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个多云天,太阳时不时被藏进层层叠叠的云霭中,再穿透出来,便仅留下被削淡了大半的微弱光芒,人和物的影子投在地上只留下浅浅的阴影。

这已经是六月的天了,气温在三十往上好几度,就算没有太阳的暴晒,这么大中午的待在露天下的车里也绝不是开玩笑的。

电话里金铮问李姝杰沈何?启在哪里,李姝杰给他的回答说是在车里。一直到金铮在沈何?启公司楼下停车场密密麻麻上百辆车中找到沈何?启之前,他都以为这只是人在停车场的笼统概括说法,就算真的在车里,也该是开着冷气的。

沈何?启每天掐着点上班,停车场靠近出口的好位置肯定是轮不到她停的,所以金铮一开始就把目标放在了偏远地带。沈何?启的车并不难找,因为她的车半开了驾驶室的门,在车山车海中像个活靶子。

金铮走近一看,心顿时揪了起来。

李姝杰没有骗他,沈何?启这么倔强的人真的是疼到没办法了才开口求助的。这么热的天,她甚至都没有开冷气,就靠着开着车门的那点空气流通熬着,整个人都已经被汗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脖子上,衣服也被浸得半透,黏在她瘦削的背脊上,凸着衣服下的身躯和骨架。

她跪坐在驾驶位上,人蜷缩成一团,捂着小腹趴在中间的操作台上,没有任何动静,不知道是疼晕了还是中暑了。

“渣渣!”这种天气就算开了车门,这点通风在汽车这个几乎是玻璃房的空间里的极度闷热也是杯水车薪,金铮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心急如焚,一边跑过去一边焦急喊道。

听到他的声音,沈何?启的身体轻轻动了动。

知道她还清醒着金铮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距离她的这短短几步路不知为何?漫长无比,像走不到头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她身旁,一把?扳过她的肩。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血色全无,嘴唇白得令人心惊,整张脸上到处是水珠和水痕,晶亮亮的一片,强烈的生理刺激得她眼里滚落出眼泪,从眼眶掉下来以后迅速与汗液混在一起,再分不清谁是谁。

狼狈不堪。

其实金铮是很担心沈何?启会在这个时候作妖发脾气不肯配合的。毕竟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她说了重话,这两天他忙太公的事,手?机没电,当然他自己心里也还憋着一股气,总之他一次都没联系她,她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以至于她碰到事情了找的是李姝杰,而没有求助他。

但是显然他高估了沈何?启的骨气,沈何?启往他身后看一眼,确认他是只身前来,知道自己被李姝杰给卖了,也就是说目前而言金铮是她距离最近且唯一的救命稻草,什么尊严什么报仇统统抛了个干净,她只知道她痛得快死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湿漉漉的脑袋毫不犹豫顺着他的力?道抵上他的侧颈,凝聚了全身的力?气发出微不可闻的求救声:“金铮,我疼死了,我要死了……”

虽然金铮知道野营的时候吴勉给沈何?启买过止痛药,由此推测她的痛经程度大概是有点严重的,但是服下药以后她的战斗指数仍堪称活蹦乱跳,所以他也一直没当回事,毕竟大部分女孩子多多少少有点痛经的毛病,但是她这次怎么会?痛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好时机,金铮把她从车里拦腰抱出来,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渣渣,我来了。”

金铮的第一想法是去省一院找何医生,毕竟对症下药,而且又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关系户,但是沈何?启眼瞅着窗外的风景越来越熟悉,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力?气,竟从后座爬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不许去找我妈。”

她一直有痛经的毛病,但是这次格外汹涌,没有意外应该是她吃的那粒紧急避孕药带来的副作用,给原本就紊乱无序的经期又加一层磨难,痛感几乎超越了她身体的承受范围,咬牙坚持了一个上午的工作,到中午的时候痛感越发强烈,她实在熬不住了,向领导请了假,一路哆哆嗦嗦地下楼赶往停车场,走到车旁她全身的力?气都被耗尽几近虚脱,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自己开车了,所以才打电话给李姝杰。

金铮当然不知内情,只是担心她的身体状况,看她这架势就知道她对此有多坚持了,不再废话直接妥协:“好了我知道了,你先?躺下。”

她现在受不得寒,汗湿的身体更是经不住冷气,所以车里也没有开空调只开了换气,金铮额上也因此冒出一层薄汗,他抬手抹去,车子在路口掉个头,朝着他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最后是找了家庭医生到家里来。

医生询问情况全程由金铮代答,当然避孕药的事情也被问出来了,医生告诉他这应该就是罪魁祸首,金铮一怔,神色复杂地看了看缩在床上的沈何?启。

这么严重的痛经医生是打算给打针或者挂水的,只是沈何?启不配合,一听到医生的话她立刻惊恐地睁开眼睛,拽住金铮的衣袖,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我不打。”

怂的一批,很可怜,但是还有点好笑?。

沈何?启恐针,也算得上是七中津津乐道的一件奇闻了。

他们那一届学生从入校到毕业一共扎过两次针。一次在高一入校时的入校体检,一次在高三毕业时的高考体检。

体检按照班级顺序来,高一入校体检那次就传闻美术班有个学生从一班耗到最后的十四班,耗得老师和所有医务人员费尽口舌也无济于事,最后此学生被班主任和两名护士摁住才抽血成功。

那时金铮还不知道这就是沈何?启这个奇葩干的好事。直到高考体检他因为忘了敲章返回进行体检的大教室,亲眼见证了沈何?启是如何?被几个成年人押着进行施针,只是抽个血愣是抽出上断头台的惨烈,那一幕金铮永生难忘,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么娇气矫情的人只存在于玛丽苏小说和电视剧里。最奇葩的是她怕成那样,打针的过程居然一定要眼睁睁亲眼看着。

十九岁的沈何?启害怕的东西,二十五岁的沈何?启依然害怕。

金铮心里经历一场天人交战,最后问医生:“除了打针挂水,有别的法子么?”

倒也不是心疼她,这么大个人了打个针而已,他犯不着心软成这样。他主要是担心打起针来需要由他把?她摁住,此举难免日后会被她记恨上。

心高气傲医生的心也累了,一边拿出止痛片一边吐槽:“那没办法了,多喝热水吧。”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沈何?启终于睡去,眉头还维持着她今天一整天的状态紧紧锁着。

金铮并拢食指与中指,轻轻抚平那片褶皱,从被子里把?热水袋拿出来,灌上滚烫的热水后裹了一层毛衣重新塞回去,贴上她的小腹。

他也累极,钻进被子从她身后把她扣进怀中。

金铮再醒来外头天已经暗得差不多了,沈何?启难得睡相老实,还是维持着入睡时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金铮不知道她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于是半撑起身子去看她,稍稍抬起身子一点便看到她眼睛定定地盯着一处,眼睫毛眨啊眨的,凭眨眼的速度和频率来说,精神恢复得不错。

金铮把她翻过来。

沈何?启立刻闭了眼睛装死。

金铮也不拆穿她,直接对这两天自己的行为进行解释:

“这两天我太公生病,我在陪他,没有空找你。”

“当然还有生气的成分在,我不否认。”

沈何?启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是打定主意要装到底了。

见状金铮嘲笑她一句:“矫情”,终于见她眼睫轻微地动了动,“好了沈何?启,你娇都跟我撒过了,现在拿乔,是不是晚了点?没有威慑力?了。”

沈何?启“唰”一下睁开眼,眸色清明与他对视,她张了好几次口,第三次才说话:“李姝杰是不是骂你了。”

他回忆一下,说:“不算骂。”然后又好笑?道:“还好意思问,你给她号码不就是让她来骂我?”

“看来你还没掌握前线最新战况。不是我,应该是她问陈伟业要的。”沈何?启见他露出疑惑的表情,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没再继续话题,问:“没骂回去啊?”

“她可是你罩着的,谁敢骂她啊?”金铮将她搂得更紧,低头埋首到她肩颈处,“她是为了撮合我们,我怎么会?骂她。”

沈何?启迟疑着摸摸他的头发。李姝杰自认是她导致的他们分手?,以为自己坏了她九年苦心才等来的好事,内疚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则乱下想必话不会?太好听。金铮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连在一群同样锦衣玉食的少爷小姐里都是吉祥物般的存在,可能从来都没怎么听过什么不中听的话。

“其实你一点也不欠我的,你知道的吧。”

“所以你真的用不着内疚,更不用这么委曲求全来补偿我。”

“厉害了,沈何?启你在说什么鬼东西?内疚?补偿?”金铮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起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居然这么善良这么圣母的吗?”

“……”

“诶,沈何?启,听不听表白啊?”

沈何?启怔住,一会?:“说说看。”

金铮轻笑?,抬起头来迎视:

“我愿意对一个女孩子好,一定是因为我超级、超级、超级喜欢她。”

“沈何?启,我超级、超级、超级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