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玄天宗的那一日,返程的马车上多了一个人。

众师兄弟都在,顾雪岭被簇拥着,宣陵绝无刺杀的机会,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亏得他的伤还没好,几人都让他好好休息,没有多问话。

入夜前,马车回到了天誉城,随后上了山,直抵玄天宗。

站在那座曾经也辉煌过,如今仅剩沧桑的山门前,门前净水池中悬着一柄重剑,锁链将其困在其中。

临近山门,宣陵便觉一股浩瀚的剑意袭来,心中一震。

山上颇为荒凉,有些建筑成了残垣断壁,群山环绕中,几乎隐入云端的陈旧宫殿异常寂寥。

这里,便是曾经的修真界第一宗门——玄天宗。

诚然,如今玄天宗很明显将贫穷、落魄二词标榜在山门前,曾经吹嘘过门派的顾雪岭也毫不心虚。

他跳下马车,走在宣陵身边,伸出手,划过玄天宗的山门,笑道:“小师弟,欢迎加入玄天宗。”

约莫是日光太耀眼,宣陵被他的笑容晃得一怔。这一刻,他竟觉得顾雪岭邀请他进玄天宗是真诚的。

宣陵没问为何玄天宗如此破烂,顾雪岭几人也省了解释的功夫,因为说来话长,究根结底,要说回百年前,玄天宗还是正道第一宗门时……

那是相当遥远的故事。

山门外冷清,顾雪岭一挥手,带着众人进去。

“宣陵,走吧。”

宣陵默然跟上。

回到宗门,顾雪岭先被闻弦送回无回宫,宣陵则被叶景带去安置。

无回宫正在主峰,就是山门外所见的那座庄严宫殿。宗主便居住在后殿,而顾雪岭是宗主南宫清唯一的徒弟,自然也随师父住在这里。

甫一进无回宫,顾雪岭便急冲冲问起守殿的两名小童。

“师父回来了吗?”

两名小童摇头。

非但宗主还未回来,前段时间下山的执剑长老太渊长老也还未归,钟长老还在闭关,萧长老云游三年未归……唯一一位还在门中的内门长老只剩下药阁的南长老,前几天刚刚在山下的天誉城里参加过药师会回来。

顾雪岭有些失望,匆匆挥别小童回房,并留下一句‘南长老若来,便说我歇下了,改日再去给她问安’。

可惜就算他这么说了,也免不去南长老亲自送来的一碗汤药。

顾雪岭虚弱地躺在榻上,见端坐在床边白衣飘飘一脸严肃的秀美女子终于松开搭在他腕上的纤纤玉手,弱声道:“我很好,不用吃药。”

“胡闹!”南长老柳眉一竖,一板起脸,愣是将姣好的容颜弄得严肃至极,叫顾雪岭不敢再推脱,“声音虚成这样,怎么不用吃药?况且你这几日忙着压制兽潮也累了,鹊儿,把药给你大师兄端上来,给他好好补补。”

“是。”边上的白裙少女忍着笑将药端来,送到顾雪岭面前,一刹那,腥臭的药味便冲到顾雪岭鼻子里。

顾雪岭捂住嘴打了个喷嚏,赶紧对着少女摆手,“五师妹,你先把药放下,我过会儿再喝。”

“不行,药得趁热喝。”南长老无情道。

顾雪岭只好服软道:“师叔,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从小到大,顾雪岭每次一做错事,师父或许会责骂,会处罚,南长老则总会送来一碗汤药,美名曰苦其心志,便能叫他铭记于心。

怎能不铭记于心?一整碗的黄连水呢。

顾雪岭闻到那味儿就想吐,不是他装虚弱,是这苦味叫他下意识地回想起多次喝药时痛苦的经历,脸色骤白,胃里翻腾不止,随时要吐。

不过既然认错了,南长老总会宽限一二。

南长老长袖一挥,云鹊儿便将那碗黄连水端远了些,顾雪岭这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南长老勾起嘴角,分明笑得格外温柔,开口却是责问:“岭儿,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下山杀妖兽。”

顾雪岭苦着脸道:“我是被骗的……”

下山前,他一直以为赫连寒衣会来。

南长老接腔道:“可我听说闻弦他们说过是去压制兽潮的。”

这倒是真的,顾雪岭张了张口,也辨不出别的词来。他的确是明知故犯。顾雪岭只好低头认错。

“我知错了。”

南长老神色稍缓,没再责骂,她叹气道:“师兄本就不希望你总下山,这次还是去秋离山压制兽潮,那么危险的地方你也敢去?师兄眼下是不在,若是回来了,知道你往那么危险的地方跑,你看他罚不罚你。”

顾雪岭一听便知她不怪罪了,还说起师父,那双漂亮的眸子一亮,追问道:“那师父何时回来?”

南长老摇头,“师兄这次远赴天音寺论道,也不知何时归来。”她睨了顾雪岭一眼,“你这一下山,害得师兄回来,我也得跟他请罪。”

“都是岭儿的错,与南师叔何干?”顾雪岭毫不犹豫揽下所有罪责,见南长老快要变脸,忙转移话题,“师叔见过我带回来那个孩子了吗?”

“那个叫宣陵的孩子?”

顾雪岭点头,一脸期待,“怎么样?”

南长老道:“叶景一回山就将人送过来了,鹊儿给他看过,伤势不轻,所幸疗伤及时,未伤及根本,并无大碍,修养些时日便可康复。”

他哪儿是问这个?顾雪岭急道:“我是说根骨,南师叔没看过吗?”

南长老秀眉一蹙,“你这次下山还带了个新弟子回来?”

顾雪岭点头,脸上仿佛写着‘快夸我’,眼巴巴地看着南长老。

南长老止不住好笑,“这我倒没看。不过眼下宗门落魄如斯,你让他拜入谁门下?你师父,还是钟长老?太渊长老?我可不打算收男徒弟。”

南长老本就是女子,修习医道,座下两个徒弟皆是女子。

“不够吃就把我那份分他一半好了。”顾雪岭想了想道:“太渊长老不是咱们宗门修为最高的吗?”

那是玄天宗现任的执剑长老,也是闻弦和叶景的师尊。

“你吃不饱,师兄还能让我们吃饭吗?”南长老嗔怪道:“若拜入他门下,是不能修炼玄天宗的嫡系功法的,那孩子的纯阳之体岂不是浪费?”

顾雪岭沉默了下,又扬起笑脸,“那等师父和几位师叔回来再做决定。师叔,药阁那边不忙吗?”

南长老听出言下之意,屈指弹了下顾雪岭额头,见他‘哎呦哎呦’夸张地抱住脑袋痛呼,没好气道:“这就赶我走了?行吧,师叔先回去了,下山折腾了好几天了,你好好休息,别累出病来了,到时候真要喝药。”

从小到大顾雪岭倒还真没病过。顾雪岭只顾连连应下,以为可以免了黄连水之灾,岂料南长老还记得这事,出门前回头叮嘱道:“药留下,正好酷暑烈日,岭儿喝了去去热气。”

顾雪岭面上一僵,云鹊儿已经幸灾乐祸地将药送过来,顾雪岭正要求饶,门前那白影早已不见了。

云鹊儿同情地看着他,“大师兄,喝吧,清热解毒。”

顾雪岭看着那碗已送到面前来的黄连水,僵持半晌,还是端起药碗,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云鹊儿这才回去交差。

这一碗若不喝,便是知错不改,还得罚。深有体会的顾雪岭决定免除后患,一时之痛罢了。

黄连水的苦味会一直萦绕在舌尖不散,这大抵是五师妹得了南长老真传,熬药的本领越来越强了。

顾雪岭下床灌了一壶茶水后,仍被苦得想哭,索性出了无回宫,摸到厨房去找吃的。因为山中还有许多弟子未曾辟谷,外门是常设厨房的。

顾雪岭端起一盘云片糕边吃边走,路过外门的课堂时,听见里头传出一句“天地玄黄”时,不由驻步。

玄天宗的弟子不多,五十人也是有的,多在外门,内门弟子统共才八名,包括顾雪岭在内,而外门是前几年宗门条件好些时增设的。

外门都是些小萝卜头,最大的不过十来岁,也是一两年顾雪岭出了名,才多招了一些新弟子。

玄天宗毕竟曾是天下第一大宗门,纵然如今已落魄数年,底蕴却还是有的,功法尤其玄妙,叫不少人垂涎,却也被山中老祖留下的一道剑意震得不敢往前,这才将功法存留下来。

看着里头专心听师兄讲解练课程的年轻弟子们,顾雪岭忽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玄天宗还有一人在,便不会倒下。

顾雪岭从小就知道,师父的心愿是重振宗门,但谈何容易?

不知何时里头讲课的人已停下,白袍青年让弟子们认真练习,便出了门来,轻拍了下顾雪岭肩头。

“岭儿怎么在这?”

顾雪岭这才回神。

今日在外门讲课的是他的三师弟,崔羽。也是内门嫡系弟子,萧长老唯一的徒弟,比起闻弦,他的天赋更高些,如今已是金丹后期。

也或许是他能修炼到的嫡系功法更好,所以进步更快。

顾雪岭从不犹豫让宣陵拜入谁门下,他早有主意,只要宣陵愿意即可。他忽然觉得嘴巴苦,塞了一片云片糕进去,含糊不清道:“好苦。”

崔羽一听便知他经历了什么,笑道:“南长老动作真是利索。”

“三师弟也在嘲笑我吗?”顾雪岭一脸委屈,泫然欲泣。

“哪有的事?”

在玄天宗,谁不是宠着这位小祖宗?崔羽赶紧否认,好生好气哄了顾雪岭半天,最后顾雪岭讹了他一顿糕点才肯走。大家都知道三师弟有一双巧手,做饭好吃,糕点更是美味。

顾雪岭在山上兜兜转转,终于在内门弟子的住处静心斋找到宣陵,将手上的豌豆黄借花献佛送给了他。

玄天宗什么都缺,缺人,缺灵石,唯独不缺房子和洞府。

因为空置的房子和先人留下的洞府太多了,就算西边倒了一大片,也是多到弟子们都不愿意去打扫。

叶景和闻弦、七师弟几人早早回了自己的住处,就在静心斋这一片,宣陵屋里便只剩下他一人。

这是静心斋一处幽静的小院,门外载着几株光秃秃的桃树。

因为早已打扫过,屋里还算整齐,只是缺了点什么,顾雪岭在屋里转了一圈,终于知道缺了什么了。

缺了人气,就跟没人住的空房子一样。在宣陵来之前的确如此。

宣陵看着顾雪岭在食盒里端出几件糕点,随后又在屋里转圈,指尖不由紧捏起,这是潜意识的动作。

就算知道眼前的顾雪岭不是后来的妖皇,他每次见到顾雪岭,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做出迎敌的状态。

这也算是一种习惯。

顾雪岭回头便见他还愣愣坐着,桌上糕点却分毫不动,便坐下好奇道:“怎么,不合口味吗?”

宣陵摇头。顾雪岭又关心道:“那是赶路太累了吗?”

宣陵想了下,点了头。

顾雪岭面露遗憾,“那你休息吧。”

宣陵凝望着他,不知他在惋惜什么。

这小孩好像一直都不大喜欢他,很有自知之明的顾雪岭叹气道:“我走了,改天再来找你玩。”

宣陵看着他站起来,转身,随后在他擦身而过时,终究是按捺不住,抓住了那一片雪白无暇的衣袖。

顾雪岭又惊又喜,回头道:“怎么了?”

宣陵皱着眉头,摇摇头,始终没有说话,似是难以启齿。

顾雪岭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才问:“你是不是怕生?”

细细想来,似乎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宣陵一怔,缓慢地点了头。

“那,”顾雪岭朝他伸出手,笑道:“我们先去吃饭,然后我带你出去走走,认认人。若是还不习惯,今夜你便去我那里,跟我一起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