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顾雪岭发现这个山洞,还无意破了阵,幸好只有外围的阵法被破,困住魔子的中心法阵还很牢固,顾雪岭至今还有些后怕。

不过是不小心跌了一跤,竟然就险些破了阵放出魔子?

而第一次见面时,罗旬就说过,他是被凌云霄关在这里的。

他不知道凌云霄已死,还问顾雪岭人怎么没来,把他一关五十年,是不是故意把他扔在这里种蘑菇?

于是当顾雪岭告知他凌云霄早已自戕谢罪时,罗旬呆了呆,之后笑了起来。有讥讽,也有惋惜,谁能想到,凌云霄居然落得这个下场?

被自己人逼死啊,真是好惨呐。

当时罗旬就是这么说的。顾雪岭听了有些生气。

至于他为何不告诉其他人,包括一直在寻找魔子的南宫清等人罗旬就在玄天宗,是因为罗旬威胁他。

罗旬说当年他被左使陷害,都还没来得及干坏事就被抓起来了,凌云霄带回只剩元神的他,原本打算让他澄清事实,还自己一个清白。可惜他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无法作证,况且他是魔子,他说的话天道盟的人不会信。而且若魔子在玄天宗里的消息传出去,那时玄天宗很可能会彻底玩完。

总之当初凌云霄的确得到了魔子的下落,却没有把魔子交出去,不知是因为那时局势逼迫,为了保护玄天宗根基,还是因为心中有怨……

顾雪岭想,凌云霄一生为天下苍生,为天道盟做了那么多事,是真正的上刀山下火海,最后却被自己保护的人逼死,他心中岂能不怨?

现在凌云霄已死,没人能解释当年他为何不将罗旬交出去,罗旬未必可信,但有一句话很有道理——

若真让人知道罗旬在玄天宗,玄天宗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罗旬肉身被毁,只剩元神,他说左使要杀他,他不想死,也不想离开玄天宗,便以此威胁顾雪岭,若顾雪岭将他供出去,或者让第三个人知道他在这里,等天道盟的人来了,他就跟他们说,玄天宗确实跟他合谋。

此子确实是卑鄙无耻,因此顾雪岭便只能忍下来。

要查清当年的事,罗旬应当是最大的突破口,若凌云霄能自证清白,也不会没有将他供出来了。

顾雪岭想,在罗旬这里挖不出来什么有用的证据,反而还可能被他诓骗,还不如先关着,查清隐匿在虚仪天的那些天魔宗奸细再说。

“你还不信我吗?”顾雪岭回过神,脸上明显是不信的,罗旬叹气道:“小岭儿,我说的都是真的。”

顾雪岭不可能信他。

旁人的话他最多信三成,魔子的话是一成都不能信。既然他对林长老的死无动于衷,那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罗旬忽然问:“小岭儿修为见涨呀,这半年都在修炼吗?”

顾雪岭讨厌他这副笑眯眯的样子,一看就很假,不过涨了修为这事他也挺开心的,“你管这么宽。”

“我是关心你啊。”罗旬说:“先前你说你根基极差,我不是说过,有个法子能助你修炼吗?”

说起这个,顾雪岭冷冷地看着他。他是不小心被套了话的。

罗旬朝他眨眨眼睛,那双眸子如墨般深沉,深处却透着一缕血红,似是暗藏着浓重的狠戾和邪气。

“小岭儿想好了吗?”

顾雪岭面无表情道:“不可能。”

“啊呀,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罗旬一脸的惋惜,“小岭儿不愿学我魔道功法,我便没办法帮你了。”

“不需要。”顾雪岭起身,问不到任何东西,他也无意停留此地。

罗旬挑起眉梢,在他身后道:“生气了?这就走了?”

顾雪岭脚步反而更快了些。

罗旬低笑一声,扬声道:“那小岭儿记得下回不要隔那么久才来看我,我等得快长出蘑菇来了。”

顾雪岭懒得理他,提起灯笼走向山洞口,正要出去,山洞深处又传出罗旬充斥着恶意的调笑——

“若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小岭儿尽可来找哥哥我,我什么都不要,只是看中了小岭儿你的人罢了!”

……滚!顾雪岭咬牙。

子夜已至,新年到来,万家灯火长明,炮竹声此起彼伏,即便是偏远的山村,也笼罩了浓浓的年味。

王家村村子一角,那座遍布血阵的老宅自曹老婆子死后,宣陵跟着玄天宗的人离开便成了空宅,因为过于阴邪,便成了村子里人人敬而远之的鬼宅,吓得四周邻居早已搬空。

这鬼宅向来是无人的,今夜却忽地亮了灯火。烛火透出门框泄露出来,其中一缕光芒打到院门外。

宣庭立在门前许久,空宅里才走出来一个绿袍小少年。

“妖王,这屋里除了残余的血阵,有用的东西都被天道盟的人拿走了,不过小妖王应该确实在这里停留过。”那阁楼一角,有着一道刻痕,类似水滴状的繁复纹路,旁人看了或许不懂,可妖族看了,多半能意会。

见宣庭面色冷淡,少年犹豫须臾,又道:“听闻小妖王还是婴孩时便被遗弃在山上,应是山中百兽抚养长大,三岁时被那个叫曹老婆子的魔修捡回来用作……用作祭阵,屋里那些血阵,用的全是小妖王的血。”

闻言宣庭眉头一紧。

少年也是愤然,“我今日打听到,小半年前那老婆子因邪阵反噬而死,天道盟的人便带走了小妖王。”

宣庭问:“带去何处?”

“不清楚,当时天道盟来的人不少,或是青阳宫,或是玄天宗,或是承坤门……”少年说着,发觉宣庭神色几变,忙道:“我这就去查。”

而此时的宣陵,正在玄天宗的无回宫里睡得香甜。

梦里他还是天道盟主,仙道首席,他剑破万法,力挽狂澜。

最重要的是,梦里的他,还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

七年后。

玄天宗数十里外的一座无名深山。据闻此处山脉常有妖兽出没,又远离人间城镇,故而基本不会有人进山,也便不知这座无名山脉中暗藏玄机。

正值五月末,雷雨季降临,山中连着下了三日雷雨,穹顶还覆盖着层层乌云,最后一道雷电划破天际,以摧枯拉朽之势轰隆隆劈下。

雷火穿过山脉岩石,直劈想冰洞中一柄覆满寒霜的宝剑。

宝剑锐气不减反增,发出滋滋声响,似要将那一缕雷火吞噬。

剑上电光散去,宣陵伸手,那柄灵剑便有灵性地飞到他手中。经过这场天雷淬炼,灵剑锋芒更盛。

细长指尖擦过雪亮剑锋,略过一道灵光,寒光灼灼。宣陵见状才满意收剑,走出山洞。却不知山洞外有一人在等他,也不知等了多久。

宣陵本因寻回前世佩剑的喜悦在此刻凝止,心下一个咯噔。

“四师兄。”

山洞外的人正是叶景,他微眯起双眼望天,“九师弟,若让大师兄知道,此时该在问剑阁里的你,却出现在这深山里渡雷劫,他会怎么想?”

宣陵握紧了剑柄,不客气道:“叶景,你想怎么样?”

当了七年师兄弟,叶景什么臭脾气宣陵也算是摸清楚了。

这个人很别扭,对顾雪岭又好又不好,关心顾雪岭的同时也很讨厌宣陵,这些年来老是阻止他跟顾雪岭接触,为此二人没少起过争执。

这次叶景却不是来同他吵架,叶景神色莫名有些凝重,打量宣陵半晌,居然朝他拱手而礼。“宣盟主,这七年来叶景数次冒犯,还请海涵。”

宣陵握剑的手紧了紧。“四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叶景望着他的剑道:“你手中之剑是后世的天下第一剑,饮冰,乃数十年后新任天道盟主所有。据我所知,此剑至少要在六十年后才出世,是天道盟主与太清宫陆微途径此地得来的机遇,如今提前出现在你手上,宣盟主,你是什么人,叶景如何能猜不到出?叶景与你一样,你也无需隐瞒了。”

明里暗里斗了七年,宣陵是看叶景人不坏,才不跟他计较,但不代表他这么说,宣陵就会信他,就算心中已惊起骇浪,宣陵还是装出一副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表情,“四师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盟主?”

“我就知道盟主不会轻易相信。”叶景苦笑一声,又行了一礼。宣陵急忙侧身避开,便听他说:“这些年来叶景多有得罪,但阻止盟主与大师兄接触,只是想保护盟主,若非这次盟主借口入问剑阁却出了山,我察觉有异跟踪盟主来到此处,认出你手中的灵剑饮冰,也不知还要与盟主误会到何时。”

“你,保护我?”宣陵半信半疑,这也就能解释叶景这些年为何要在顾雪岭面前跟他处处作对了。

叶景认出灵剑饮冰,已十分确认宣陵的身份,便和盘托出。“后来的叶景只是一介寻常散修,盟主不认得我不奇怪,但盟主一定还记得我大师兄,顾雪岭。”叶景眸光一沉,问道:“妖皇,盟主总还记得吧?”

宣陵面上不显,心里已确定叶景和自己一样,也在多年后回来了,但……“玄天宗早已灭门。”

叶景知晓他这是承认了,不由一笑,很快又多了几分苦涩。

“确实。但那时叶景出门寻药,侥幸避过一劫。”

宣陵无声看向叶景。叶景一定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内情。

三个月前,宣陵入了问剑阁。

他在两年前已然筑基,那时不过十五岁的年纪,还是被他刻意拖延了些时日,筑基了便可入问剑阁寻一把好剑,但南宫清自从让他搬入无回宫,亲授万剑诀后,便对他颇为严苛,硬是拖了两年,才准他入问剑阁。

听叶景说,顾雪岭每日都在问剑阁门前等着小师弟出来。

宣陵跟叶景回山后便分开了,叶景帮他引开顾雪岭,宣陵趁机潜回了问剑阁。他不打算在问剑阁里挑灵剑,直接用他的饮冰代替即可。

为了圆谎,宣陵多拖延了一日,才从问剑阁中出来。

山色如黛,晴空碧洗。

宣陵踏出问剑阁时,并没像叶景所说那样,见到他那位整日念叨着他每日在门口等他的大师兄。

这些年来,顾雪岭的确待他极好,也一直在保护他,但看到门前空荡荡的,宣陵心里忽然很不舒服。

果然是骗人的吧。宣陵暗想。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宣儿,我在这里!”

宣陵心下一动,旋即循声望去。

问剑阁前那株高耸入云端的青松上,一抹雪色衣摆被山风撩起。他的大师兄正坐在一截横生的松枝上朝他招手,他的容颜好似在十九岁后就未再变过,稚气未除,却又昳丽出尘,仿佛定格在了将开未开的花期。

然而见到这人忽地一晃,那副一如既往清瘦单薄的身板险些掉下来,宣陵心跳都快了几分。

“你在上面干什么?”

顾雪岭手忙脚乱抓住屁股下坐着的松竹稳住身体,才松了口气。就算这根松枝足有小腿粗,不会轻易折断,他坐在几丈高的地方,还是有点怕,而且师弟还这么凶。顾雪岭撇撇嘴,有点委屈地说:“我在等你呢。”

宣陵见他被山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样子,暗地里捏了把汗。

顾雪岭看着底下的小师弟,想了想,扬起极灿烂的笑颜,“宣儿进了问剑阁,师兄自然要在这里等你,师兄要头一个见到宣儿的灵剑。”

宣陵静静看着他,眉头紧锁。

顾雪岭这样的容颜在修真界并非太过独特,却为何独独只有他能在十五岁便登上了芳华录第九,成了修真界第九美人了呢?自然不是万仙驿的人被收买了,或是眼瞎了,而是顾雪岭确实有那个资本,一笑倾城。

世间怎会有这样一个人,从小到大都那么单纯与干净,虽然偶尔有点小坏,可他……的确很好看。

宣陵冷下脸说:“下来,上面危险。”

顾雪岭难道不知道上面很危险吗?数丈高的松枝也敢爬上去。宣陵是真的怕他啪叽一下给摔毁容了,因为那时南宫清一定会找他算账的。

顾雪岭也很为难,他倒是想下去,“可是我腿麻了,动不了。”

“……你在上面坐了多久?”

顾雪岭算了下,“两个时辰。”

宣陵深吸口气,将剑收入储物袋,身形一闪便已跃上数丈,轻盈地踩到那一截坐着人的松枝上。

顾雪岭扬唇一笑,喜滋滋地朝他伸出手,显然是要抱。

如今的师弟已不是当年的小孩了,即使也没有长成大块头,十七岁的俊朗少年也比顾雪岭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因为师父的严格训练,体格还算强健,完全能抱的起来自家师兄。

宣陵额角青筋直跳,无奈之下,只好将人打横抱起来。

再一眨眼,人便稳稳落到地上。

顾雪岭伸出手指,轻握住小师弟终于长出来并护理得非常好的及腰长发,那一缕乌发中掺着一缕雪白,似乎是当年的后遗症。顾雪岭也不撒手,老老实实靠在小师弟怀里,抬头看向小师弟俊美的侧脸,眼睛都在发光。

宣陵头皮发麻,“下来。”

“腿麻了,走不动呀。”顾雪岭笑嘻嘻搂紧小师弟的脖子。因为两手抱住顾雪岭,宣陵的剑便收了回去。顾雪岭看不到他的灵剑,有点失望,又很好奇,眼巴巴地看着宣陵问:“宣儿,我是第一个见到你的剑的人吗?”

“不是。”宣陵僵着脸盯着顾雪岭毫不客气抱住自己脖子的手,心道别人家的大师兄也这么奔放吗?

“啊?”顾雪岭睁大眼睛,神情似乎有些受伤,但脸上很快又重现笑颜,“对哦,宣儿才应该是第一个见到剑的人,那师兄是第二个吗?”

其实也不是,他的剑早就被很多人见过了。不过宣陵实在难以忍受顾雪岭黏答答的注视,看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抿了抿唇,闷闷道:“是。”

如此,顾雪岭才满意点头,桃花眸子倏然弯成新月。

“那就好,宣儿好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