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竞手里的剑先落地,听见哐当声响他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着刺入腹中的短剑……

不,此刻该称为长剑了。

他双眼睁得极大,怔怔看着眼前这个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小少年。这小孩还未筑基,应当很容易应付的,可事实上却叫他意外得很。

那双琥珀眸子含着讥讽,冰冷地看着他,随之一点点抽出染血的剑刃,一面羞耻地低声喃喃。“我师兄说了,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道,我不敌你,却也不能让你进去,所以……此举绝非小人行径,抱歉。”

胡竞目瞪口呆:“……”用卑鄙手段取胜,然后跟你说一声抱歉,这就完了?你们正道的人怎么能这样?

宣陵也不知是说给胡竞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会使出顾雪岭告诉过他止戈的另一处妙用。他向来厌恶止戈这把凶剑,此刻却靠着它的玄妙之处救了命。

挡住视线的胡竞忽然倒在雪地里,可算让顾雪岭看清宣陵的状况,那小棉袍上挂了几道血口子,刺目得很,顾雪岭迅速回神,快步走到宣陵身边,又忍不住看了眼胡竞,也是不可置信,“宣儿,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顾雪岭用羡慕至极又欣慰不已的眼神看着宣陵。才只是练气三层,他的小师弟居然赢了金丹期的胡竞!

自然,宣陵身上外伤要比胡竞多很多,他能赢也是靠取巧,而且是他耻于说出口的原因。他将止戈递过来,顾雪岭接了去,顺道在雪地里蹭蹭将血色洗干净,再回头便见宣陵白着一张小脸捂住胳膊伤口,似是很痛。

顾雪岭嘴角笑容一滞,在乾坤袋中找出一顶小红帽,一把扣在宣陵脑袋上,看着雪地里唯一一点红,他的笑容十分灿烂。“快下雪了,天冷,宣儿这次不能再拒绝师兄的心意了。”

宣陵那双琥珀眸子慢慢转向顾雪岭,咬了咬牙,非常想把帽子掀下来,可顾雪岭说的也是事实。嘶,宣陵倒吸口冷气,目光幽幽地回视。

天上缓缓飘落小雪,北风呼啸,真的很冷。

胡竞受了伤,先前的内伤也不轻,此时倒在雪地里蜷缩起来,口中泄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

顾雪岭不知何时取出一张符咒,贴到胡竞额头上。

胡竞身上停止颤动,但一双眼睛还在转动着,并未晕过去。

“先把他弄进去,宣儿,帮我一把。”顾雪岭小心地看了看院外,就怕有人在这时经过。宣陵也忍着痛,和他一人拖着胡竞一条胳膊,把人给拖到炼丹房里,胡竞一声不吭,连一点反抗都没有,像是被额头的符咒给镇住了。

顾雪岭关上房门,笑着指了指地上木头一样躺着的人。

“像不像僵尸?”

宣陵默默低头,捂住受伤的胳膊。棉衣破了好几个口子,棉絮都漏出来了。忽地肩上一沉,他看见披到身上的雪色披风,有些错愕地抬头,一眼便撞见顾雪岭那张清俊至极的脸,鼻尖似是又嗅到了那股隐秘的气息。

顾雪岭用披风将受伤的小师弟裹起来,仔细想想,又把他的小胳膊挖出来,那手帕包住血口那处。

宣陵眉头倏然拧起,脸色泛白。

“你先守在这,我把他关到密室里去,然后我们带着解药出承坤门。”顾雪岭道。他不打算让宣陵进去,因为萧珩没有要现身的意思。

宣陵眼皮子一颤,“找到解药了?”

顾雪岭点点头,他还有些话想问萧珩,以及……他瞥了眼胡竞,架起他胳膊往密室里拖,十分吃力。

宣陵跟着走了两步,原本还以为顾雪岭是良心发现体谅他受了伤,所以才没让他帮忙,可当他看向密道口时,发觉里头一闪而过的一道人影,他便止步于此,只是难掩好奇地看着顾雪岭,里面的人是认识他的吧?

将人扔到密室里,顾雪岭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萧珩这时已经幻化成了林淮生的脸,他收回望向炼丹房外那小孩的视线,摇头叹气道:“岭儿又没有好好修炼是不是?走两步就喘。”

“我已经很努力了。”顾雪岭扶着墙站起来,为自己辩解,“可是我体质就是这样,怎么练都好不了的。”

萧珩略为古怪地看顾雪岭一眼,随后蹲下,在胡竞不可思议看着他的目光下揭开他额头上的符咒。

“林淮生,你出卖我们!”胡竞顿时坐起,怒目圆睁。

萧珩撇嘴一笑,“是又怎样?你待如何?”

顾雪岭见他丝毫没有要告知胡竞他并非林淮生的意思,觉得有趣极了,也凑了过去,萧珩却摆手让他站到身后去,二指凝了道剑气,正要落到胡竞面前,胡竞便没了刚才的怒火,惊恐不已地捂住腹部伤口往后缩。

“等等!林淮生,我跟你无冤无仇,顶多只是因为林宜,你才记恨于我,可你也知道,不是我要跟林宜好,我也是林长老逼的!”胡竞慌忙之下口不择言,“林兄弟,你清楚我原本是好好的承坤门弟子,要不是林宜看上我非要嫁给我,林长老骄纵着她,设下圈套算计我入魔,我至于沦落魔道吗?我其实根本就不喜欢她的!”

原来还是这么个情敌关系,顾雪岭揶揄地看向萧珩。

结果毫不意外给自家师叔狠狠捏了把脸颊肉,疼得他两眼含泪跳着脚逃开。其实萧珩下手很轻,顾雪岭也不过撒娇卖乖罢了,却很受用。

萧珩低笑一声,将指尖那道剑气化作绳索捆住胡竞,胡竞挣扎须臾,自是无力挣开,他有些纳闷林淮生怎地忽然这么厉害,而且好像还投靠了玄天宗,胡锦的眼神飘到顾雪岭身上,却先被萧珩高大的身板挡住。

萧珩不悦道:“林长老是谁?天魔宗总坛原八大长老之一吗?”

胡竞倏地瞪大眼睛,“你不是林淮生!”林长老是林淮生的师父,徒弟怎么可能不知道师父是谁?

萧珩没回答,冷幽幽看着胡竞,“说,不然杀了你。”

既然不是林淮生,跟玄天宗的大弟子在一起,定然是天道盟的人了,胡竞知道自己落到正道中人手里必定是凶多吉少,吓得浑身一颤。

“我说!我说。”胡竞看了看萧珩,又忍不住看向边上一脸兴奋看热闹的顾雪岭,萧珩稍显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叫他下意识收回视线,“若是再乱看,我就摘了你这双招子。”

“是是。”胡竞又疼又怕,他不想死,本也和林宜他们无什么同道情谊,便利落地道:“林宜她爹叫林尚,正是天魔宗总坛八大长老之一。”

顾雪岭眼睛稍稍睁大了些,看来他们是抓到一条大鱼了。

萧珩脸色愈发冰冷,“那他人呢?你们又为何会来天誉城?”

胡竞对林尚父女可以说是厌恶至极,也恨之入骨,咬牙切齿道:“我离开承坤门后便四处云游,五年前在平波城遇上了林宜,我本以为她只是个普通女子,谁知她会是天魔宗余孽,我好心帮她,她却让他爹算计我……”

顾雪岭正听得起劲,萧珩却冷漠打断,“谁要听你说这些?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否则……”

话音一顿,几人已是心照不宣。

顾雪岭也点点头,怎么听都觉得胡竞是在为自己辩解。

胡竞如今落入他手里沦为鱼肉,便悻悻道:“我只知道林尚和他的人之前多年来一直隐藏平波城里。五个月前,不知道青阳宫那些人是怎么得到消息找上门来,林尚身上旧伤未愈,就被一个姓方的年轻人杀了。”胡竞想起那时便眉头紧皱,有些惧意,更多的却是暗爽,他道:“之后林宜和林淮生他们就开始逃命,青阳宫的人追得太狠,他们的人兵分几路联络其他长老求救,剩下几个人就跟我回了天誉城。”

后面的话胡竞不大敢说。因为萧珩没问,而后面的事无非是他自己作恶,他不敢说出来。

萧珩倒也没问,他道:“林尚死前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什么?”

“什么?”胡竞茫然。

身后顾雪岭的目光如芒在背,萧珩拧了拧眉,到底还是没避着他,“天魔宗被清剿后,左使和三位长老护送魔子逃出,至今快五十年,只查到林尚一人的行踪,你可知林尚有没有跟其他人有过联系,又或者是……”

萧珩声音压低,沉吟道:“他有没有跟魔子联系过?”

胡竞面上有些为难,“不是我不想说,我实在是不清楚。林尚防我防得厉害,你应该问林淮生,又或者是林宜,他们或许会知道。”

萧珩冷笑,“不说?”

胡竞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顾雪岭摸了摸下巴,提议道:“师叔,不如你试试搜魂?”

“就算是搜魂我也不知道啊!”胡竞心下叫苦,他跟二人商量道:“我只想活命,你们若想知道林尚手下其他人的去处,我可以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放过我,林宜该死便死,与我何干?我是被他们陷害的,我是无辜的。”

萧珩斜睨着他,“承坤门的事不是你做的?你怎么有脸喊冤。”

“就是。”顾雪岭也用鄙视的眼神看着胡竞,“无耻。”

萧珩沉默须臾,冰冷的目光在胡竞身上上下打量着,让胡竞有种自己将被一刀一刀凌迟的错觉,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急中生智道:“有了!”

“什么?”萧珩不耐烦道。

胡竞感觉自己找到了活命的机会,或许可以将功赎罪,他本是想先谈好交换再告诉萧珩,可见到萧珩身后的顾雪岭默默抽出那把熟悉的短剑,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纯良的清俊笑容时,他心下一颤,一股脑把什么都说了。

“我曾经偷听到林尚说,天魔宗清剿前有过一场内乱,八大长老和左右魔使之间早已不和,总坛出事后他和另外两位长老奉左使之命将魔子送出天魔宗后,但左使前脚刚走,他们三人就被人攻击,魔子也被那个人带走了,他们怕被左使怪罪,于是分道扬镳,各自躲了起来,从此再无联系。”

萧珩一点也不满意,“然后呢,那个带走魔子的人是谁?魔子到底去了哪里?你们左使又在哪里?”

胡竞摇头似筛糠,“我不清楚,不过……”

萧珩面色一沉,“说。”

“好,是你让我说的。”胡竞心虚地看了顾雪岭一眼,小声道:“我不知道左使去了哪里,林尚那老东西这些年来一直躲着左使,也怕极了左使找他算账,其余二位长老应当也是如此。林尚曾经也说过,魔子失踪定跟玄天宗有关,是玄天宗的人救走了魔子。”

“一派胡言!”萧珩冷斥道。

胡竞被吓了好几回,心里也隐隐有些火气,“是你让我说的!大家都这么说,当年凌云霄见过魔子,为了救魔子还杀了不少同道中人,这些都是铁证!否则玄天宗如今怎会如此落魄?这不都是被凌云霄给连累的……”

“闭嘴!”萧珩死死瞪着胡竞,眼底杀气四溢。胡竞敏感的察觉到什么,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顾雪岭见状也是暗叹一声。凌云霄,是他的师叔祖,玄天宗的前任宗主,也是萧珩的师父。敢在萧珩面前说他师父不是,胡竞真是活腻了。

“师叔。”顾雪岭扯了扯萧珩袖子,“我帮你揍他一顿吧?”

胡竞呆了呆,不可思议地看向顾雪岭。

萧珩脸上的寒冰却是一点点消融,虽然还是很恼怒,他也不会迁怒顾雪岭,他缓了缓,哑声道:“无事,岭儿先走吧,这里交给师叔。”

顾雪岭看了眼吓得跟鹌鹑一样不敢再说话的胡竞,拉着萧珩到一边去,“师叔不一起回去吗?”

萧珩语调还有些冷硬,“师叔还有事,岭儿,你那小师弟也伤着了,还是快带他回去疗伤吧。”他说着,取下腰间玉牌递给顾雪岭。

这玉牌是承坤门的东西。

顾雪岭想了下,暗叹道:“那师叔万事小心。对了,三师弟最近闭关了,修为进步也极快。”

萧珩随意点点头,对自家这个省心的徒弟不予评价。

顾雪岭见他神色疲惫,也不好再反驳,跟他告辞后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宣陵在炼丹房里已等了许久,一见人出来便站直起来。

“走吧,先回去送药。”

宣陵跟着他推门出去。

外头仍是乱糟糟的,此时还未平静下来,林宜也回不来,或许是几位长老都回来了,闹得厉害。

顾雪岭直接朝承坤门大门走去。宣陵走得有些慢,他的腿也受伤了。片刻后,顾雪岭也放缓了脚步,等宣陵跟上来,便牵了他的手一起走。

宣陵一脸不自然,却听顾雪岭说:“这里有萧师叔在,不必担忧。”

宣陵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萧师叔是何人。

“三师兄的师父吗?”

顾雪岭点点头,想跟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回头再跟你解释。”

宣陵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有承坤门的掌事玉牌在,一路上畅通无阻,二人出了承坤门后,齐云山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急得脸色发白,赶紧把两人带回去。

回到药堂后,齐云山边数落着二人边给宣陵包扎着伤口。

顾雪岭自觉有错,便在边上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今夜的事。

听到萧珩的安排时,齐云山和宣陵神色各异。齐云山是彻底放心了,宣陵则是茫然和好奇。

萧珩的意思是玄天宗不宜插手此事,可他也愿意来救人,只是不想让玄天宗出面。既然救了人,又揪出了天魔宗余孽,这是好事,为何不肯出面?宣陵想,归根结底,关键在于那个毁了玄天宗名声的师叔祖。

不过关于这个师叔祖,顾雪岭只是一句话轻轻略过,他说着当时刻意多看了两眼宣陵,心底有些发虚。大家都知道的事,总是瞒着小师弟是不是不大好?可是小师弟万一知道玄天宗的丑闻的话,会不会反悔要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