啡馆内倒是温暖如春。

白嘉钰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椅上,摩卡溢出的袅袅香气萦绕鼻尖,面上却无一丝惬意。

他本就生得温驯纯良,配上那双无辜清透的杏仁眼,当眼尾微微下垂,露出一点失落的时候,任谁都舍不得让他难过。

然而此刻,却沾染了洗不净的郁愁。

这是薛景言同他冷战的第七天了。

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每天晚上他都准备了一桌菜熬到十二点,最后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再醒来,仍旧是清冷孤寂,独他一人。

他感到不舒服,虽然这种情况三年来发生了无数次,却总也没法适应。

可他除了等对方回心转意,什么都做不了。

薛景言最厌烦多嘴黏人那一挂,一千多个日夜相处下来,他也习惯了事无巨细讨对方喜欢。

长卷的睫毛微垂,遮住琥珀色瞳仁里流淌的黯淡,人虽在咖啡馆,心思早已魂游天外。

直至身前人又一次唤他的名字,才陡然回神,抬起眼来。

“你刚刚说什么?”口气很温和,带上一点抱歉的意味。

“经理,你怎么这样了……”颜菲瞪着一对圆溜溜的眼,一脸的丧气。

“你以前不这样的,是你告诉我,做销售最重要的是发掘客户需求,想提高这方面的能力,必须学会倾听,过去我和安琪聊明星八卦你都能插上两句,现在我整个人坐在你面前,你都……”

话到末尾说不下去了,撇了撇嘴,眼眶悄悄红了一圈。

白嘉钰知道,小姑娘并不是因为他的走神而生气,只是不能接受,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雷厉风行,声名斐然的业界传奇。

一身名牌,养尊处优的皮肤状态,却只能困囿于厨房的一亩三分地,消磨才干与精力。

“对不起。”

除此之外,吐不出半个多余的字来。

因为,他真的记不清了。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究竟什么模样。

三年前那场意外后,他的人生便出现了断带,脑海里所有的认知,都围绕着薛景言。

他们是交往关系,他爱他成痴,为他放弃工作,甘于做背后的男人,以免给对方顺遂的演艺生涯招惹风波。

至于原先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毫无印象。

哪怕颜菲一再强调,她是他带出来的徒弟,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他虽隐约感到些许熟悉的情绪,仍是没法代入进去。

薛景言不喜欢他和外人接触,今天的见面,也是颜菲央求多次以后,他偷偷赴约的。

“以后不要叫我经理了,”轻轻搅了搅杯中咖啡,眉眼镀上一层淡漠,“我早就从思睿辞职,也不再是你上司。”

“不,你就是我上司,一天是上司,一辈子都是!”

仿佛赌气似的,颜菲不容置喙地拔高了声调。

刚说完,自己也意识到这句话多少沾了点暧昧,脸色微微一僵。

咬住下唇,嗓子里挤出来的话语,都带着恨铁不成钢。

“你不记得华润那个超级大单了吗?多少公司派出人手狙击,亚太区都密切关注的项目,偏偏被我们拿下了,在你的带领下,那是华北区最辉煌的一年,连方永新都逊你一筹,立了那么大的功,我们都以为首席代表的位置肯定由你来坐,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放弃那么好的机会?”

“你知道那一年你突然消失,多少人幸灾乐祸,看你笑话?”

“你不是说过,团队里每一个人都是你割舍不去的精兵,为什么抛下我们?”

“就为了薛景言吗?一个绯闻满天飞的娱乐圈玩咖,值得吗?”

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客气,明显超出了社交允许的范畴,白嘉钰盯着手中的咖啡,却并不恼怒。

他明白,颜菲之所以如此,是出于亲眼见着明珠蒙尘,比他自己还要心急火燎的不甘。

如若不然,也不会三五不时地,总试图唤醒他的记忆,找回当初那个事业蓬勃,无往不利的销售精英。

可她注定要再一次失望了。

睫毛掀起,清越的嗓音缓缓开口,格外平静。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颜菲彻底哑口无言,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种恋爱脑毒鸡汤的发言,会从她最崇拜的上司口中吐出。

她一毕业就进了白嘉钰手底下做事,没人会比她更清楚,为了爬到当初的高度,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与努力。

三年前大获全胜时,团队欢天喜地的光景仿佛还历历在目。

谁能料到,本该更上一层楼的事业会被白嘉钰亲手葬送。

创下业内传奇的销售天才一夜隐退,变作依附旁人的笼中鸟,只为讨一个薄情男人的欢心。

然而最令她忿忿不平,几欲呕血的是,薛景言让这颗闪亮的明星为他坠落,却理所当然,丝毫不懂得珍惜。

咖啡馆的墙上挂着液晶电视,正巧播放到娱乐新闻。

只一眼,便瞧见那个相当夺人眼球的标题。

【薛景言懒理辞演风波,与男团成员共入高端会所,一夜未出】

伴着主持人甜美的嗓音,画面中被镜头捕捉到,与一个漂亮小男生咬着耳朵并肩同行的高大身影,不是薛景言,还会有谁?

颜菲瞬间咬紧牙关,白嘉钰显然也听到了。

但他只瞄了一眼,便默默收回视线。

落入颜菲眸底,却是一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姿态。

她被气得险些心梗,再也呆不下去,拎上包,起身就走。

白嘉钰也没挽留。

走了没几秒,又退回来,几张红票子扔在桌上:“我请。”

最后深深凝视了他一眼,确保丁点儿看不出曾经属于自家上司的风采,掩不住的失望袭涌上来。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或许她这么执着,想要白嘉钰重回巅峰,真的错了。

他便是爱薛景言爱到失去自我,一日离不得。

深吸一口气,仍旧不想放弃。

“不管怎么样,经理,只要你愿意出山,我二话不说跟着你。”

在这个人走茶凉的世道,能得到这样忠诚的下属委实难得。

可惜,回应这般忠心的,只有白嘉钰低垂视线,一语不发的沉默。

她恨恨一跺脚,终于离开。

摩卡直至放凉都未动一口,许久,白嘉钰才抬起头,朝颜菲离开的方向投去一抹注目,嘴角微微勾起。

既不带温度,也没有厌烦。

“真是我教出来的徒弟吗?”他侧着脑袋,语调绵软,琥珀色的瞳孔淌着涓涓细流。

“这么沉不住气的话,可是要在销售场上吃亏的。”

仿若一句随口呢喃,说过便也罢了。

如今看着他,谁又能联想到当年那个名动一时的白嘉钰身上。

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提示音,眉梢一顿,立即拿了出来。

微信聊天界面上,先是他来赴约前就小心翼翼发去的一句——

【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吗?我打算做芝麻虾球,醉花蛤和羊腩煲】

都是薛景言爱吃的。

不止今天,再往上的每一天,他都有精心准备好菜单,询问对方回不回家吃饭。

只是连续一星期都石沉大海。

直到此时此刻,薛景言才好像终于晾够了他,大发慈悲地发来一段语音。

不长,也就不到十秒。

白嘉钰抿了抿略微干燥的唇瓣,眸底似是有些光芒点亮,莹白的指节点开。

一道慵懒散漫,又难掩桀骜不驯的嗓音,便颇有几分不悦地响起。

“来来去去就那么些,能不能有点新意?之前那家私房菜不错,你挑几样,打包带回来。”

理所当然发号施令的语气,听不出半分温情。

白嘉钰一时愣住,眸底的光芒寸寸消湮。

咖啡馆本就没几个客人,颜菲又被气走了,他孤零零地坐在落地窗前,背影单薄,如同瞬间回到那座空荡荡的别墅。

三年来多少个日夜,陪伴他的只有孤独。

有些过分瘦削的指尖点在屏幕上,慢慢打出一句“那家的口味偏辣了,你最近胃不好,最好还是”,只差几个字的时候,忽然停止。

面色没什么波动,盯着手机看了半晌,开始逐字逐字地删去。

换上乖巧又顺从的一句。

【好,早点回来,好多天没见,想你了】

发送成功后,又盯着聊天界面,足足等了十分钟。

再没等到一句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