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像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扣得沈何启脑袋一阵懵怔,也像一阵狂风,将她脑海中的那片迷雾尽数驱散开,原本不该忽视的东西明明白白摊开来展现在她眼前。

闯祸了。

吴森煜不依不饶地讨要?玩偶,母亲不问缘由随意站队,餐厅服务员的幺蛾子,本就令她心烦意乱,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听过金锦在电视上看?到宠物咬人的新闻时明明白白说过“咬人的狗绝对不能留”。

虽然元宝没有咬人,可毕竟伤了吴森煜。说沈何启关心则乱也好,鬼迷心窍也罢,总之她的自我在那一刻彻底战胜了人情规则。原本游刃有余的精明全乱了套,这种低级错误她当时愣是没察觉,一直到金铮明明白白点破问题所在,她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送分题。

沈何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山根——这是金铮在烦乱时下意识的举动,相处久了她也被他传染,她抬眸看他?:“我忘了。”

这个回答是沈何启的实话,却并不能让金铮满意,因为它听起来太敷衍也太不可理喻。

“渣渣。”金铮闭眼呼出一口气后睁开,迫使自己心平气和与她交流,“你就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不喜欢阿煜吗?他?真的很喜欢你,就算不看?在他是我外甥的份上,难道你真的就完全不会被一个孩子最单纯的喜爱感动吗?在他受伤的时候,你怎么会连一句关心,哪怕只是敷衍都不记得。”

沈何启心口一寸寸凉下去。金铮头一次对她这般严厉,那双眼里往常的温柔与笑意荡然无存。六月的天,风一吹过,她的手臂居然因为冷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凉薄冷血的人,拼命伪装着掩饰着才成功融入并立足于人情社会,当最亲近的人将这层皮囊掀开,她无处遁形,重新成为人群中的异类,孤立无援。

“不至于一点也不喜欢他,我还不至于是一块石头,我喜欢和他?玩。”她垂下头,轻声辩解着,自知理亏,尾音飘散在夜风里,几乎微不可闻。

沉默很久,她抬起头来,上前一步,带着亮出底牌的决绝:

“不过,对,确实,我承认我在乎元宝更多。我以前不会这样不掩饰,可我今天太急了,我真的忘了。”

“我的心里装不下那么多人,我顾不过来,你就是把我全部的心力都榨干我也爱不动,我就是这样一个怪物,鼠目寸光只看到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你别问什么感动不感动的。再过两个月,我喜欢你整整十年。金铮,如果我是一个可以被感动的人,我交往过的每一个人都对我好到足够让我忘了你,甚至早已结婚。你以为我没人追吗没有人对我好吗?你以为十年很短吗?我也想被感动,想把你忘了然后快快乐乐谈一场恋爱,去他妈的游戏人间,我又不是脑子有病天生喜欢玩感情?,但是就是因为我是这样一个绝情?的怪物,所以不管别人对我有多好我都无动于衷。”

“我不是对你旧情复燃,也不是一边和别人相爱一边靠那一点点的不甘心或者爱而不得的执念来支撑着惦记你这么多年,是我从头到尾只爱过你一个人,这十年,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每一天。”

“我的世界比你想象的还要?小。”

金铮知道沈何启喜欢他,而且很喜欢他。但她总是羞于表达,吝啬吐露自己的心意,她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亲口承认过这一点,他?虽没有非要?向她讨一句喜欢,然而心里终究是期待的。这一场告白来的毫无预兆,她的喜欢更远超他?所能想象,但这告白的时间和情?景却太刁钻,他?甚至不知道该为此作何反应才能够平衡对她的失望和对她的心疼这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

沉默着,像两军对峙。

金铮动动嘴唇,正要说话,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地震起来。

云同辉的电话。

吴森煜在金铮的看?顾下受了伤,最后金铮还坚决不让金锦动肇事的狗,虽然成功保下元宝,但也彻底惹怒了金锦,除却小时候不懂事的打闹,姐弟俩感情?一直是羡煞旁人的好,弟控金锦头一次对金铮翻脸,到最后是直接甩手走人的。

金铮原以为母亲是接到姐姐的告状前来兴师问罪,再不济也是来了解情况,没料到母亲还不知道吴森煜受伤,她打电话来是为了压贴之事:“阿铮,你爸爸说这周六有空,你问问启启父母有没有时间,可以的话这周六咱们两家人一起吃顿饭把?事情?定下来。”

金铮听到“你爸爸说这周六有空”就知道母亲所谓何事,所以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来开了免提让沈何启也听。

云同辉说完,金铮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沈何启。

“阿铮?”两秒钟后,云同辉唤他。

金铮仍是不出声,也完全没有要?搭理的意思,只是定定地看着沈何启,是把决定交到她手里的意思。

又是好一会的僵持。

“阿姨。”沈何启垂了眼,凑近扬声器,“不用了,我和金铮……”

金铮两眼倏地一眯,在她话说一半的时候迅速关了扬声器,一手扣过沈何启的胳膊不让她走,另一手将手机举到耳边接过话头:“妈。”

“阿铮,启启说不用了是什么意思,你们吵架了吗?”云同辉细声细气地劝他?,“男孩子大度一点,不要?和女朋友置气。”

“我们没有吵架。”金铮说,“是我们刚刚知道沈何启单岁不能结婚,所以婚礼的事先放一放吧,不着急。”

云同辉不信算命的那一套,也搞不懂一向信奉科学的金铮什么时候开始在乎起这些虚了吧唧的封建迷信,不过毕竟事关儿子的终身大事,谨慎点也没错,她出主意:“启启明年不可以结婚的话你们可以今年结婚呀,现在才六月,来得及准备。”

“今年的六月八号已经过了。”金铮一口否决,云同辉当然不能接受他?就这样轻描淡写把?婚事延期,还想再劝,被金铮接下来的话转移了注意力,“妈,今天我带阿煜出去他?受了点伤……没事你别担心,是皮肉伤……嗯是我没管好……”

两家人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受了伤,云同辉心疼得不行,在电话里事无巨细地问了许多,金铮一一作答。

沈何启等了半天也没等他?这通电话结束,她低下头听着,摆弄手中略显脏污的小狗玩偶。

电话的最后,金铮再次说道:“真的没有吵架,别多想。”

“那是28岁的六月八号,还是30岁32岁?”他?挂断电话,沈何启轻笑,“别说两年,就是再过二十年,我这个人还是从里到外都是薄情?寡义的细胞,血管里流的血怎么捂也捂不热,永远都变不成你想要的妻子。装成一个正常人和大家说说笑笑和平相处是我的极限,我没有办法发自肺腑深爱所有你深爱的人——别说你的家人了,就是我自己的家人,我在乎的也就那么几个。”

意味不明地对视两秒,金铮问:“说完了?”

“没有。”沈何启咽一咽唾沫,脖颈处皮肉下凸出的骨节上下滑动,“还有点事,趁今天都一起说了吧,我难得肯跟别人说说心里话,不知道下一次得什么时候了——其中一件你已经知道了,舒怡维视频上的那点事是在你们分手之后,她没有绿你,还是你心里那道纯洁的白月光。没别的,我就是不想我最喜欢的人在心里给我最讨厌的人留位置,我最讨厌她是不是因为她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甚至不是因为她带人在人人网上骂我,是因为她害我误会了你这么多年。”

“另一件,我飞机改签那一次是因为原航班有叶洋……”尽管方才在医院已经叫过这个名字,沈何启还是解释了一下,“就是元宝的主人,我为了避开他?改的签。”

金铮的眼神闪了闪,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渐渐失了力。

航班的事沈何启原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要?不是为了金铮她去的Z市,她根本用不着经历那场事故,她更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改签的航班会出那种幺蛾子。但是看到他打游戏那么认真那么厉害,她没有办法停止责怪她自己,如果不是她谈了那场恋爱,没有怂到改签,他?也用不着中途退赛遭到封杀。

她自嘲笑一笑,其实她很清楚现在说这个并不明智,但是这刺在她心里扎根太久,不拔不快。这消息的杀伤力被今晚的事一烘托势必会被成倍放大。何止是金铮,连她自己也忍不住想为什么似乎所有的糟心事都是由她那段恋情?引起。

最后,沈何启把布偶塞进了一旁的垃圾桶,像赎罪者将祭物献上祭坛:“谢谢你救它一命,我以后不会再惦记了。我再也不会因为叶洋或元宝给你惹麻烦。”

她转身要走,被金铮拉住,在她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中惜字如金的人终于又开了口:“去哪?”

“回家。”

“我送你。”

“不用,我知道你现在想要冷静一下。”看?他?想反驳,沈何启继续说,“我也很需要?。”

金铮没有再坚持,松开她,看?她快步走开,脊背一如既往挺得直直的。

有清洁三轮小车停在金铮面前,身穿橘色马甲的环卫工人拉了手刹下车,他?要?将垃圾箱的内胆取出来,垃圾倒进小车带走。

只是这个年轻人明明一直在看他?,怎么还挡在垃圾箱前不动呢?

“小官人,让一下路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