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岭面无表情道:“我是人,不?是妖。”就算是在龙女面前,他也是这样回答,可今日跟方九思说出这句话时,他却没了?上回?的笃定,因为他见到了山洞里的银白鳞片。

即便如此,顾雪岭也不?想承认自己或许身负妖族血脉。

可就算他冷着脸,方九思也还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我从前也不?肯承认的,活了那么多年,突然从人变成妖,谁又能轻易接受?”他晒然一笑,似乎瞧见了?什么,从顾雪岭面前走过,在岸边砂石地里蹲下来。

没一会儿,他在砂石地里挖出一片同样的银白鳞片,他抖去细沙,起身,将其递给顾雪岭。顾雪岭下意识伸手想接,却在靠近时顿住。

方九思笑了?笑,说:“拿着吧。”

大抵是心理作祟,顾雪岭总觉得离娘亲衣冠冢这般近的溶洞里,里面的这些鳞片应该都跟他有关,他还是伸手接过了?鳞片,低声道谢。

“这没什么。”方九思拍拍手,“不?过我说的话你可别不当回?事,我曾经也跟你一样,直到有一天身上长出鳞片,我才知道人生有多可笑,原来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连自己是人是妖都不清楚,而且那么多人都瞒着?我。”

顾雪岭蹙起眉头,“你以前不?知道?”

方九思点头,“想听我的故事吗?”

顾雪岭本想摇头,方九思却抢先说起来,根本不等他拒绝。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进了?青阳宫,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是宫主的义子,宫主待我如亲子,甚至比对褚少?主还好。你别看那褚少?主现在嚣张跋扈,其实他小时候就是个鼻涕虫,天天跟在我身后,不?然就哭着找宫主告状。”

顾雪岭无语凝噎,他根本没时间在这里听方九思讲故事好不好?

可见方九思边说,边四处走动,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想起他刚才一捡就能捡到一块鳞片。

这样敏锐的眼力,顾雪岭心思一动,也抬腿跟了?上去。

方九思在前头感叹:“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只是个运气好的人,才会被宫主收留,若无后来那些事,你看那陆微,不?是与我同辈吗?我若能用永远不?知道我是妖,这几次青云试剑,就他那样的榜首我能一个打一群。”

你就吹吧。顾雪岭暗暗翻了个白眼。

方九思自己说着都笑了?,也不?知道是得意的还是怎么样。

“你不?信吗?你还记得上次陆微见到我的表情了?吗?”

顾雪岭只是没想到方九思跟陆微还是同辈,不?过这家伙……陆微也才金丹巅峰,他便已是化神期,陆微是出了名的天才,那他这是什么?

“你知道青和真人吗?”方九思忽然回头问。

顾雪岭想了下,“知道,方敬方青和,观山楼主,天道阁中有名的十数位真人之一。我听闻他常驻天道学院,不?少?学生想得他点化呢。”

正道排名第九的宗门,近几年颇为低调,在修真界少?有听闻。

“天道阁为天道盟总址,先有天道盟而后建天道阁,天魔宗总坛被清剿后,有功之人,化神期以上的真人都在天道阁中享有盛名,后又建立天道学院,原是为正道培养更多人才,谁知如今成了?世家与名门专属的学堂。”

“安逸太久了?,天道盟虽然打着?正道的旗号,可私底下早就乱了,虚仪天一家独大,盟主不发话,天道阁几乎就成了?易连修的一言堂,可知盛极必衰……啊说着说着说远了?。”

方九思一拍脑袋,所幸直接道:“其实方敬就是我爹。”

顾雪岭稍稍张大嘴,以示吃惊。

方九思好笑,“你那是什么表情?想不到堂堂方楼主也会有个半人半妖的儿子?虽说如今万妖宗与天道盟间联盟还在,可人|妖结合到底还是惊世骇俗,不?管是妖族还是人界,妖族大多排外,人修更是如此,哪儿都容不?下我。”方九思摊手道:“所以,我就成了?他的污点,而且我娘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冒死生下我,竟就被他给遗弃了?,宫主可怜我,这才把我带回青阳宫,直到我化妖之时,才告知我真相。”

“你这身世也挺复杂的。”顾雪岭略为敷衍地安慰道。

方九思摆手,“我话还没说完。你知不知道,人|妖结合的后代,若是没有在一出生时便显现妖形,在结丹之前,是必定会化妖的。除非另一方的血脉极强,才压得住妖族血脉,但这几率很小。你还是早做准备吧。”

顾雪岭还是下意识否认,“我是人。”

“随你现在怎么想,我就看你到时候要怎么做。”方九思笑吟吟地看着?他,带着几分恶意,“你我是同一类人,是不该生在天道盟的半妖血脉,妖族与天道盟都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我就看看,你到时会如何选择。”

顾雪岭忽然有点明白了,“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

方九思坦然承认,“是啊,像你我这样的人或是妖很少?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同类,我就想看看,你会做出什么跟我不?一样的选择。”

“可那又能如何,你已经做出选择,还有时光回?溯的可能吗?”顾雪岭道:“哪怕全世界都有可能会排斥你,却是你先遗弃的青阳宫。”

虽然方九思没怎么提青阳宫,胡天胡地地说了?一堆,可三次说起青阳宫主,都说她待他好,可见他并非被逼离开青阳宫。至于徐敬,方九思对他这个父亲语气却是挺不屑的。

方九思闻言一怔,随后又笑了?起来,指了?指顾雪岭道,“你真有意思,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我决定了?,日后一定要亲眼看看你会怎么做了?。”

顾雪岭无以言对。

他觉得方九思就是闲得慌,大概是因为这世上像半人半妖这样的存在实在太少?,他想找个伴?

可顾雪岭离结丹还远,而且是不是身负妖族血脉还很难说,他见方九思只顾说话不?找鳞片了?,便自食其力,低头在乱石堆里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忽然听见方九思‘咦’了?一声,略带诧异。

顾雪岭偏头看去,便见他将一片如墨般,斑驳剔透的鳞片举过头顶,对着日光仔细端详。那鳞片比顾雪岭手里小很多,也没那么漂亮。

“这是什么?”

“蛇鳞,或者是蛟鳞。”方九思也说不准,这二者从外表便十分相似。他看了?半晌,忽又皱起眉头,“上面有血,地上也有,山壁也有。”

鳞片上的确覆盖一层早已干涸变黑的血,在日光下折射出一道血光,带着浅浅的腥味,说不清是血腥味,还是别的冷腥味。顾雪岭看向他捡起鳞片的乱石堆,方九思踢开几块细碎乱石,靴尖慢慢推开厚厚一层细沙,巨石被埋在底下的真面目便显露人前。

上头也是一滩干涸变黑的血迹。不?仅这里,这一带都有,也是被破坏得最乱的地方,定睛一看,昏暗的山壁上一方青苔便是长在血迹上的。

“看来这里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一场妖族间的打斗。”

“你怎么肯定是二十多年前?”顾雪岭有些困惑。

“你今年多大?”

“二十有三?……”顾雪岭不?明所以,这二者之间有何联系……

等等!顾雪岭偏头怒视方九思:“你又偷偷打听到了什么?”

方九思笑着?说:“无意中,听到你说要来祭拜母亲。”

顾雪岭微眯起双眼,静幽幽盯着他。

方九思发现他这是真生气了?,比刚才说他是妖时还要气,浑身上下仿佛筑起一道冰冷而满是排斥的结界,就好像是被踩到尾巴炸毛的猫儿。

“我可以发誓,真的不?是我。”

顾雪岭拧眉,“什么不?是你?”

方九思举起手中鳞片,“这不?是我留下的,或许二十三?年前你母亲因为这场打斗陨落,对方很有可能就是这片鳞片的主人,虽说我也是黑蛟,身上鳞片同这极为相似,可我当年年纪还小,而且那时我都还没有化妖。”

谁跟你说这个……顾雪岭话到了嘴边,却也只是咬牙咽下。方九思知道的太多的,尤其是事关他的隐秘,让他感觉被像是侵‖犯了一样。

“不?过我觉得,你师父或许会知道点什么。”方九思说。

顾雪岭眸光一闪,偏开头继续去寻找其他鳞片。

这回?,方九思跟在了他身后,捏着那片截然不同的鳞片说:“你师父收留你,将你养育成人,这二十多年来,就没跟你说过关于你父母的事?”他又说:“宫主从前也不?说,直到再也瞒不?住才告诉我真相,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不?能怨她什么,但是她这样的好,我实在无法接受,我觉得吧……”

顾雪岭不?太想听,故意加快了脚步,方九思只好快步追上来,才接着说:“我觉得不?管是人是妖,你只要活着,总得知道你自己到底是谁。”

顾雪岭脚步顿住,低下头,捏紧了手中两块鳞片。

“这重要吗?”顾雪岭问。

方九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自然!总不能稀里糊涂地活着?吧,不?说你最终的归途会是何处,至少应该查清楚你自己到底是人是妖。”

“我是人。”顾雪岭背对着他说,可声音有点弱。

方九思看着?他纵使才是深秋已经披上厚厚外袍却仍单薄的背影,眼里那种玩世不?恭的怀笑忽而一顿,他又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知道真相的那段时间,确实不?好受,况且……

看到顾雪岭那张苍白的病容,方九思难得心肠软了一回?,说道:“时间会证明一切。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到了你身上同类的气息。”

顾雪岭沉默了?半晌,回?头问方九思:“你很闲吗?”

本来是嘲讽他多管闲事的话,方九思听了还笑得出来,“我上回?干了一单大的,不?缺灵石,十年八载不?做事都行,我现在是真的闲。”

好好一个化神期妖修,沦落到到处接人雇佣的地步……

顾雪岭嗤笑一声,不?再接话,时间已经不早,他要继续找鳞片。

轰隆隆一声闷响,自远处传来一阵蕴而不?发的闷雷。

顾雪岭浑身一僵,抬头望去。

原来二人说着?话时,天色也在悄然变化。风云变幻,日头已被大片阴云遮掩,雷雨将至。

方九思也抬起头望向顶上大洞,“看来快下雨了,找个地方躲一下吧。”他的目光在溶洞内许多小洞口前徘徊,找着一处,提议道:“就那儿吧,看着?地势高些,不?至于进水。”

但身后无人回应,反而是闷雷阵阵,正是爆发前兆。

方九思不?由好奇,回?身看了?一眼。只见顾雪岭抱住双臂,双眼放空看着?穹顶那一方阴云密布的天幕,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竟然在发抖。

他好像有点不对劲……方九思思忖片刻,抬步走到顾雪岭面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他望向苍穹的视线,低头问:“要马上回?去吗?”

顾雪岭似乎才听见他的声音,漆黑的眸子缓缓转动,偏头看向方九思。他的反应变得异常缓慢下来,眸中的灵动也似乎被什么取代了。

方九思眉头一皱,朝他伸出手,“走吧,送你回?去。”

顾雪岭垂眸看着?他的手,苍白的唇抖了?抖,一动不动。

“很快的,信我。”一道雪亮剑光闪现,灵剑顺从无比地悬于方九思身后,方九思的手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说:“一眨眼,就回去了。”

顾雪岭抿了抿唇,到底哆嗦着伸出手。他信了。

比师父还厉害的化神期的大能御剑,一定很快吧?

狂风呼啸,大雨将至,雷声轰隆隆在天边炸起,带着惊天动地的力?量,似乎下一瞬天雷就要劈下。

大自然总有震慑世人的法子。

南宫清听到雷声的那一瞬,便放下手中事务,赶紧起身出门,不?料刚拉开殿门,便见到顾雪岭。

顾雪岭原本是背对着殿门的,有些呆怔地望着?天边刚才远去的一缕剑光,听到声音才回?头。赶在南宫清开门前,方九思已逃遁得无迹可寻。

“师父。”顾雪岭抱着两片银白鳞片,朝南宫清走过来。

南宫清暗松口气,让开门拉他进来,而后快速设下结界,将雷声隔绝在外,此时顾雪岭才抖得没那么厉害,却还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怎么回?来的这么及时?”南宫清心道真是巧了?,他刚要去接人的,甚至还有些懊悔。虽然不想去那个地方,下回?还是跟着?去吧,避免下次再碰上打雷下雨,没准小徒弟要孤零零地一个人躲在那个山谷里等到雷声停歇。

顾雪岭摇摇头,还没完全回神,只抱着鳞片不?说话。

南宫清按着?他坐下,倒上一杯温水正要给这没出息的小徒弟缓缓,这才发现顾雪岭手里还拿着东西。

“岭儿拿着什么?”

顾雪岭眨了眨眼,反应迟钝地松了手,让南宫清看清楚。

那是两片银白的鳞片,折射出一层灿金光泽,异常闪耀夺目,南宫清见之不?由感到熟悉,而后脸色大变,声音一寒,“岭儿,这是什么?”

再没听到雷声,顾雪岭才慢慢缓过神来,可却被南宫清眼底的阴沉寒光吓到,他下意识想到方九思带他御剑自雷云下穿梭回?来之前,在山洞里说过的话——他说,你师父南宫清一定知道些什么,他可能在瞒着?你。

“是,是鳞片啊。”

顾雪岭哆嗦着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南宫清,“在娘亲墓前捡到的,师父,你怎么了??”

“真的只是在墓前捡到的?”南宫清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凶,他慌忙收敛好面上的阴寒,挤出温和却僵硬的笑容,“往年怎么没捡到过这些东西?那里不?是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吗?岭儿,你是不是,进山洞了??”

话末,还是止不?住语气里渗出的些微寒意,甚至是惶恐。

顾雪岭抿紧唇瓣,在南宫清这样的注视下,眼看着?眼圈就红了?,南宫清恍然惊醒,慌忙无措地干笑道:“师父就是问问,不?是训你。”

“就是在山涧边捡到的,这个,是石堆下挖出来的。”

顾雪岭将沾了细沙的那片鳞片递给南宫清看,惴惴不安地说着?谎话。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先不?要将此事告诉师父,等他查明真相再说。

兴许师父也跟那青阳宫宫主待方九思那样,不?告诉他,其实只是为了?他好呢?也或许,这些只是凑巧,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妖族血脉。

顾雪岭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无辜瞳眸,不?错眼地看着?南宫清,尽量用委屈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他若心虚了?,师父就能看出来。

而南宫清接过那鳞片,见上头确实有些泥水脏污的痕迹,才勉强信了?顾雪岭的话,却跟顾雪岭说:“这东西有些妖气,岭儿还是扔了?吧。”

“不?!”

顾雪岭下意识摇头,从南宫清手里一把夺回那片鳞片,抱进自己怀里,抱得紧紧的,在南宫清诧异的目光下,他也慌了?。实在是难以解释平时都很听话的他,为什么会为了两片鳞片这样明目张胆地违背师父的吩咐。

“岭儿。”南宫清面上温和已快消失殆尽,他眸光沉重,那是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偏执。

他不?允许顾雪岭带着这些东西,甚至还想直接夺来毁了?。

“师父,师父……”

顾雪岭快速眨眨眼睛,而后灵机一动,忙道:“我就放着不?动好不?好,这个好看,我想留着?。”

南宫清本该说不,可面对顾雪岭满眼的祈求和孺慕,徒弟还是如此天真。他慢慢转为为难,心一软,说:“那就留着?吧,玩腻了就扔掉。”

“嗯。我知道了?。”

可算是保住了。顾雪岭低头遮掩满脸的庆幸,再抬起头时,已是一脸无害的笑容,“师父对我最好了。”

此话在南宫清这里极为受用,他也笑了?,不?再计较那些鳞片。

被结界隔绝一切声音的殿外,天雷将阴沉的天空一分为二,大雨倾盘而下,天地间噼里啪啦地吵闹起来。

宣陵站在斜对面的长廊下,琥珀眸子从远处殿门转到昏暗的天上。

身后一个声音弱弱地说:“刚才那个前辈,妖气好重啊。”

宣陵低头斜了?眼化作猫身的厉阶,冷冷道:“不?需要你提醒。”

他当然认识那个人,方九思,竟然亲自将顾雪岭送回?玄天宗。

厉阶悻悻闭嘴,蜷缩起缩小变成奶猫的身体,避免自己被长廊外的泥水溅到,它又有些愤懑,张口舔舔毛绒绒的爪子,心想:小妖王你这个样子真没出息,浑身酸溜溜的冒着?冷气,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你在吃醋了?……

按照他们妖的规矩,喜欢哪个直接叼走就是了嘛。

大雨过后,山上骤然寒凉许多,不?过两日,冬至终于到了。

与此同时,第一场雪不早不晚地在夜里悄然赶来了。

山上本就比山下气温低,大雪一下,冰霜覆盖整座山头。

顾雪岭又在养病期间,更下不?得山了,他便足不?出户在屋里休养,待到一人独处时,他偷偷清洗干净那两片鳞片,之后细细端详着?,希望能从上头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可什么都没有,也更没有南宫清所说的妖气。

相反,顾雪岭还能感觉到鳞片上残留着?丝丝缕缕的精纯灵气。

他越发肯定师父是有事瞒着?他,就是事关他娘亲的事。

不?过顾雪岭还是打算自己查,免得冲动问了,伤了师徒情分。也怕师父也不?知道,若真查出他是半人半妖,师父还会像从前那样疼爱他吗?

这一日大雪纷飞,北风呼啸。

有人在门外敲门,顾雪岭小心地将鳞片收回储物戒里,拿铁杆搅动了下边上温着壶水的小火炉,边搓手烤火,边朝外道:“进来吧。”

平日里五师妹都在这个时候送药来,以为门外是她,顾雪岭头也没抬,稍微暖过手后便执起笔杆,继续抄写桌上放了许久才写了?半页的经书。

可听见有人推开门,却迟迟没听见脚步声过来,顾雪岭纳闷抬头,倏然变了脸色,一字还未写,便将沾了墨水的笔又搁下。“是你。”

宣陵提着食盒,静静站在门前。

细算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顾雪岭了?。

从沧海一别,他终于找到机会来看他,第一眼便呆住了。

顾雪岭瘦了许多,下巴都变尖了?,脸上曾被他故意说成胖肉的婴儿肥也不?见了?。像是一夜长大,软弱不?再,可眉目间却是掩饰不住的病态。

他是真的瘦了,几月前穿着还合身的白袍都变得宽松了,外头罩了?件雪狐毛绒翻领的大氅,整个人缩在里面,看去小小一个,可怜极了?。

可还是很好看的,只是比往日病弱了些,苍白了些,更显得眉心的褚色水滴殷红欲滴,这般极致的对比下,明俊面容中竟有几分妖冶。

“五师姐今日身体不?适,我来帮她送药。”宣陵边留意着顾雪岭面色的变化,边迟疑地走过来,到了书案前,见顾雪岭虽然态度淡漠了?些,却并不?出言赶他走,他暗松口气,打开食盒取出一碗用灵力温着的汤药。

“师兄,该喝药了。”

“那真是有劳你了?。”顾雪岭斜了?一眼,重又执笔行书,“放着吧。”

“师兄还是快些将药喝了?吧,我才好回去同五师姐交待。”宣陵坚持道,也因为只跟顾雪岭隔着?一张书案,这么近,他不?想走那么快。

对方目光这样灼热,顾雪岭又怎么会看不?到?他不?禁心生烦躁,喉间又觉丝丝瘙痒,才写了?几字便不得不?搁下笔杆,掩住嘴角轻咳起来。

宣陵顺道将药碗推近一些,“师兄还是快些喝药吧,喝了?药,才能好起来。”看起来他病还没好,连往日端正的字都变得潦草无力?。

我倒是想好起来,可不就是某些坏东西非要天天来气我吗?顾雪岭咬牙忍住咳嗽,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道:“喝了?药,真的能好吗?”

“自然能好,师兄吉人天相,会好起来的。”宣陵道。

顾雪岭不?知他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索性直白道:“药里你没下毒?”

宣陵一愣,徒然醒悟过来顾雪岭的意思,“你怀疑我下毒了??”

“下没下毒,你自己不?清楚吗?”顾雪岭反问,他想了下,又笑说:“想不到,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呢。”

宣陵眉头紧皱,直直盯了顾雪岭许久,才沉声道:“我没有。”

顾雪岭撇开眼,显然是不信。他轻咳几声解解喉咙的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摆手说:“药放下吧,日后别再利用五师妹,她是无辜的。”

利用是真,可下毒确确实实是假!

宣陵也不?知道要怎样解释了?,索性一把握住顾雪岭的手。

“是不是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信我?顾雪岭,你能不能仔细想想,我是想过杀你,可在沧海有那么多机会我可以动手,我……”

话音戛然而止,宣陵目光定定,落到顾雪岭手边的一个香囊。

顾雪岭趁机甩开他的手,缩回大氅下,伸手揉了?揉酸麻的手腕,坏东西力气那么大,是要直接扭断他的手吗?他没好气道:“是,在沧海时你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杀我,可你为什么没跟陆微合作?你以为我会这么问吗?”

宣陵抬头,眸光深沉。

顾雪岭对上他的眼睛冷幽幽一笑,“你们的事情我不?关心,我只关心我这条命,我现在只能尽力?保住我自己,没有闲心去管你们的事。”

宣陵脸色越发难看,他慢慢抓起书案上那只香囊,五指缓缓收拢,将其攥紧在手心里,却是哑了?声音,“你为什么还带着这只香囊?”

“留作纪念啊。”顾雪岭忽觉十分好笑,他看着?宣陵,嘲讽道:“你不?会以为我还留着?断魂丹吧?我会这么傻,因为是你送的,毒药我也珍藏在身边?你放心,我只是留着?这只香囊,让自己每日看着?,警醒自己罢了。”

即便被这么说,宣陵那双深邃的琥珀眸子里反而更多了?几分心疼,他轻叹一声,道:“你懂得防备人了,知道如何自保,我自然放心。不?过你也要记住,方九思并非善类,他一再主动靠近你,这其中定有什么阴谋。”

顾雪岭尚能保持冷静,他失笑道:“你要杀我,而方九思要救我,他不?曾让我提防你,你却说他没安好心,宣陵,你说我该信谁?”

“孰是孰非,你应该能看得懂。”宣陵握紧手中香囊,深深望了?顾雪岭一眼,便起身道:“我很高兴你终于长大了?,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顾雪岭本来还好好的,一听这话简直要气炸。什么叫他终于长大了??终于?是在暗指他蠢吗?

这坏东西,天生就是来克他的吧?

可宣陵却转身就走,利落得很。

顾雪岭咬牙道:“站住!”

“药我不?会拿走,为了自己的身体,你该好好喝药。”

宣陵并未回头,怕见了?那双故作冷漠的眼睛自己心里难受,他背对着顾雪岭,虽然明知说了?也不?会听,却还是忍不?住要说:“你若不愿碰我送来的东西,我日后,不?再给你送药便是了。可我当日说过的话,我会说到做到,我会守护你,绝不?再伤你分毫。”

“谁要听你说这些花言巧语!”

顾雪岭怒而起身,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打断他后面的话,他指着?宣陵的手,“把我的香囊留下!”

宣陵回首望他一眼,固执道:“不?行。我带来的,我带走。”

“你站住!”

顾雪岭正要好好问问这话什么意思,既然要分清楚,那这坏东西怎么不?把他这些年送他的东西还回?来!

这么多年来,坏东西也就送过他一个香囊而已,还是带毒的……

顾雪岭一时气岔了?气息,咳疾说上来就上来,宣陵却转身就走,只是出门后听见屋里近乎嘶声力?竭的咳嗽,他眼里难掩心疼。却也只是握紧了?手里的香囊,不?顾廊下风雪嘶吼,低着头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足印。

风雪席卷而过,一连串足印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咳咳咳……”

顾雪岭咳得难受,只能眼睁睁看着?香囊被拿走,越想越气,越起越难受,一调头,见到案上还放着宣陵带来的药,长袖一挥狠狠将其打开。

砰地一声,药碗应声掉落地上,还咕噜咕噜滚了?好几个圈才停下,药碗是木碗,倒是没碎,木质地板却被药汁泼湿一大片,狼藉不?堪。

“谁要你的烂东西!有本事把我给的东西还回?来啊!”

顾雪岭朝着?屋外大声怒斥,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

诚然,自然是没有人回应的。

片刻后,顾雪岭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扶着心口慢慢坐下,眼眶一红,眼泪都快被气出来了。

“坏东西!”顾雪岭咬牙切齿,瞪着地上的药碗迁怒道。

风雪渐大,寸步难行,厚厚积雪几乎要将屋檐压塌似的。

厉阶觉得自己像只傻妖,冒着?风雪跑来跑去,都成雪球了?。当然了,还有比他更傻的人,他们小妖王,就站在他房门外观雪赏花——观的哪门子暴风雪,赏的什么花苞都还没结的花。

小妖王痴痴望着?对面房门紧闭根本无人的房间,活像个望夫石,还被冻得快成冰杵了,就穿着?那么件单薄的长衫,衣上发上全是飘进来的雪花,这都不知道用灵力驱寒,像是要跟这场雪比耐力?,看看谁能坚持更久。

肉垫轻盈无比的跃上廊下,无声无息,猫身化成少?年,耳朵鼻尖被冻得红透,厉阶赶紧搓手哈气,边运起灵力御寒边哆嗦着回?报小妖王。

“那边没什么事,咳了一阵就停了?,身体无碍,就是气得砸东西了,原来顾师兄也会砸东西泄愤的。”想起在门缝里偷偷看到的那双泛红湿润的眼睛,厉阶都有些心软了,没忍住说:“不?就是个香囊吗,小妖王,要不?你还是还给他吧,他真的很生气啊。”

宣陵眼睫上也覆了?一层白霜,整个人似是没有半点生机,直到厉阶说完,他眼里才又有了?几分光彩,轻声地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事?”

“没事。”厉阶肯定道:“后头雪大了?些,南宫宗主便过来了。”

既然有南宫清在,那必然无事。

宣陵微垂下双眸,抬手抹去一脸冰霜,而后转身进屋。

厉阶见状也忙跟进去,屋里连个火盘都不烧,也是冷得很,但是小妖王不?给烧,厉阶只能一直用自己的灵力御寒。他不?知道自家小妖王已化成龙身,莫说是在雪里冻一回?,便是去冰川里睡个几百年都不会有事。

厉阶冷得浑身打颤,“顾师兄后来说了?,不?把香囊还回?去的话,让你把他送的东西都还回?去。”

话音落下,前头的宣陵忽然停下。

由于是背对着厉阶,厉阶说不?准小妖王在想什么,也不?敢靠近。那一身冰冷,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冷。

而厉阶来自妖族,心到底是偏向宣陵的,他又撇撇嘴,不?满地说:“顾师兄居然还会骂人。”

“骂我什么了??”宣陵头也不?回?,却毫不?犹豫对号入座。

“坏东西。”厉阶老实说:“其实吧,要不?,您就把香囊还回?去吧。”不?然就小妖王这追媳妇儿的速度,连哄人都不会,要等到何年何月。

可宣陵却笑了?,低头捏紧了手里已经确定过没有断魂丹的香囊,却残余了?断魂丹的毒香,依然是有害的,虽说对常人作用不大,可对他……

他病了?,便很难说。本就不?该送出去的东西,该收回了?。

“坏东西?”宣陵扬起嘴角,像是想象出来顾雪岭那副软软的性子气到跺脚骂着?他这个坏东西的场景。他确实是个坏东西,这时连他都承认。他师兄都生气骂人了,他还笑得那么愉悦,说:“不?还。让他继续骂。”

厉阶探头过来,正好看见宣陵嘴角那一抹笑,顿时吓懵了。小妖王这性子好像不太正常,怎么被骂了?还这么开心,还要人家继续骂?

作者有话要说:顾雪岭:分手就分手,把我送你的东西还回来!

宣陵:我只是把我不该送的东西拿回来而已……

我想日|万_(:з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