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一道道闪电划破昏暗苍穹,惊雷迭起。

宣陵在玄天宗等了半个多月,入门拜了师父,这个晚上,他以为自己找到了顾雪岭将来变成魔头的关键,或是他一直隐藏的小尾巴。他捏紧手中白玉药瓶,屏息看向南宫清的房门。

顾雪岭颇为古怪地拍着房门,窗纸上一个人影越来越清晰,宣陵眸子一紧,便见房门被打开一道缝隙。

南宫清衣衫整齐开了门,还未说什么,顾雪岭便哆嗦地扑进他怀里。

雨声太大,宣陵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那二人怎么看也没了适才的紧张感,南宫清的手在顾雪岭背上轻轻拍着,忽地,一道惊雷轰隆炸下。

天地俱亮,南宫清一抬眸,便见到了长廊下站着的宣陵。

南宫清本是个温柔端方的君子,可他一蹙眉,眉眼温和被冷厉取代,眼底充斥着防备,似是有杀气溢出。

宣陵心下一紧,见到南宫清张了口,不知是否跟顾雪岭说了见到了他,顾雪岭便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慌乱转过身的那一刹,宣陵竟是无言。

这魔头,居然哭了。

泪痕未干,双眼通红,像只受到惊吓可怜兮兮的兔子。

宣陵到底是主动走了过去,顾雪岭手忙脚乱地擦掉眼泪,退出师父怀抱,惊诧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宣陵还想问他为何在这里。雷雨夜里哭着跑来找师父?

宣陵给南宫清行了个礼,才道:“徒儿来给师兄送药,但师兄一直没看到我。”说着,他将手中白玉药瓶递过去,“五师妹说,这是南长老嘱咐给大师兄送去的补气丹。”

顾雪岭知道有这么回事,他接过药瓶,大抵是因为被宣陵瞧见了他这一面,他浑身上下都很不自在,“那,天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见南宫清一直不语,宣陵问顾雪岭:“大师兄不一起回去吗?”

又不同路。顾雪岭撇嘴道:“我跟师父有话要说,过会儿再回去。”

“噗。”南宫清快速掩唇,当做适才的笑声并非是他发出。

顾雪岭更着急了,按住宣陵肩膀将他转过身,“你别管了,快回去,都什么时候了,赶紧回去睡觉……”

话未说完,一道雷电轰隆劈下。

顾雪岭浑身一颤,几乎是一息之间,松开宣陵撞进南宫清颇为单薄的怀里,颤声道:“师父我怕!”

南宫清被撞得胸口一阵闷疼,哭笑不得地捂住顾雪岭双耳,哄道:“好了好了,已经停了,别怕。”

可天边仍持续响起雷声,连绵不绝,颇为震撼人心。

顾雪岭惊慌摇头,浑身僵硬抱紧南宫清,“师父捂住我耳朵!”

“捂住了。”南宫清啼笑皆非。

但是还是有雷声传来,顾雪岭浑身发抖,压根就不敢抬起头看。

宣陵早已在一旁瞠目结舌,原来,魔头是怕打雷吗?

好不容易缓过这一阵密集的雷电,南宫清哄了半天,顾雪岭才失魂落魄似的在他怀里抬起头来。

南宫清叹气,索性道:“雨势太大,这会儿回去肯定要被淋,可别着凉了,你们今夜就在这歇下吧。”

顾雪岭被适才那阵雷声吓得半晌没回过神,紧紧抱住南宫清手臂。

宣陵闻声霍然抬起头,“好,师父。”

片刻后,几人都进了温暖的屋中。

闪电、雨水与潮湿的空气被隔绝在屋外,偌大简洁的屋中,四处青雀铜灯台上火光熠熠,满室明亮。

让两个小徒弟除下被溅湿的外衫,并肩躺在罗汉床上,宣陵躺在里头,顾雪岭在外侧,南宫清坐在床沿给他们掖被子,“早点睡。”

宣陵乖乖点头。

房门隔绝了雨水和闪电,却隔绝不了外头时不时响起的雷声,顾雪岭红着眼睛道:“师父给我设个结界。”

宣陵问:“设结界做什么?”

顾雪岭含着泪一脸苦大仇深,“挡住雷声。”

宣陵:……

南宫清揉揉他脑袋,笑道:“不行。”

“师父!”顾雪岭一脸委屈。

南宫清道:“总不能一直设结界,一年里头会有多少个雷雨天?岭儿每次都要这样掩耳盗铃吗?习惯就好了,况且岭儿已经长大了。”玄天宗的大弟子十六岁了还怕打雷怕得要哭,传出去了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顾雪岭抓住南宫清袖子,眨巴眼睛道:“岭儿还是个孩子。”

宣陵再度无言。他觉得自己不适合留在这里。

南宫清笑了笑,看向宣陵,“你看小师弟也在,他都不怕。”

顾雪岭摇头,撇了宣陵一眼,固执道:“我跟他不一样。”

宣陵心说自然不一样,他才九岁,顾雪岭都十六岁了。就在他腹诽时,顾雪岭猛地一下回头瞪他。

宣陵眨巴眼睛,一脸无辜。

顾雪岭觉得很丢人,但大师兄的面子不能不顾,他训道:“不许把今晚的事说出去,不然我把你扔后山去!”

后面几个字没说出来,但顾雪岭跟他做了口型:喂野狼。

宣陵抿了抿嘴,无言以对。

“啊!”突然挨了个爆栗,顾雪岭抱着脑袋回头,委屈道:“师父!”

南宫清佯怒道:“在师父面前也敢欺负小师弟!”

顾雪岭有些理亏,但又不想认错,“哼!”

南宫清忍不住笑了,揉揉他额角道:“不许闹了。师父不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总是要习惯的,让别人知道咱们玄天宗的大师兄居然会害怕打雷,岭儿的面子往哪儿搁?你说是不是?乖,听习惯了,以后便不会怕了。”

“师父当然要一直在我身边了。”顾雪岭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妥协,“那师父要给我讲故事。”

南宫清点头,“可以。”

顾雪岭这才满意了些,回头瞪向宣陵,暗示他记住刚才的话。

可这时外头又响起轰隆雷声,顾雪岭下意识地浑身一抖,光洁的额头上都吓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赶紧用被子捂住耳朵。南宫清有些担忧,却也一直没有设结界。他讲了一个精卫填海的故事,故事很老套,顾雪岭也听过很多遍了,他便一直小声嘀咕着。

因为盖着同一床被子,宣陵明显察觉到每次打雷时,顾雪岭身上都抖得厉害,他便有些将信将疑。

连着讲了好几个故事,外头雷声似乎歇了一阵,顾雪岭这才昏昏沉沉睡去,宣陵也阖上了双眼,但这一阵的安静却似是在酝酿下一轮更激烈的雷鸣闪电,下一刻,外头轰隆劈下一道惊雷,已睡着的顾雪岭还是被惊醒了。

雷雨声嘈杂,加上耳边传来惊慌不已的哭腔和南宫清极有耐性的安慰轻哄,宣陵的睡意全然没了。

顾雪岭做了噩梦,糊里糊涂听到师父哄了两句,便又睡了过去。

难得安静一阵,宣陵睁开琥珀眸子,便见南宫清用帕子轻拭去顾雪岭额上的冷汗,顾雪岭脸色如纸般惨白,即使在睡梦中也在发抖。

“睡不着?”南宫清低声问。

宣陵还未说话,有些呆怔地看着他。

南宫清以为他是还没睡醒,轻轻揉了揉他脑袋,重新掖好被角,更加温柔地哄道:“睡吧,师父在。”

宣陵呆了下,问:“师父不睡吗?”

南宫清笑道:“师父不累。睡吧,师父守着你们。”

仙道首席不算短暂但很单薄无趣的一生里,似乎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宣陵琥珀的眸子怔了良久。

身侧便是顾雪岭,他睡着了,毫无戒备,宣陵的怀里藏着在陆鸣那里得来的匕首,只要摘掉顾雪岭的护身符,他就可以杀了顾雪岭,但……宣陵无法在南宫清的眼皮子下动手。

他看到南宫清对顾雪岭这么好,他想,若是他杀了顾雪岭,南宫清也绝不会容下他的吧?

宣陵看了看南宫清,到底闭上双眼。他忽然觉得,南宫清是个不错的师父,怕他淋雨留他下来,哄顾雪岭时也没有落下他,难怪顾雪岭这么喜欢他,可顾雪岭后来又为何要杀他?

宣陵眉头皱紧。魔头,果然还是魔头。就算怕打雷,他也从不软弱。他是宣陵前世见过最恶的人。

一夜雷雨交加,终于在天亮前停下了。水洗过的天幕格外清亮。

空气中的水汽夹杂着青草的味道,飘进无回宫的小院里。

顾雪岭一觉醒来,又是荣辱不惊临危不惧的大师兄。他拎着宣陵起床吃早饭,跟以往那样,询问宣陵近日来功课如何。这种事他只要一问崔羽或者齐云山就知道了,宣陵知道他话里有话,还是老实回了句还好。

果然,顾雪岭问完,走之前便拎着他的小胳膊,极为严肃地又嘱咐了一遍,“记住了,昨晚的事不准透露出去半个字,否则我就……”

“扔我去后山喂野狼?”宣陵死鱼眼看他。

顾雪岭拍拍他肩膀,赏识道:“你很有觉悟。”顾雪岭还约了人,没时间跟宣陵多说,“我先走了,你好好学习,争取早日引气入体!”

宣陵敷衍点头,目送顾雪岭离开,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去了外门听崔羽讲课,因为外门新收的弟子们年纪都还小,崔羽还负责教书。

宣陵上辈子也没天天被人逼着学习过,早就会了的东西,还要装作不会,所幸他耐心不错,而且今日陆鸣没来,据闻去探望太渊长老了。等到散课,坐在末席的他头一个准备出门,却被崔羽喊住,说要带他去藏书阁。

怀揣着匕首,没来得及处理掉武器,宣陵也不得不跟上崔羽。

路上说了几句话,崔羽忽然神神秘秘地靠过来,“昨夜你去送药,大师兄是不是又哭着跑去找宗主了?”

宣陵惊疑地看着崔羽,他什么都还没说,崔羽就知道了。

崔羽竟还看出他在想什么,笑道:“大师兄不准你说对不对?就算你不说,我们都知道大师兄怕打雷。”说着,崔羽忙问:“快说,昨夜去没去?我跟五师妹、七师弟他们打赌了,若是大师兄没去,我就赢了!”

宣陵惊道:“赢什么?”

崔羽伸出两根手指,“二两银子。大师兄都十六了,我猜他不会被雷吓到了,小师弟,他昨夜没去吧?”

“……恐怕要让师兄失望了。”宣陵嘴角抽搐。

崔羽果然十分懊恼,一拍脑袋,“大师兄怎么一点也不争气啊!”

宣陵无语凝噎,私底下拿顾雪岭的弱点做赌,这些师兄弟不喜欢他?

但崔羽接着又叹气,“也是,大师兄经历过那件事,怕打雷也正常。”

宣陵眉梢一挑,好奇道:“什么事?”

“你不知道?”

宣陵自然是摇头。

崔羽想了下,“你已入门,还是宗主的徒弟,我告诉你也无妨。”

顾雪岭会怕打雷,说起来,还是跟昨日上山寻衅的严忠有关。

据说严忠曾是南宫清的师弟,因为南宫清接掌宗主之位,又继承了玄霜心法和万剑诀,他心怀不满,正缝玄天宗风雨飘摇,他便转投了第一宗门虚仪天,但因为修为不够,他也没什么出色的天赋,在虚仪天只能当个外门长老,还是连虚仪天外门都进不了,只能在山下待着的那种管事长老。

严忠眼高手低,自然不甘心只当个外门小长老,他便一直想逼南宫清交出享誉修真界的玄霜心法和万剑诀,不单想要自己修炼,还要献给第一宗门虚仪天邀功,说白了,他就是想带玄天宗投靠虚仪天,南宫清自是不愿,便有了严忠后来数次的挑事。

有一回是在顾雪岭三岁时,崔羽未入门,太渊长老还未入驻玄天宗,那时的玄天宗,只有南宫清、南长老、萧长老以及一个顾雪岭。那是玄天宗最难熬的时候,严忠知道南宫清很看重顾雪岭这个徒弟,便将其劫走了。

“严忠熟知山上结界阵法,根本不惧怕后山那道老祖留下的剑意。”崔羽道:“可那次他抓走大师兄,也没讨找好处,反而被雷劈了。”

被雷劈了?!宣陵一阵无言,随后问:“跟大师兄有关?”

崔羽点头,“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