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年近百岁,丧礼上并没有?什么人掉眼泪,氛围虽沉闷庄重,但算不上太悲伤。这个家族最后一次以这样?的凝聚力聚集在一起?,失去老?祖宗这条贯穿始终的纽带,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将带领着各自的后辈,被?时间的浪潮推动?着分头远飞。

葬礼隆重,整个家族大几十号人从四?面八方赶回X市,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有?的是人忙前忙后,金铮安静坐于冰棺旁,寡淡着一张脸,全身上下都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像一尊雕像。

他?看似冷静,也未曾掉泪,但是不吃不喝而且排斥与人交流,第二天的时候云同辉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自己上阵失败,又发?动?了云清流金锦等一系列平时能在金铮面前说?上话的人前去劝哄,连话都说?不清的吴森煜都没放过,都是无果。

直到金甚拿了一瓶水和一袋面包走到金铮面前。

金铮的视线迟疑着从那?双锃亮的皮鞋开始一路往上看,父子?俩对视几秒,金甚把东西塞进儿子?手?里,淡淡道:“吃掉吧,就当宽宽你妈的心。”

金甚在金铮旁边坐下,二十几年的相处习惯使然,他?坐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和儿子?说?什么,最后只好起?身,离去前颇有?些自嘲地说?了句:“我死那?天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今天十分之一的难过。”

葬礼前前后后加起?来忙活了四?天。

棺木被?推进焚尸炉,对金铮而言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无数记忆的碎片放映幻灯片一般从眼底闪过,快得几乎抓不住,随着炉门关?闭,他?的心也破出一个巨大的窟窿,一瞬间鲜血淋漓,剧痛难挡。

悲伤给了他?四?天的缓刑期,在过去的四?天里他?只有?麻木的钝痛,趋利避害的本能下,自我防御机制几乎关?闭了他?所有?的情感以抵挡这场生离死别带来的伤害,直到这一刻终于被?冲破堤破,洪涛泛滥成灾。

他?蓦然记起?小时候姐姐说?过的话:

“就算翻遍全世界都找不到了。”

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他?的太公。

*

他?回自己的房子?,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梦里他?回到童年,还是个半人高的孩子?,金锦非要给他?扎辫子?,他?不依,但他?又打不过比他?大七岁的金锦,只好四?处仓皇躲避,太公宛如天神降临救了他?,最后替了他?成为金锦手?下的牺牲品,一头稀疏的白发?被?金锦扎成四?个翘着的小辫。他?本来还在生金锦的气,但是看到太公这滑稽的样?子?,还是绷不住笑了出来。

半梦半醒间,他?闻到一阵熟悉的味道,甜腻得像一粒奶糖,不过只剩若有?若无的一缕,并不如记忆里那?般浓烈馥郁。

沈何启。

意?识到这点以后他?就睁开了眼,果然,沈何启蹲在床边,两手?各搭了四?根手?指在床边上,下巴虚虚地搁在上面,正定定看着他?。

怕吵醒他?,她一路走来的动?静都是控制成小到不能再小了,她有?点诧异,没想到他?警觉成这样?:“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他?露出一道轻轻浅浅的笑意?,“我闻到你身上的奶香味了。”

沈何启扯起?衣领闻了闻:“没有?呀,我今天没有?喷香水。”

金铮没再解释,只朝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沈何启会意?,踢了鞋子?上床,一头钻进他?怀里,他?身上沐浴乳的清爽香味立刻包围过来。

他?伸手?接过她。

久久的相拥无言。

又同时开口:

“你……”

“你……”

接着又都等着对方先说?。

“想说?什么?”金铮率先打破互相等待的僵局,摸摸她的后脑勺。

沈何启从金铮胸膛里抬起?头,上挪几寸与他?面对面细细端详他?的脸,他?唇周冒了一圈青色胡茬,人瘦了一大圈,那?脸都缩水的有?点吓人了,气色也很差,眼里布满红血丝。

她心里一疼,原本是想问他?还好吗,本来这就是一句废话,这么一看更是蠢得不像话,她再也问不出来,只重新投进他?的怀里,说?:“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我没事。”这句话这些天来金铮已经说?了无数遍,对每一个人安慰他?的人都如是说?,是敷衍,是逞强,更是因为从小习惯把心事闷在心里。只是面对沈何启,他?说?这话更多的则是想宽慰她,不忍她担心,“怎么想到来看我?”

这么久以来,沈何启终于第一次主动?使用?了畅通无阻进出他?屋子?的权利。

“我来看看你。”她回得牛头不对马嘴颠三倒四?。

不过金铮明白她的意?思,又一次摸摸她的后脑勺,轻轻揉了几下那?厚实的发?。

接下来又是很久没人说?话。

“金铮。”沈何启突然又抬起?头,说?出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你饿不饿?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吧。”

“拉倒吧。”金铮牵强扯扯嘴角,对她并没有?什么信心,“你会什么啊?”

“我会煮泡面呀,再加个鸡蛋。”

金铮实在没什么胃口,听到是泡面更是直接拒绝了:“家里没有?泡面也没有?鸡蛋。”

沈何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那?我去楼下买!”

她显然打定主意?非要露一手?了,金铮阻拦无果,眼睁睁看她一阵风一样?冲出去。

她一走,房间里安静下来,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因为她的到来而淡去的哀愁又密密笼罩过来。他?也起?身,去到客厅餐桌旁就座等待。

他?看一眼时间,此?刻是上午十点半,周四?的上午十点半,也就是说?沈何启是请假了来陪他?的。

沈何启没多久就带着东西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脸颊红彤彤。她信心十足地钻到厨房,厨房是开放式的,他?坐在那?便能把她的笨手?笨脚一览无余。

她很专注,出发?点也很优秀,不过先下的面再下的蛋,而且是面熟了以后才记起?要下鸡蛋,以至于蛋熟的时候面已经被?煮的稀烂了。

金铮看了一眼那?泡胀的面条就毫不犹豫夹起?一筷吆喝她:“你也吃点?”

好心办坏事,沈何启心虚地干咳一声,凑过头来,做个样?子?小小咬了一口,毫无弹性糊烂的口感确实是体验感很差。

金铮心知肚明,嗤笑一声,把剩下那?点送进了自己嘴里。

就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

咽下以后,他?把面推远,看向沈何启:“我们出去吃吧。”

“好的。”沈何启应得干脆。

“我们去七中食堂吃。”

“好不好?”

离开七中的六年来,沈何启不是没有?想过回去看看,这是她最怀念的地方,整个世界上除了家以外最喜欢的地方,接纳了她最快乐的三年时光。只是那?里留着太多和金铮有?关?的回忆,曾经的喜怒哀乐在离别后无一例外化作?一把把尖锐的利刃,稍近半步都不能,以致她只能懦弱地逃避。

照片,校服,课本,一样?都舍不得丢,校卡至今还留在她钱包的夹层里,淘宝的收货地址也舍不得删,可是同样?也一样?都看不得碰不得,那?一大堆的东西都好好地收在家中,何令珍嫌这些没用?的东西占地方,好几次想清理掉,因为这事不知道和沈何启吵了多少次。

高中时代还在联系的同学?更是一个都没有?,除了因为懒于维系社交,更是因为只有?把有?关?高中的一切都剔除出去,她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

沈何启唯一一次靠近七中是因为去年那?会她的表妹也考上七中,报道日恰逢周六,家里便把送表妹报道的任务交到了沈何启手?里,毕竟她熟门熟路有?经验。

沈何启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一是不好拒绝,二是当时事情已经过去五年,她想也许自己已经可以面对。

都说?忘掉一个人,要么靠时间要么靠新欢。

她已经开始接纳别人,更有?比三年还要漫长的五年。

可她高估了自己,车子?沿着熟悉的街道靠近七中,那?座偌大的校园像蕴含着无数的杀气,越靠近她就越是痛,简直就是在刀光剑影里一路披荆斩棘前行,到七中门口,五年不见,正对大门的行政楼作?为七中的标志性建筑一如既往地伫立着,而她已经临近情绪奔溃。

她只剩当逃兵这一条活路。

竭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她跟表妹商量:“湾湾,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送你去伟伟哥哥那?里让他?带你报道好吗?”

说?是商量,其实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她话完就把车掉头,一路疾驰逃离,把表妹交给表哥后,她狠狠一拳锤向方向盘,不知道自己此?生还有?没有?可能痊愈,她恨透了这个不争气的自己,更对那?一刻心里铺天盖地的想念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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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七中食堂吃,好不好?”

沈何启看着眼前的金铮。

这个人她从十六岁第一眼看到,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这场喜欢贯穿过整个青春,让她遍体鳞伤,也让她天生凉薄的人生因此?有?了不一样?的颜色,是她此?生最大的偏执,更是唯一的例外。

“好。”沈何启下巴搁上他?的肩,在他?看不到的背后使劲压抑眼眶里的热泪。

被?爱者对她所有?的煎熬一无所知。

不过,她也不需要他?知道,不需要他?知道高中三年她有?多喜欢他?,更不需要他?知道毕业六年里她有?多想念他?,不需要他?看到她的伤痕,不需要他?知道这个世界有?个人因为他?而像一只惊弓之鸟。

这些年所有?的念念不忘,她一个人知道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庆祝3k收,明天发文前评论红包见者有份(杠我的我不发的啊,我还没这么心大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