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岭神情一滞,“能有什么问题?”

“我?不愿再隐瞒师兄,今日便都实话实话了?吧。”宣陵望着顾雪岭,神情凝重完全不似在说笑?,“师兄也知道,我?在遇见你之前便有了?前尘记忆,也在我第一次见到你出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那时已是炼气圆满,但这八年来你苦苦修炼却不得存进,反而?减退至练气?九层,整整八年,我?百思不得其解,今日看到这丹药方知真相。”

顾雪岭不解,“什么真相?”

“师兄并非废灵根,师兄不是花瓶,师兄体内有一道堪比元婴巅峰的灵力护体,尽管你什么都不做,你的身体也会慢慢将那道力量化为己用,不出十年便能筑基,甚至是结丹,而?拖了?这么多年,是这丹药在压制师兄的丹田。”宣陵举起手中的白玉药瓶,“这丹药不是在助你修炼,而?是在压制你的修为,甚至伤害你的丹田。”

顾雪岭不信,却透露出几分不安,“这丹药是师父给我?的。”

“那师父为何不准你告诉所有人你在服用这丹药,甚至连南师叔也不说?”宣陵纵然不忍,也要告诉顾雪岭真相,虽然一开始拨开真相时会痛,但他应该知道谁在害他又为何害他。

宣陵将白玉药瓶还给顾雪岭,“师兄若不信我的话,便将这药拿去给南师叔检验,师兄,你仔细看看这药,不是与那断魂丹气味相似吗?”

顾雪岭怔怔接过药瓶,许是动摇了?,无意识轻嗅了?下瓶口,果?然嗅到一缕清浅暗香,可他一时间分不出这是什么药材。他紧握着药瓶,眼前浮现出师父为他重伤坠崖的画面,很快便定了?心,冷下脸斥道:“别再说了。”

宣陵道:“师兄,你听我的,把药交给南师叔检验……”

“住口!”顾雪岭冷声斥断道:“师父对我?这么好,怎么可能会害我?就算这药不对,兴许他也是被人骗了?……”顾雪岭说着却有些慌乱,他及时掐了?一把手心,刺痛让他一点点冷下心,师父舍命救他,怎么会害他?

“师兄……”

“够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若还要诋毁师父,我?就要生气?了?。”顾雪岭用恼怒遮掩了?眼底的慌乱,可他一看到宣陵就忍不住去深思他刚才的话,一边自责一边怀疑,最后让愧疚占据了上风,他霍然起身,朝门外喊道:“叶景,九师弟身体不适,需要好好休养,你现在就送他回去!”

守在殿外的人闻声怔了?怔,探头进来看了?一眼。

宣陵知道自己说出来肯定会被顾雪岭迁怒,默默叹气。

“师兄若是不信我,要还师父清白,也应该先将丹药交由南师叔检查,若是我说错了?,我?给师父道歉,若是我没说错,正如师兄所言,师父或许有什么苦衷,师兄莫要气?恼……”

“送他回去。”

顾雪岭毫不犹豫打断宣陵的话,他现在心乱如麻,宣陵说再多话他都听不下去,一边回忆着师父对他的好,一边又忍不住相信宣陵的话。这二人都是他最信任最亲近之人,顾雪岭曾被宣陵欺骗过,有过前车之鉴,他不愿意相信师父也会这么做,至于那丹药,就算有问题,也不是师父的错……

可这个念头一出,顾雪岭知道自己还是对师父产生了?质疑,并且相信了?宣陵的话,他还是会遏制不住去想,为什么,连师父也要害他?

他曾经为废灵根难以修炼一事如何消沉痛苦,师父没看到吗?

叶景见情况不对,快步走了进来,扶着宣陵起身,目光在二人之间梭巡,而?后朝宣陵瞪去。

顾雪岭紧捏着玉瓶背对着二人,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宣陵也不搭理叶景,只看着顾雪岭清瘦的脊背道:“师兄,我?刚才说过的话你好好想想,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忧心,师兄心里不舒服,可以跟我?说,我?也想为师兄分忧。”

“出去。”

顾雪岭指向门外,心下怨愤不解与内疚不安变幻交错,他不想迁怒宣陵,尤其是看到他那苍白的脸色,可宣陵再不走,他就遏制不住自己了?。

宣陵清楚顾雪岭的脾气,无奈只好点头,“那师兄先静一静,等你冷静下来了,我?再来看你。”

叶景还是一头雾水,可见宣陵自己走了,他也不好多待,看了?看顾雪岭开始轻颤似摇摇欲坠的后背,他眉头一紧,还是追上了?宣陵。

出去时,宣陵正等在门前。

叶景偷偷回头看了?看门里的人,茫然道:“怎么了?这是?”

宣陵摇摇头,只抬头望着天色。

天地昏沉,不知在酝酿着什么。

余光瞥过远处长廊,却见道童引着一青年前来,相貌颇为熟悉。

直到人到了跟前,宣陵才恍然想起来,这不是当初去求断魂丹时他在门外撞到的那个人吗?也正是蒋二,宣陵前几次去承坤门,哪怕是偷听过一回,这也才是头一次与他正面相见。

蒋二见到二人时也是一怔,想起来这是当时求断魂丹害顾雪岭的二人,瞥了二人一眼,哼唧一声,兀自进殿去了?,连通报一声也不等。

“这人……”叶景对他没什么好感,不禁有些埋怨,“倒没想到,他从前跟大师兄势如水火,见了?面总要掐架,现在居然跟大师兄关系如此亲近。”

宣陵的目光追着他进了?门,看着那扇殿门在面前慢慢阖上,苍白的眉头慢慢皱起,意味深长地叹道:“他是个医修,还是药老的弟子?。”

“我?知道啊。”叶景早有听闻,不过看着宣陵凝重的脸色,他又是一脸纳闷,“不是,你刚才到底怎么惹到大师兄了??你不知道他现在身体不好,干嘛还惹他不开心?我?告诉你,若是他有个好歹,你也别想好活……”

话未说完,宣陵一个凉凉的眼神扫过,叶景便悻悻噤声。

站得久了?,宣陵心口的伤处越发不适,让原本已是麻木的痛楚更钻心了?几分,遂轻按住伤口,暗叹一声,他这身体还是不行,“回去吧。”

蒋二在殿外找了一圈没见人,犹豫了?下,掀开纱帘进了?内间,却见顾雪岭趺坐在案几前,近乎痴迷的盯着桌上手上捏着的一枚丹药。

“你在干什么?”蒋二纳闷上前,在顾雪岭对面坐下,顾雪岭半点反应没有,依旧盯着那丹药看。

蒋二皱眉道:“这是什么药?”

顾雪岭偏头朝他看来,他原本想把丹药藏起来的,可他那么信任宣陵,还是忍不住心生怀疑,也不免委屈,到底是谁在骗他?不管是谁,都是他极为亲信之人,他现在急需一个答案,找人帮他确定这丹药到底是什么。这个人选便是正巧到来的蒋二。顾雪岭不敢让南师叔检查,万一真的是压制他修为的丹药,他怎么跟南师叔解释?

也许,师叔也知道呢?顾雪岭想知道,也害怕知道真相。

蒋二被顾雪岭盯得头皮发麻,不禁往后退去,“有事?”

顾雪岭最终还是决定要知道真相,他将丹药放到蒋二面前,一双漆黑而?深沉的眼眸紧紧盯着他。

“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药。”

蒋二在药老身边跟了?那么多年,断魂丹的气?味他一靠近就能嗅出来,若连宣陵这样的门外汉都察觉到丹药有问题,蒋二不会看不出来。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药?”蒋二闻言有些吃惊,倒也真的拿起丹药看了?看,而?后徒然变了脸色,放下丹药皱眉道:“这回又是谁要害你?”

话音落下,顾雪岭整颗心如坠冰窟。

相处多年,宣陵对顾雪岭的性情少说也有七分了?解,他提出丹药有问题时就知顾雪岭会对他有怨,仍是说了?,而?出门后见到蒋二来了,宣陵仔细回想,蒋二跟药老去过沧海,那断魂丹应当也是他揭发的,并且从沧海回来之后,顾雪岭与他关系热络起来,这样的亲近与信任怕也是从断魂丹开始的,便猜顾雪岭一定会问蒋二丹药之事。

顾雪岭那么相信南宫清,以他之愿为道心,怕是难以接受这样的打击。宣陵心里担忧,让叶景送他回来后便去无回宫看着,避免出事。

等叶景走后,藏匿在屋中许久的厉阶才敢出来,巴掌大的狸花猫轻盈跑过来,半路化出少年体型,在宣陵对面坐下,推过来一只木盒。

“七阶复元丹,妖王让人送来的。”

宣陵打开檀香木盒,将里头金光柔和灵气逼人的丹药取出。

几日前,他尚在昏迷不醒之时,由于身边总有人守着,伤势不轻也没有办法移动病体,厉阶一着急,就直接给蛟王传信了,但很不巧,当时妖族里正有一场小乱,蛟王没看到。

前段时间贺枫诛杀狐九之事已经传到万妖宗,青丘狐王知晓后第一时间到万妖宫闹了一场,要贺枫偿命。诸位长老当日阻拦了狐王,托辞先去联系天道盟,结果?正跟天道盟的傅云海商量此事时,青丘狐王出了妖族。

诸位长老知道狐王是去寻仇,怕会破坏联盟关系,故而?让蛟王与鹤王前去阻拦。拖到宣陵醒来那天,妖王才回到妖王殿中,得知消息。

当时只传回来两个字:等着。

厉阶不清楚这是何意,正巧这时宣陵醒了?,他找到机会跟宣陵说了?此事。宣陵前世?跟蛟王也算相处过多年,很快便了?解这话的意思。蛟王在回信之时,估计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宣陵还不想惊动他这位父亲,于是让厉阶再度传信,直接联系妖王,告知他此事已解决,不必来。

蛟王很快又回了?一个字:可。

厉阶当时看到信懵了一下,实在看不懂这对父子的相处方式。

他也不知道宣陵除了对心中在意之人或事会多上心些,对外万事冷漠这一点也是像极了?妖王。

想来蛟妖王不会来了,宣陵倒是安心不少。这时师兄还不知道自己或许是妖,他也是妖,万一身份暴露,师兄害怕他怎么办?这可不行。

可很快,蛟妖王让留在天誉城的其他属下通知厉阶去拿药,今日厉阶便找了机会下山,还顺道带回来更多有关前几日万妖宫小乱的消息。

“上回在万妖宫就是蛇妖王一直煽风点火,大长老劝了?许久才劝住了狐妖王,结果?没过几天蛇妖王去青丘转了一圈,也不知说了?什么,狐妖王紧跟着就出了妖族,要找贺枫报仇。”厉阶道:“妖王被此事拖延了几日,没来得及回信,不过已派人送来丹药。”

宣陵点点头,心不在焉听着,指尖无意识轻叩案几。

这一世?,妖族那边倒是一切如同前世?几乎无二的发展。

妖族五位妖王中,蛇妖王对人族最是排外,一直保持着敌对的立场,即便是万妖宗当年上下一致同意与天道盟联盟攻打天魔宗,她也一直在暗中动手脚,企图破坏双方联盟。

还有蛇妖王身边那头黑蛟,据父亲说那是他族中的师兄,也不是个善茬,与蛇妖王一样主攻不主和,联盟时日越久,二人早已蠢蠢欲动。

“小妖王,你快吃药吧。”厉阶提醒道。

宣陵回神,捏起丹药正要送入口中,忽闻一声惊雷炸起。

轰隆隆,雷声由远及近,惊天动地,宣陵手一顿,起身走向窗边,推开窗的同时,大雨倾盆而?下。

冬日极少会下这么大的雨,冬雷滚滚,乌云压顶而至。宣陵望向穹顶道道电光,暗道一声不好。

“宣陵!九师弟!”院外传来叶景的声音,宣陵偏头望去,厉阶当即点头,变回狸花猫躲进屏风后,不一会儿,叶景急匆匆冒雨冲进屋里。

“出什么事了??”宣陵问。

叶景闻声朝窗边看去,一见到他,面上满是焦急。

“大师兄不见了?!”

宣陵眸子一紧,“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去无回宫时听说蒋二很快就走了,那时大师兄应当还在屋里的,直到刚听到打雷,我?才进屋,结果?里面居然没人。”叶景神色紧张,道:“我?问过五师妹,她说蒋二走前她以为蒋二会多待一阵就先回药阁去了,也不知道大师兄去了何处。”

“坏了。”宣陵道:“出事了?。”

顾雪岭最怕打雷,人尽皆知,到了现在他这毛病也没改。

可他现在人不见了?,宣陵不久前又跟他说了丹药之事,想必他求证过来,心里不舒服才走了,却没想到会碰上打雷,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

“快去找大师兄,他应该还没走远。”宣陵也不在屋里多待了?,说着就朝门前走去,却被叶景拦下。

叶景问:“你早上跟他说过什么?”

“不管说了?什么,现在要先找到他。”宣陵皱眉道。

叶景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便泄气?道:“好,我?扶你去。”

云鹊儿发现顾雪岭不在无回宫,已经与几个道童在山上找了起来,雨越下越大,雷声轰隆,连绵不断,找遍山上,几人仍没找到人。

叶景撑着伞与宣陵与云鹊儿在无回宫门前碰面时,云鹊儿满面自责,“早知我该就一直守着,也不知道才一会儿时间,大师兄会去哪里。”

宣陵眉头紧了?紧,“后山找了吗?”

云鹊儿摇头,“还没有,大师兄身体还没好,进后山做什么?”

“我?去看看。”叶景将伞塞到宣陵手里,二话不说便御剑朝后山而?去,二人拦都拦不住。宣陵见他走了,幽幽一叹道:“我?下山找找。”

“这怎么行?”云鹊儿毫不犹豫否决,“九师弟你伤势未愈,还是快回房歇着吧,我?下山去找找,再不济,我?去跟师父师叔他们说。”

“我?没事,此事因我?而?起。”

宣陵撑起伞,与角落里的厉阶使了?个眼色,主仆一人一猫不等云鹊儿反应过来便走进雨幕里。

“九师弟!”云鹊儿在身后疾呼几声。

宣陵不予理会,面色沉重朝山下走去。早知今日有雨,会打雷,他便不跟顾雪岭说那些事了?。师兄听了定是难受得很,才会将自己藏起来。

“他会去哪儿?”

宣陵站在山门前,望着雨中漫漫青山,也不知是在问谁。

厉阶化出人形,接过雨伞搀扶着宣陵,“小妖王,你身体还没好,我?去找顾师兄就好了?。”

“不,我?要去找他。”

师兄最怕打雷,每逢雷雨,必须有个亲近之人陪伴身侧,也只会是南宫清,师兄不信其他人。

久站之下,心口伤口发出阵阵隐痛,宣陵眉头一紧,隐忍着将苍白的唇抿紧成一道直线,抬步朝山门外石阶走去,“先去承坤门看看。”

天地昏暗,惊雷迭起。

顾雪岭一人进了?山中隐蔽的巨大溶洞,他只在湖边站着,没去找上回发现的少时生活过的山洞里,下雨时他才恍然回神。不知为何,他听完蒋二的话,就鬼使神差到了这里。

顾雪岭抬头望去,自从第一滴雨水落在脸颊上后,豆大的雨水啪嗒啪嗒透过溶洞之上的活口处泼下来,拍打在他轻薄而?雪白的衣衫上。

片刻后,发丝与衣裳已是湿透,顾雪岭不觉冷,反而?觉得自己更清醒了?,随后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雷声。

轰隆隆。

声声不绝,如雷贯耳。

顾雪岭素白的指尖轻轻一颤,满眼不解与失落中浮现上一丝恐惧,而?后又重归于无边的低落中,他忽然想起来宣陵几日前说过的一句话——

有人疼,自然会娇气?些。

师父疼他,从小到大,二十多年来,始终如一,但其实……

顾雪岭抬手接住一捧冰凉雨水,寒凉水汽仿佛从手心钻到了心上,他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唇瓣轻颤,哂笑?道:“也没什么好怕的。”

比起师父的欺骗,师父的用心毁他丹田,没什么可怕的。

蒋二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清晰而无情。

他说,这药跟断魂丹比不得,却也是损害丹田的药物,为的是压制修为,少量服用不要紧,还可以平定丹田气息浮躁之症,若量多了?……丹田终归会被其倾毁,终身不得再修炼。

雨水顺着发丝滑落眼脸,再慢慢沿着弧线滴落地面。

顾雪岭轻轻笑?了?起来,一声声,犹似啜泣,又满含着讥讽自嘲。

他缓慢低下头来,抬手狠狠抹了把脸,猛然间,一道雷电轰然劈下,将苍穹一分为二,刺目的白光如昼,那一瞬间,彻底照清了?整个溶洞。

顾雪岭忽地顿住。

他看见镜湖中央折射出一点粼粼波光,深埋湖中央的一点白金色,反射出流光溢彩的灿金光芒。

那东西很眼熟,但不过一息之间,电光消逝,溶洞中光线几近于无。

顾雪岭心中一动,近乎魔怔般抬腿踏进镜湖,由浅至深,冰凉的湖水慢慢及过脚踝,没过膝盖,最后一直到胸膛、双肩,顾雪岭离湖中央越来越近了?,又一道电光忽如而?至,照清湖底下的情况,一点灿金稍瞬既逝。

就在不远。顾雪岭认清了?位置,毫不犹豫潜进水底。

豆大的雨滴滴答滴答洒落镜湖之上,将水面打得七零八落,溅起无数晶莹剔透的水花,幽暗的水底下晕开一阵阵波浪,一直蔓延到岸边。

终于,一个白衣人破水而?出,长发与衣衫被湖水湿透,服帖而?黏腻的贴在身上、脸上,顾雪岭深呼吸着,缓了?缓,举起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片鳞片,与先前找到的银白鳞片相去不远,但似乎更为璀璨,周身环绕的灵力也更重些。

冰凉的水珠沿着脸颊美好的弧度滑下,最终在因消瘦而尖细的下巴上,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抹去,羽扇般的鸦黑眼睫上挂满了细小的水珠,眸子黑得分明,脸色也白得过分,几近诡谲妖异,顾雪岭身上细细密密地颤抖着,似乎是被冻的,也或许在激动。

顾雪岭用指尖轻轻抹去银白鳞片上的水珠,双目灼灼看着鳞片,下意识,他召出一缕神识,探入鳞片之中,双眸缓缓阖上,凝神于指尖。

相传,龙身上又一片逆鳞是倒着长的,乃龙之忌讳,触之必死。而?此逆鳞,据说又是龙身上灵气最盛之处,极为珍贵,甚至远胜龙珠。

但从未有人见到过龙之逆鳞,这毕竟是传闻中的东西。

那一缕神识慢慢钻进鳞片之中,初时,遭到过灵气的排斥,但很快便被放开,那些丝丝缕缕微弱而?纯净的灵气还欢快地跟随在他的神识后。

倏忽间,顾雪岭触及到了一个画面。

他见到了一袭红衣。

顾雪岭眉头一紧,促使那一缕神识更深入探究,画面由模糊至清晰,慢慢拼凑成一个极短的片段。

一身红衣的男人,在一个遍布着冰层的冰洞里,他的脚边是一堆破碎的蛋壳,手中竟提溜着一个只穿着肚兜的孩子,约莫才几月大,白白嫩嫩,手臂似藕节般,朝他扑腾着笑?个不停,肩后下三寸有一点模糊的红印。

红衣人却将手慢慢扼住了?孩子细嫩的脖子?,那孩子?太小,丝毫未曾察觉到危险的来临,还冲着他笑?,而?后嘟起嘴巴,吐了?几个口水泡泡。

纵然天真无邪,却无法消减红衣人手中的狠绝无情。

忽然,一道温柔而?急切的声音传来,带着三分威胁——

“住手!不管你是谁,放下我?的孩子,否则,若是我的岭儿受到半点伤害,你便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红衣人似乎受到惊吓,徒然回头。

……

看到这一幕,顾雪岭也在同时睁开了?双眼,神识完全退出了鳞片附着的灵气之内,他深深呼吸后,迫不及待将神识再次探入鳞片当中。

红衣人那张脸,正是南宫清,他看的清清楚楚不会有错。

但那道女声说了,她的岭儿……

太过无措,手忙脚乱下,顾雪岭根本无法再进入刚才那一幕画面当中,他不知道这片鳞片里有着什么,却再也无法忽略刚才所见到的一切。

“是,娘亲吗?”

顾雪岭几乎费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朝着鳞片上附着的一点灵力喊出声,可自然是不会有人回答他的。

诚然,除了他的生母,又会有谁这么温柔地唤着他岭儿呢?

可无法容忍的是刚才那一幕里师父竟然想要掐死他!

刚才在鳞片中所见,是真的吗?

顾雪岭也想为南宫清辩解,可即使没有看到过刚才这一幕,他心里也对南宫清这个师父绝望了?。

“我?想找到你。”顾雪岭紧握着鳞片,道,“也找回我?自己。”

宣陵从承坤门出来时,雨水下得更大了?,厉阶小心用灵力筑起防护罩,将人小心翼翼护在油纸伞下,“小妖王,我?们还是回去吧。”

宣陵不作声,脚步迷茫地往前走着。

“兴许顾师兄已经回去了,叶景和云姑娘也找到他了?,您身上的伤太重,不能久站,需要修为。”厉阶劝道:“小妖王,我?们先回山吧。”

宣陵摇摇头,低着头依旧沉浸在心底无边的自责里。

“他会去哪儿?”

厉阶哑然,想了半晌,道:“顾师兄应当不会走太远,南宫宗主还没找到,他是不是出去找人了??”

若真是那样,人海茫茫,宣陵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了。

“那,我?们不如先去找太渊长老他们问问?”厉阶问。

宣陵初时想点头,却又顿住。

他恍然顿悟,顾雪岭不会去找南宫清的,他这时心里还是怨着南宫清的吧,他会躲起来的。

“师兄他不想见人,会躲到哪里去?”

听着小妖王这话,厉阶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猜测道:“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只有顾师兄自己知道的,最安全也最放心的地方?”

“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安全的地方,那是哪里?”宣陵拧眉沉思,忽地福至心灵,琥珀眼眸重又亮起来,偏头望向厉阶,“带我去个地方。”

“啊?”厉阶呆了?呆,“去,去何处?”

雷雨无情地嘶吼肆虐着,几乎要将整个幽深山谷填满。

宣陵到这时,让厉阶扶着进了?山洞里,上回他来时只在谷口外匆匆一瞥,进来后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偌大的溶洞光线昏暗,因穹顶豁开一道口子,风雨侵袭而来,嘈杂混乱,可宣陵却在第一眼就见到抱着双膝将自己蜷缩在山壁下的顾雪岭,随即摆手制止厉阶,只身撑伞走去。

顾雪岭浑身湿透,颇为狼狈,双眸失神坐在避雨处,但那雨水还是会时不时泼到他身上,时而闪过的雷光照映出他极力隐藏却哆嗦的身体。

“师兄。”

听到一声轻唤,顾雪岭才回了?神,苍白的脸慢慢抬起头,恍然惊觉雨水都被面前人的身体与油纸伞挡去,而?后对上一双琥珀明透的眸子。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宣陵轻叹一声,弯身蹲了下去,与顾雪岭平视着,也不怕脏,伸手拨开黏在顾雪岭脸颊的湿润发丝,“冷吗?”

顾雪岭摇摇头,漆黑的眸子极为专注地盯着宣陵。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声音都哑了?,额头也很烫。”宣陵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摸摸顾雪岭额头,而?后又握起他的手,慢慢皱起眉头,“这么凉,身上难受吗?”

顾雪岭不作声,执拗地看着他。

“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猜,你应该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上次你躲我时就藏在这里,是因为藏在你母亲身边,会更放心吗?”宣陵问。

顾雪岭有了?反应,“不是躲你。”

宣陵轻声一笑?,“冷不冷?”

顾雪岭仍是摇头,却见宣陵手一松,扔开油纸伞的同时,双手揽住他双肩,要将他拥入怀中,顾雪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手推着他肩膀。

“我?身上湿!”

“没关系。”宣陵不容置疑将他抱在怀里,怀里湿漉漉的,带着几分冰凉,他尽力用自己的体温帮顾雪岭将身体暖起来,“师兄还冷吗?”

顾雪岭呆了?下,眼圈一红,下巴搁在对方肩上,感受着对方温暖的体温,哑声应道:“不冷了。”

“不管如何,都不要再这样一声不吭就扔下大家躲起来,大家都在找你,他们都是真的很关心你的。”宣陵轻声说道,带着几分安慰。

顾雪岭漆黑的眸子望向穹顶,只见一片灰暗天际中,雷鸣闪电不断,他的身体似乎才苏醒过来一般,轻轻颤了颤,而?后无意识抱紧宣陵。

“不怕,师父不在,我?还在。”宣陵轻拍着顾雪岭后背。

顾雪岭眨巴双眼,心里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没忍住要跟宣陵诉苦,哽咽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宣陵道:“你没错。”

顾雪岭红着眼眶道:“可是为什么,连师父也要伤我?”

宣陵不知该怎么,越是亲近之人,才能将人伤得越深,他只能抱紧顾雪岭,将自己身上的热度一点点渡到顾雪岭身上,让他不那么冷。

“没事,都会过去的。”宣陵道。

顾雪岭紧抿着唇,想说过不去,他现在就过不去。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顾雪岭想,还是我生来就是错误的,师父心软,不忍心杀我?,却无法看我?化妖,所以师父隐瞒我?,给我?吃药,一步步废去我的丹田吗?

宣陵闻言心下一恸,“你没错。”他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揉着顾雪岭后脑勺,“师兄别急,等师父回来,我?们再找他问个清楚。”

顾雪岭眼神木然,再听到师父这个称呼,竟会觉得陌生。

宣陵紧紧抱住他,接着哄道:“他救过你,养育你二十多年,也宠爱你二十多年,我?们再给他一个机会,等他回来,他还欠你一个解释。”

这话听去其实有几分无理,顾雪岭听着,心里思绪翻涌着,又忽地一酸,他抓紧了宣陵的衣袖,忍着哭腔点下头,“好,听你的。”

“那我们回去,可好?”宣陵慢慢松开顾雪岭,捧着他失魂落魄的脸道:“你身上湿透了,会生病的。”

顾雪岭眼底满是无助与委屈,刚刚冰封的一颗心被对方温情一点点融化,乃至温暖,他吸了吸鼻子?,抓着宣陵的手问:“他还会回来吗?”

纵然南宫清暗藏着要毁了?他这辈子?的心思,顾雪岭到底放不下他。

“会的,他会回来的。”宣陵抬手抹去顾雪岭脸上的雨水,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擦过那双水润的眼下,“他若不回来,我?们就一起去找他。”

在他的承诺下,顾雪岭的心慢慢定下来,也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回去的路上是宣陵御剑,顾雪岭忘了?去阻拦,他刚淋了?一场雨,头疼得厉害,心神慌乱什么都想不到,也没想到之后会因此懊悔不已。

回到无回宫时,众师兄弟竟然都在,连太渊无极和南长老、常年在山下奔走的钟长老也在,雪衣也在,甚至是蒋二也来了,都在等他。

进殿时,南长老冲过来,口中责备,眼里却满是担忧,叶景将身上外袍除下,轻轻披在顾雪岭身上。

那么多人簇拥着,宣陵便暗松口气,也松开了?顾雪岭的手。

待到顾雪岭察觉到不对时,身后响起一声惊呼,云鹊儿惊慌不已喊了?一声九师弟,顾雪岭恍惚回头,便见宣陵倒在地上,胸前衣襟染血。

由于原本便伤得极重,伤口还未愈合又淋了?一场雨,甚至动用了灵力,宣陵的病更重了?,顾雪岭换过衣裳,便一直留在宣陵床沿守着。

南长老摇头叹气,“伤势加重,何时能醒来,只能看造化了?。”

如此一句,仿佛已宣布了?宣陵此生的命运将如何终结。

顾雪岭心下一空,黑眸定定望着床上面色青白毫无生气?的人。

“宣儿……”顾雪岭哑声轻唤一声,紧握住宣陵的手。

厉阶藏在屏风后,拼命仰着头朝床边看去,不过一会儿,偷偷从窗口跳出去,外头雷雨未歇,为他做了?掩护,而?他再次给蛟王传了?信。

南长老原本想说顾雪岭几句的,无故跑下山去,急得所有人乱了?神到处去找,结果?回来时也如宣陵一样病情加重,幸好于性命是无碍的。

可当南长老见到顾雪岭脸色如此苍白,宣陵眼下又是这状况,知道向来疼爱宣陵的顾雪岭心里也是难受的,便将到嘴边的责备咽下去,“岭儿,天色不早了,你喝过药也回去休息。”

顾雪岭双眼定定看着宣陵。他现在连师父也没了,身边只剩下宣陵了,他不想明日醒来,听到宣陵不好的消息。“我?留下,看着他。”

南长老无可奈何,便让叶景在一旁照看着,转身出去了?。

见宣陵这状况,叶景于心不忍,更是心生愧疚,缓缓开口道:“大师兄,其实宣陵从头到尾都没有把断魂丹给你。当时去沧海前,我?就知道陆微他们要杀你,便去求来了断魂丹,我?那时天真地想,只要你无法修炼便能保住性命,此事,宣陵是不知的。”

顾雪岭眸光一顿,默不作声望着床上沉睡的宣陵。

“我?将断魂丹放进香囊里给了?他,后来见到你戴上了?香囊,药效却迟迟没有发作,我?问过他好几回,最后确定他根本就没有把断魂丹给你。”叶景道:“出秘境后,我?就知道蒋二是药老的徒弟。我?便偷来宣陵藏起来的断魂丹,趁你不备时再偷放进你的香囊里,以此设计陷害宣陵,那时我以为他与陆微是多年好友,或许会伤害你。”

顾雪岭脊背僵直,眸光微微闪烁。

“大师兄,那次是我陷害宣陵,是我之过,与他无关。”叶景低下头,也做出了决定,“待寻回宗主后,师兄要如何处置我,都随你。”

顾雪岭没有回答,甚至由始至终没分一个眼神给叶景。

叶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回应,再一次开口,“师兄,我?……”

“出去。”顾雪岭终于开口,语调轻慢,几乎无半点波澜。

叶景哑然须臾,叹着气?点头,“好。”

房门开了?重又合上,屋中终于安静下来,耳边没了人说话,脑袋里惹人烦躁嗡嗡响也停了?下来。

顾雪岭握住宣陵的手,似是不知疲惫,忘却头颅深处的痛楚,感觉着对方气息与脉搏都在慢慢变弱。

“宣儿。”顾雪岭轻声喃喃,“活下来,陪我找师父吧。”

一夜风骤雨急,雷电交加,于五更时分,悄然停下。

山门下,二人正徒步拾级而?上,一人手中撑着绘着精致梨花海棠的二十四骨油纸伞,护着另一人,慢慢来到落魄的山门前,却停留良久。

“师父?”陆微面露困惑,轻声催促。

季宫主摩挲了下腕上珠链,垂下眼眸,轻声道:“进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宣儿的娘来了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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