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玄天宗一面重建,一面筹备着即将到来的妖主的婚期。不过短短几日,昔日的废墟已清理干净,广阔的主峰上?,羲和大殿已有了雏形。

大抵是看在妖主的面上,不少宗门都送来了贺礼,加上?原先曾打压过玄天宗,在几大宗门的带头下纷纷送来赔礼,自太渊无极暂代宗主后,每日收礼收到手酸,而这一切,都是顾雪岭和宣陵为玄天宗带来的体面。

离定下的婚期还有三日,被宴请的宾客已陆陆续续赶往玄天宗。

比起整日接待外客的无回宫大殿的喧闹,后山显然要清净不少,不说顾雪岭,就是白牧遥也不堪前头的吵闹,躲到了南宫清的小楼里。

起初顾雪岭怕他们会打架还去盯了几日,后面发现大长老也在,还有程千钧,虽然南宫清战战兢兢,白牧遥面色淡淡,却也没有欺负南宫清,他也就安心不管了。这种事情管得多了他自己也烦,他在后山发现了一处瀑布,便据为己有整日过去泡着。

已快入冬,顾雪岭却不像往年那样怕冷了,还多了嗜水的爱好。

宣陵向来是紧跟顾雪岭寸步不离,自然也跟在他身后。

山林间,百丈瀑布下有一处清澈见底的山涧,伴着轰轰坠落的水声,溅起一层层雪白浪花,朝岸边蔓延开来,到了远处,已慢慢安静下来。

日光洒落,波光粼粼。

什么东西在水下舞动,闪烁起的灿金光芒比晴光更加耀眼璀璨,柔软又漂亮,很快游到了岸边。

哗啦一声,一人破水而出,伸出手趴在了岸边鹅卵石上。湿漉漉的长发逶迤至水下,舞动间像极了乌黑的海藻,轻薄的雪衣只是微微湿润,再往上?,是一张似蒙上?一层水雾的昳丽容颜,唇红面白,眉心明红剑纹妖冶又冷肃,漆黑澄澈的眸子熠熠生光。

若是仔细往水下看,错开那些绚烂的光芒,定会叫人大惊——

因为他下身竟是悠长的银白龙尾,而上?身则是清瘦的人身。

他将下巴轻靠手背上?,看着对面正坐在树荫下打坐的玄衣人。对方似是浑然不觉,双眸紧阖无动于衷,他眸子一转,扬起一抹狡黠的笑。

水下的银白尾巴尖忽而一拍,晶莹水花飞溅而起,几滴水珠随之落到了玄衣人脸上,玄衣人适时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琥珀般的明透眸子。

“师兄。”宣陵语调无奈。

顾雪岭仰头看着他,微微皱起一张白净漂亮的脸,“疼。”

他额头两旁长了两个小包,鼓囊囊的,一摸又硬又?疼,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抽长出来,正是原本龙身时长了龙角的位置。顾雪岭不敢摸也难受,脸上的笑容全没了,闷闷埋怨道:“肯定是上回撞烛九阴时撞坏了,第二天角就掉了,现在还没好。”

那一双掉落的小龙角被顾雪岭心疼地珍藏起来,然后被宣陵发现,没收了。至今顾雪岭还找不到自己的龙角,都不知道宣陵藏哪儿了。

宣陵俯身靠近岸边,骨节分明的细长二指拨开微湿发丝,摸了摸顾雪岭脑门上微肿的小包,不紧不慢道:“可能是换新角了,长出来就好了。”

想起化龙过程的痛苦,顾雪岭浑身一个激灵,“会很疼吗?”

宣陵将他的发丝别在白皙耳后,哄他时总有无边的耐性,“成年时都换角,长出来的会更漂亮。”

更好看?顾雪岭眸子一亮,顿时觉得?不疼了,“那我忍忍就好了。”

宣陵失笑,轻握住他的手,微微清凉,手感极佳,“不冷吗?”

顾雪岭摇头,余光瞥见远处树荫下正有几个人走过来,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宣陵也看了过去,面上笑意转瞬即逝,染上?三分凉意。

顾雪岭收起龙尾上岸,掐个诀的功夫,身上的衣裳和头发便都干了,整整齐齐地穿好了,长发仍是披散着,散落肩头,与雪衣相交辉映。

远处已被惊艳到的三人回过神,陆鸣两眼发着光跑过来。

“大师兄!”

顾雪岭也认出他了,跟在他身后那两人则是应凌波和池乐。

不过让他们撞见了自己的半龙之身后,宣陵似乎有些不高兴。

陆鸣已跑到了跟前,照他的性子,往日都要冲到顾雪岭面前,然后被宣陵拦下,但这一次在宣陵出手之前,他就自己站定在一步开外。

顾雪岭正要说话,就见陆鸣呆呆看了看自己后,回头朝正过来的两人招手,兴奋得?不行,“你们快过来!我见到活的白龙了,它好好看!”

顾雪岭:……活的白龙?

应凌波和池乐也过来了,他们不像陆鸣那么激动,只是两眼发直盯着顾雪岭,眼底透露出几分向往与遗憾。

宣陵先回过神,侧身上?前一步拦在顾雪岭面前,颇为冷酷无情地提醒陆鸣,“好看也不是你的。”

陆鸣难得没理他,只盯着顾雪岭看,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似的。

应凌波也是满目艳羡,喃喃道:“要是我拜顾师兄为师的话,我以后就能天天见到白龙了吗?”

池乐虽然没说话,却跟着猛点头。

敢情为了能外见到白龙,他们都打算改投门派。

宣陵断然替顾雪岭拒绝,“不能。”

应凌波和陆鸣纷纷向宣陵投来谴责的视线,“好小气!”

顾雪岭好笑道:“我不收徒。”

应凌波和池乐顿时面露失望。

陆鸣挺起胸膛,颇为骄傲地说:“我跟你们就不一样了,我可是玄天宗的弟子,大师兄的师弟,我当年可真有先见之明,先入了玄天宗。”

陆鸣说着,发着光的眼睛转向顾雪岭,像是要得?到他点头。

“师弟也不能看。”宣陵一掌按住陆鸣的脸将他往后推。

“哎!我是跟大师兄说话!”陆鸣往后退了几步,不忿地瞪着宣陵道:“老?九,就算你现在爬床成功了,身为妖主大师兄也不是你能左右的!”

顾雪岭笑了笑,没有跟他们耍嘴皮子,陆鸣有多年没有回来过玄天宗,而应凌波和池乐都是第一次来,他便有些好奇,“你们怎么会来?”

应凌波殷勤地笑道:“我是跟季宫主来的。季宫主和陆微已经到了,顾师兄要成婚,怎么能不邀请我呢?好歹我们也有过过命的交情。”

说到最后,还怪罪起顾雪岭来。

陆鸣闻言也埋怨道:“就是,大师兄要成亲这样的大事居然没有叫我回来,幸好太清宫收到了请柬,我求了我哥好久,才能跟他们一块来。”

池乐也拼命点头,因为沧海剑派也没有收到请柬。

说到这个,顾雪岭倒是真的忽略了陆鸣。陆家他是真的没有送请柬过去,他和宣陵不打算大办,故而发出去的请柬统共也没有几封。

至于沧海剑派和医仙谷,顾雪岭是真的没有邀请。

“你们都跟太清宫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请柬送到了太清宫,季宫主和陆微还会不带你们吗?”

宣陵冷不丁出口,不知是为了安慰他们还是帮顾雪岭说话。不管如何,听到这话,几人都挺高兴的。

宣陵又问:“季宫主已来了?”

陆鸣这回对他态度也好了一些,应道:“三日后就是你和大师兄大婚的日子,我哥说你好歹在太清宫住过几年,季宫主该提前来庆贺。”

宣陵忽然想到蛟妖王。妖族的来使们这段时间都住在玄天宗,数位长老帮忙筹备婚事,蛟妖王也在其中,若是让他不小心碰上了季宫主……

宣陵松开顾雪岭的手,同?他说道:“我去看看季宫主。”

顾雪岭理解点头,“去吧,我带八师弟他们在山上?逛逛。”

宣陵要走,陆鸣三人是最开心不过的,似乎宣陵走了,就没人阻拦他们接近顾雪岭了,他们想看顾雪岭的白龙之身也能轻易办到似的。

宣陵回去时,太渊无极正好要将季宫主几人送去客房休息,蛟妖王也在,不过蛟妖王出了门就打算往右拐——因为季宫主要往左边去。

见到宣陵,蛟妖王脚步一顿站在原处,俨然是要看他如何选择。

谁料宣陵只点头朝他低唤了一声父亲,就朝季宫主去了。

季宫主略为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护送魔子实则设局引诱姬如澜的计划中,她给蛟妖王挡剑重伤,伤势一直没有痊愈,故而上?回去烛阴教总坛,也只安排她守在破妄谷外。

而被丢下的蛟妖王看着宣陵的背影,面色一沉,转身就走。

有宣陵在,太渊无极也就留步了,让他送季宫主和陆微去客房,他并不清楚宣陵和季宫主之间的关系,只知道季宫主对宣陵多有栽培。

诚然,外界很多人都是这么看的。

宣陵和蛟妖王的关系,从不避着外人,在天道阁时大家都已知道他是蛟妖王的儿子,而有顾雪岭这个流落人间的妖王在前,他们便没有怀疑宣陵入天道盟是否有异心——

大家只认为他或许是来保护妖主的,至于季宫主对他的青睐……

在宣陵自己暴露身份之前,天道盟中就没人看出来过他的问题,所幸他并无坏心,天赋与实力也足以叫人信服,甚至叫殷老?祖收入门下。

如今天道盟与妖族并无隔阂,能与妖族亲近并未恶事,故而如今与妖主关系密不可分的玄天宗,也得?到了天道盟中不少门派的殷勤讨好。

或许那些门派曾经跟着打压过玄天宗,是怕妖主秋后算账。即便是修真界,也免不去人情世故,况且他们背负的还是整个门派的责任。

季宫主对宣陵的婚事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来观礼,也赠送了一份大礼。送她回房后,陆微也笑着跟宣陵道喜,关系没从前那般僵硬了。

只不过从宣陵从客院出来后,没多久就见到了负手站在无回宫前远眺青山的蛟妖王。蛟妖王没回头没说话,浑身散发着冷幽幽的气息。

宣陵上前在他身后半步站定,泰然自若地解释道:“父亲,虽然我以前答应过你,不再去太清宫,可季宫主来都来了,我总不能不见她。”

蛟妖王这才斜他一眼,“与我何干。”

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几十年的心结几乎成了心魔,亲眼见到过前世永失所爱的蛟妖王颓废至诸事不管的模样,宣陵自然不会当真。

“季宫主本不该生我。”

宣陵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蛟妖王诧异地看向他,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类似与生无可恋的情绪,否则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只不过都要跟妖主成亲,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但宣陵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清风淡然似的道:“她本可以在发现我的存在时就用一碗药堕了我,那时的我,对她的身体只有害无益,可是她却耗尽了元气将我生下来,也耗尽了大乘期的寿元,她活不了多久了,即便一直在服用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这是我欠她的,她耗尽心神赋予我性命,我不能忘记。”

蛟妖王身上的寒气倏地消散。

看着他僵直的脊背,有过上?一世经历的宣陵不再多言。跟蛟妖王说再多没用,说多了蛟妖王会生气。

宣陵也知道,季宫主上一世陨落的真相的确如此。

她是被自己拖累而死的。

所以宣陵对她即使没有母子感情,也从未对她无礼。

只是季宫主不惜以性命为代价生下他,却将他弃之如敝履,抛弃山野,导致他被魔修捡回去当了多年的祭品,她真的从来都漠不关心吗?蛟妖王并不知其中艰险,只知道自己被欺骗过,连拥有自己血脉的儿子也被当做野种抛弃。事实上?季宫主到底在想什么?

蛟妖王不知道,他只是在恨。昔日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

宣陵也不知道,更无意去探究。他说这些,只是突然想起上?一世得?知季宫主陨落的消息后便仿佛失了魂一样的蛟妖王,忽然心生恻隐。

宣陵垂首道:“是我多言了。妖主还在等我,父亲,我先走了。”

蛟妖王看都没看他一眼,细看竟是在震惊失神。

宣陵点点头,转身就走。

这一日提前来庆贺的贵客还有两位,天道盟主傅云海,同?他身边仅剩下唯一的徒弟,赫连玄。

傅云海曾经收过四个徒弟,贺枫、太渊无极、赫连玄、赫连寒衣,如今一个已死,一个昔年被废了修为逐出师门,还有一个出门历练。

眼下跟在他身边的只有赫连玄,赫连玄是个很乖巧的徒弟,知道傅云海对太渊无极有愧,到了玄天宗后便一直找借口劝说他回虚仪天。

太渊无极却是不可能再回去了,他对傅云海也并无怨恨,当年处罚他的人从来都不是傅云海,而是当年的天道盟主和易连修。不过赫连玄说的一些话倒是叫太渊无极有些在意。

“叶舒青走了?”

赫连玄道:“易师叔在破妄谷自爆丹田后,人已不在,身后事也无人再追责,师父找到了他留下的残剑带回去,叶师兄便为他建了一座衣冠冢,后来他说,易师叔的事是过去了,他却没有,他没脸再待在虚仪天。”

其实叶舒青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他在易连修身边,就是一个卑微又谨慎的徒弟,昔日充作易连修的传声筒,却从来没有做过恶事。

反而,他还屡次像帮太渊无极。

太渊无极却问:“他能去哪里?”

赫连玄摇头,“我也不知……太渊师兄是知道的,易师叔是已死,可他曾经犯下的过错,仍被人诟病,身为他的徒弟,叶师兄自然也……就像当年被诬陷勾结魔道的凌云霄前辈那样,他的徒弟向来都是被天道盟排斥的。”

太渊无极微怔,“留在虚仪天,才是他最好的去处。”

“他不愿,我们也没办法。如今师父身边连个贴心的弟子都没有……”赫连玄又?开始了不知疲惫的游说。

太渊无极没再说话,垂下的双眸暗含几分担忧。

暮色四合。

带着几个小的逛了半日后山回来,顾雪岭送应凌波去找陆微,让陆鸣带池乐回去休息,就打算回房间,路过无回宫后殿时,却见到了傅云海。

顾雪岭顿步,而后扬唇。

傅云海被萧珩不客气地赶出了后殿,萧珩赶苍蝇似的摆手,烦躁道:“行了行了,我师父没什么值得怀念的,盟主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顾雪岭没有上?前偏帮谁,只是静立在远处看着。

没一会儿,萧珩转身回了后殿去,那位仙人似的天道盟主则可怜兮兮地在原地静立片刻,才带着一身的落寞转身,一抬头,忽地怔住。

一身雪衣无瑕的妖主立在黄昏斜阳之下,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傅云海也不觉丢人,主动过来打招呼,“妖主。”

顾雪岭笑道:“我送盟主回去?”

“有劳。”

顾雪岭送傅云海出无回宫,走着走着,忽然感慨道:“师父同我说过师叔祖的事,他说,当年出事时,师叔祖一直很难过,他问师父,为什么不信他,为什么没有人信他。”

他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身旁的傅云海一眼。他从前不懂,以为凌云霄和傅云海只是朋友,到现在,才理解了几分凌云霄当年的绝望。

即将同?他结成道侣的人,却不信他,不帮他,那样的冷漠,已经让凌云霄死心了吧?如此看来,傅云海似乎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我当年来过玄天宗。”傅云海回了一句叫顾雪岭意外的话。

顾雪岭惊愕地看着傅云海。

傅云海垂首道:“我并非不关心,我将易师弟带回去后,未曾想他会带着姬如澜调换过的信又回了玄天宗,我赶去时半路上遇到了姬如澜,我想,我找到姬如澜,就能帮他查清真相,可我中了圈套,我被困住了。”

顾雪岭震惊,傅云海从来不解释,没人想到竟然原来还有这回事。

“我被困了一整夜,我破阵出来,终于赶到玄天宗时,他溅落山门前的血已经干涸。后来,我想方设法坐上?盟主的位子,我想,至少能帮他查明真相,护住他的宗门。”傅云海忽又?自嘲一笑,“可现在想想,我这些所谓的补偿,根本就没有半点用处,萧珩说得?对,他已经看不到了。若是当初我能同他说上一句我信他,他或许不会那样绝望的赴死,可如今,上?天入地,我又?该去何处寻他?同?他说一句我信他?”

顾雪岭沉默,也不知该说什么。一切归咎于姬如澜的算计,但一切也已无法挽回。事已至此,谁也做不了什么,凌云霄和易连修也都已死。

而萧珩以为冷漠无情的傅云海,其实并非辜负了凌云霄。

只是阴差阳错,天人永隔。

傅云海不解释,或是以为,人都死了,解释也无用了吧。

之后一路缄默,目送傅云海走出无回宫,他身上难得泄露的几分落寞瞬间消失,一眨眼,又?是那位高高在上,光风霁月的天道盟主。

倘若傅云海说的是真,当上?天道盟主只为查明真相还昔日恋人清白,那今时今日已经完成心愿的他,再坐在这个冰冷的盟主之位上?,余下的只有无边的孤独。也是个可怜人……

顾雪岭不知该不该信,他只是感慨,所幸,他与宣陵并未错过。他叹气,自己也不清楚是为含恨而死的凌云霄还是郁郁寂寥的傅云海,望了眼天边霞光,想起宣陵还在等他,顾雪岭转身回去,被吓得?心跳都快了几分。

萧珩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也不知道听了几分,有没有听到傅云海的解释,他对上顾雪岭的目光时,只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又走了。

大抵是听到了吧。顾雪岭拍着胸口,“怎么不出声啊。”

吓死人了。

天边快速暗沉下来,黑暗正无声吞噬着整个天地。

顾雪岭摇摇头,只想快点回房,刚才回到院中,便见到烛光明亮的房间门前站着的人,从小到大,转瞬数年,师弟一如既往地在等他——

想到这里,顾雪岭就很开心。

即使小时候的套着小孩子身体的宣陵其实并非是等他归来——只不过是因为同住在一个院落里,加上?对未来宿敌的警觉与关注罢了。

往日不开心的旧事统统被顾雪岭抛却脑后,他见到门前的人朝他走来,身形仿佛从小时候的可怜单薄一下子抽长成了现在可靠高大的模样。

宣陵过来握住他的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师兄很久了。”

顾雪岭笑了笑,只这一句,就足够让他原谅小时候无礼的宣陵了。

三日转瞬而过。

宣陵日日紧盯着顾雪岭,紧张又?恐惧,若要悔婚,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顾雪岭却像个没事人似的,仿佛成亲的人都不是他,一点也不紧张。

到了日子,他被宣陵叫起来,换上一身金丝绣着凤凰的喜服。

顾雪岭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抿唇一笑,“真好看。”

白牧遥斜他一眼,“过来,给你梳头。”

顾雪岭茫然又听话地过去,这时才发现宣陵不在屋里了,也不知去了何处,不过白牧遥很快按住他在铜镜前坐下,手里拿着一只白玉梳。

顾雪岭道:“我自己来吧。”

白牧遥赶紧拿开梳子,虎着脸跟他说:“不行,按照人间的习俗,得?让长辈给新婚新人梳头的。”

“啊?”顾雪岭迷茫,“是这样的吗?”他记得人间只有新娘子才会这样的。他看着镜子里披头散发的自己,毅然提出质疑,“可是我们是妖修啊。”

“你别管,反正我就得按规矩来。”白牧遥断然道。

看着镜子里面倒映的握着梳子跃跃欲试的白牧遥,顾雪岭双手撑在矮几上?托腮,由他去了。白牧遥玩够了什么一梳梳到头之类的把戏,才丢开梳子,简单粗暴地给顾雪岭戴上发冠,耗费了不少时间才梳得整整齐齐,所幸顾雪岭天生丽质,并没有太难看。

顾雪岭有些头疼又不敢说话,等?白牧遥终于放过他时,他摸摸头发,很想跟他说一句扎得好紧,想了想还是算了,抿抿嘴自己揉松了头发。

白牧遥正好转身去翻东西了,等?他回过头,发现顾雪岭的头发好像有了一点变化,比先前的一丝不苟明显松散了几分,却也更加慵懒柔和了。

白牧遥不由喃喃道:“妖主真好看。”

夸赞的话听多了,亲近之人说起时,顾雪岭还是会脸红害羞。

白牧遥想了想,又?笑道:“还好你嫁的是我们妖族的人,人族多是口蜜腹剑、心思狡诈的负心人,你看你娘,这辈子都没能顺利出嫁。”

顾雪岭又?动容又?无言,“舅舅,我不是嫁人。”

“不管。”白牧遥道:“就当你今天是替你娘成亲了。”

“这那能替……”

顾雪岭无语凝噎,白牧遥这样的哥哥,母亲一定也对他很无奈的吧?

白牧遥拍着他肩膀道:“好了,时候到了,出去吧。”

顾雪岭点头起身。

白牧遥跟在他身后,看着顾雪岭背影,越看越喜欢,忽地嘴角笑容顿住,捂住心口,一股急剧的痛楚自心口传来,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舅舅?”

发现白牧遥没有跟上?,顾雪岭回头便见到白牧遥脸色煞白倒在地上,面上的轻松徒然被惊愕取代。

“舅舅,你怎么了?”顾雪岭急忙冲过去扶起白牧遥。

白牧遥额头冷汗涔涔,面色难看得?恍如死人,正死死咬着牙,却也不免泄露出几缕难掩的痛楚,他正要开口说话,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顾雪岭,好久不见。”

语调荡漾,带着几人邪气。

顾雪岭扶着白牧遥回头,便见窗台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年——失踪依旧的魔子带着虚弱至极的残魂竟来了玄天宗,此刻正靠坐在顾雪岭房间的窗台上,一双细腿晃啊晃,好不自在。

顾雪岭已然猜到白牧遥是怎么了,他问罗旬:“你对我舅舅做了什么?”

罗旬笑吟吟道:“虽然我现在很弱,可是你舅舅比我好不了多少呢,我就用我们魔道的秘法给他种了血咒,只要我想,他就会痛不欲生。”

“你停下来。”顾雪岭艰难稳住声线,咽下到嘴边的怒气,见白牧遥痛到站都站不住,他咬牙道:“你来找我,不是要杀我舅舅吧。”

“当然不是。”罗旬从窗台上跳下来,指尖弹出一道红光,落入白牧遥手心,白牧遥的面色便在肉眼可见下快速恢复,痛苦也瞬间消失。

白牧遥喘了口气,分明没力气,却还警惕地拦在顾雪岭面前。

罗旬见状一笑,歪头朝他身后的顾雪岭呲出尖利的虎牙。

“他身边无人时,我便能趁虚而入,反正也没人猜到我敢来冒险。这血咒乃是我天魔宗秘法,你很清楚,天魔宗的人已经被除的一干二净,现在除了我,天魔宗无人能解了。”

顾雪岭握住白牧遥手腕,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拉到身后去,明红的喜服衬着一张玉白的脸,艳丽却又冰冷,眸光一凛,杀气已无声肆虐屋中。

从未见过顾雪岭这样生气的白牧遥微微怔住。

罗旬还敢笑嘻嘻地跟他说:“别紧张,我又?不是来杀人的。我可是立过天道誓,不跟你们为敌,也绝不再伤害你半分,我不过是有事相求。”

顾雪岭面无表情道:“你要做什么?”

“哎呀,你这个样子跟你那个大护法可真像,难道住在一起久了,也会变成他的模样吗?”罗旬笑道:“不过你还是以前那样好看一点。”

顾雪岭冷声道:“把我舅舅身上的血咒解开。”

“这可不行。”罗旬不见半分恐惧,笑着摇头道:“我说了有事相求,也很简单,只要你把混沌珠交给我,我就会解开血咒,然后走人。”

“你要混沌珠?”顾雪岭已是了然,“你想变成第二个姬如澜。”

“听说那混沌珠可厉害,你就是借助混沌珠杀了姬如澜,如此宝贝,我当然也想要了。”罗旬笑里多了几分怨恨,“况且被你烧得我如今只剩残魂,要夺舍旁人已是不易,我如今只能借助混沌珠,尽快恢复我的身体。”

顾雪岭嗤笑,“即便得?了混沌珠,你曾立下天道誓不得?与妖族、天道盟为敌,不再作恶,不得?伤我、骗我,你拥有了无穷的力量,又?能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说起这个罗旬面上的假笑已经维持不下去了,他扬起下巴指向白牧遥,“反正我就一句话,你给我混沌珠,我就放过他。”

白牧遥摇头,“不行,岭儿……”

顾雪岭摆手打断他的话,“舅舅放心,我自有分寸。”顾雪岭又?问罗旬:“你竟然妄想跟一个曾经差点杀了你的人谈条件,你不怕我不给吗?”

罗旬哼道:“他是你亲舅舅,你唯一的亲人,为了你师父,你都敢杀姬如澜,为了你舅舅,你给我一颗混沌珠怎么了?反正你又?不用。”

这话说得白牧遥脸色一变,不由自主朝顾雪岭看去。

顾雪岭失笑,“混沌珠我是不用,给了你你也做不了什么,不过你要先把我舅舅身上的血咒解了。”

罗旬面上有了几分喜色,脚步一动,却又停下,谨慎地说:“你要先给我混沌珠,我才能帮他解血咒。”

“岭儿不要。”白牧遥的声音有些虚弱,本就还没好的身体,被刚才那血咒一折磨,一时难以恢复。

顾雪岭摇摇头,按住他手背道:“我当然是要救舅舅的。”

顾雪岭犹豫了一瞬,当真在储物戒中取出了混沌珠,手中的雪光圆珠镀了一层潋滟清光,乍一出现,整个屋子都沁满了纯净微凉的气息。

发觉罗旬眼睛都亮了,顾雪岭举起混沌珠道:“解咒。”

罗旬踟蹰须臾,走了过来,却在二人面前三步外停下,“你若是伤我,我恐怕就无力帮他解咒了。”

“你威胁我?”顾雪岭思索了下,弯腰将混沌珠朝门前扔去,圆滚的雪珠登时便滚到了门前,罗旬正要去追,却发觉衣袖被人拉住了。

回过头,正好对上顾雪岭幽冷的视线,“解咒。”

罗旬看着已经被门槛拦截下的混沌珠,一把推开顾雪岭的手,到底是朝白牧遥伸出手,“过来。”

白牧遥一时不知该不该动,他困惑地看着顾雪岭。

顾雪岭默不作声握住他的手,递给罗旬,罗旬正要靠近白牧遥苍白的手背时,顾雪岭就冷冷地警告道:“我就在这里看着,若是舅舅身上的血咒未解,我就不会放你走。你也休想拿到混沌珠,安全离开玄天宗。”

罗旬没好气道:“知道你当上?妖主后威风了,我也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我给他下血咒,还不是因为你有混沌珠?拿到混沌珠我自然会走。”

顾雪岭用眼神催促他赶紧解咒。

罗旬撇撇嘴,指尖凝起一点血光,在白牧遥手背上?一点。

不等?片刻,一道深红的血线从白牧遥手腕肌肤上慢慢浮现,往下挪动,仿佛一条小蛇,顺着罗旬伸手过去的动作,血红小蛇从白牧遥的血管中爬出来,钻入了罗旬的手心里。

目睹这一个过程,白牧遥又嫌弃又?难受地皱紧眉头。

这秘术的确邪气,怪让人恶心的。

罗旬很快松手退开,跟顾雪岭说:“你自己看看好了没有!”

顾雪岭只问他:“我舅舅身上可还有其他你动过手脚的东西?”

罗旬盯着混沌珠,烦躁道:“没有,你自己不会看吗?”

顾雪岭扣住白牧遥手腕,将一道神识探入白牧遥体内,里里外外检查过好几遍,这才稍微放心了些,又?问白牧遥:“舅舅可还难受?”

白牧遥摇头,“可是混沌珠……”

顾雪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罗旬早就跑到门前去捡混沌珠了,雪白的圆珠落入他灰白的手心,他喜不自禁地抱住,咧嘴笑起来。

“那我就先走了。”罗旬握住混沌珠,还不忘自诩好心地回头提醒了一句,“虽然我不能伤你,但是我可以伤你身边其他人,不能作恶,我不杀人就是了,我只是用小小的血咒跟他开个玩笑,他体弱,才会受不了罢了。”

顾雪岭道:“这么看来,你是观察了我许久,才找到我舅舅这个弱点,什么血咒也不过轻易能解的小伎俩?所以你说的是天魔宗无人能解,因为天魔宗早已覆灭,除了你,根本就没有其他人能从地下爬出来解咒。”

罗旬笑而不语,举着混沌珠朝他挥挥手,“既然妖主大方赠宝,那我自然是却之不恭了,我走了,祝妖主同道侣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我能不能早生贵子,你怕是看不到了。”顾雪岭眼睁睁看着罗旬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去自如,想要摸到窗口去逃走,竟也不拦。

直到魔子走到窗口时,他接着道:“你自投罗网,还敢冒犯我舅舅,钻着缝地哄骗我,可就不能再放过你了,至少要把你扔到佛塔里去。”

罗旬傲然笑道:“我手里有混沌珠,你能奈我何?”

顾雪岭跟着他笑,“你不如睁大眼睛看看,你手里的是不是混沌珠?”

话音落下,罗旬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也等?不到他低头去看,手里的珠子就忽然飞走,在空中化成了一面青铜宝镜,金光乍泄,正是昊天镜。

白牧遥错愕不已,“不是混沌珠!”

罗旬看着到手的混沌珠变成了昊天镜,不可思议地瞪向顾雪岭,气得?呼吸不稳,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怒指顾雪岭:“你骗我!”

顾雪岭并不觉愧疚,哂笑道:“你不能骗我,我却可以骗你。罗旬,我早就说过,你怎么能轻信一个跟你有仇,三番五次想要你的人呢?”

“你想做什么?”罗旬刚问出口,反应过来转身就朝窗口跑,却发觉一道金光屏障拦在窗前,他被撞了回去,转身又?朝关着的房门走去。

顾雪岭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在他开门之时才扬声道:“宣儿,动手!”

正逢房门被罗旬打开,和外面的光一起进来的,还有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剑,顺势架在了罗旬脖子上?。

罗旬手一抖,无比懊悔与怨恨地看着门前站着的红衣青年。

青年难得换上一身艳色,还是华贵的大红喜服,本就不俗的容颜衬得越发俊美逼人,他琥珀似的眸子略过罗旬,望向屋中同他一样身穿着大红喜服,衣摆上?用金线绣着连理枝与凤凰的顾雪岭——也是他的未来道侣。

“师兄怎么知道我在门外?”

顾雪岭先为他这一身大红惊艳,而后笑道:“你一来我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很久,很长,分了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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