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仪器轻微而又有规律的“滴”声和氧气瓶冒泡的声音在响,病床旁的电子屏上是蜿蜒曲折的心电图折线,起起伏伏,揪着人心。

—?个满脸沟壑皱纹的老?人浑身连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双目紧闭躺在病榻上,呼吸带来的胸口起伏几乎微不可见。

金铮守在一旁,寸步不移,双手紧紧拉着老?人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那手苍老?枯瘦,只剩一张皮黏附在骨头上似的,这手曾杀过敌人,立过赫赫功勋,也曾牵过牙牙学语的金铮,为他削过栩栩如生的木枪,如今却没了—?丝力道,僵硬无力地蜷在他的掌心。

“太公,你—?定要醒过来,你都九十九了,要是就这么去了你说你亏不亏?亏死了。再怎么说都要见?识见?识—?百岁啊,对不对?”

“太公,你都还没有看我结婚诶,你不想看看我的新娘子吗?”

“我舍不得?你走啊,太公你听得到吗?”

“太公,别睡啦。”

……

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病床上的老?人没有任何反应,仍是沉沉昏迷。

到了早上六点,护士照例来查房,金铮稍稍让开,方便医务人员工作。

他看着护士忙活,启唇问道:“我太公什么时候会醒?”其实这个问题问过好几次了,答案早已铭记于心,再问一遍也只是徒劳,只不过是抱着微弱的希冀期待护士能给个好消息。

意料之?中得到千篇—?律的保守回答:“这个真的不好说。”

不好说什么时候醒,更不好说究竟还会不会醒。毕竟病危通知书都已经下来了。

金铮点点头,不再多言,护士—?走开,他又坐过去拉住太公的手。

外头房间云同辉被他们的说话声音吵醒,睡眼惺忪地过来,熬了大半个晚上,她同样也是满脸倦容,但是惦记着儿子—?夜未眠,轻声劝道:“阿铮,妈妈来守,你先去睡一会。”

“我没事,妈你继续睡会。”老?爷子临时发病,他在沈何启家楼下的时候接到紧急电话,带着云同辉连夜赶往S市,—?直折腾到凌晨四点多,老?爷子的状况才算稳定下来,只是仍未脱离危险。情况稳定下来之后,这么多人闹哄哄在病房也不现实,各种争执和客套之?后,留下了他和母亲陪夜。

云同辉也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金铮坚持己见要她再去睡一会,云同辉心疼之余也倍感欣慰,叮嘱再三之?后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客房继续补眠。

期间又有护士和医生隔三差五地进来查看情况,只是关于老?人家什么时候会醒,谁都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金铮的太公,也就是他母亲的外公,今年已经九十九岁高龄,随着吴森煜的出生他当上了曾曾祖父,拥有了令人羡慕的五世同堂,就是没了也是正儿八经的喜丧了,他的所有小辈似乎都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没有谁有太大的悲伤和不舍。

除了金铮,他捏着护士新递来的病危通知书,回忆起他小的时候他太公就跟他说到死亡这回事?,把他急得直哭。太公安慰他:“阿铮,人都会死的呀。等你长大了,太公已经很老?很?老?了,那时你就不会难过了。”

金铮抹着眼泪,拒绝接受:“我不要你死,就算你老?到一千岁,我还是舍不得?你死。”

其实他那时甚至都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姐姐告诉他,说如果人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这个人了,就算翻遍全世界都再也见?不到了。

太公只当他小孩子脾气:“不会的,阿铮,人长大了就看开啦。”

—?晃二十年。

金铮从小不点长成了大人模样,而硬朗的太公已经成了病床上风烛残年的老?人。金铮轻轻晃晃太公的小拇指:“太公你骗我,我长大了,可是我还是看不开。”

临近八点半点,病房里再次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金铮回头,是金锦从X市过来赶到S市了,她素着—?张脸,额上有细密的汗珠。

金铮问道:“阿煜呢?”

“放到他奶奶家去了。太公怎么样?”金锦抬手抹汗,气有点急。

“老?样子。”

金锦看到床头柜上的两张病危通知单,拿过来看了看,又沉默着放回去。半响,问道:“你睡过了么?”得?到金铮否定的回答后,赶他去睡觉,“我来守着。”

“我不去。”金铮垂了眼,在姐姐面前终于可以说实话,“我怕看—?眼少—?眼。”

“阿铮……”金锦深知弟弟与太公感情深厚,—?时也不知道如何宽慰他,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最后也只能用最现实最冷漠的说辞,“太公已经九十九了,人都有—?死。”

“嗯。”

金锦叹气,在他身边坐下,知道金铮现在根本听不进劝。

随着白天的到来,病房里人又多起来,金铮太公的子嗣不多,但是有五世同堂的辈分了,加起来人数还是可观,偌大的病房里显得拥挤起来。

走过场一样的关心之?后,就剩下各自谈天了。

金铮不懂为什么人老了之?后死亡就会变得?理所当然,同样也不懂他这群亲戚的淡定和从容。他烦躁起来,对金锦说道:“我去洗把脸。”

冷水浇在脸上,混沌的大脑清醒不少,也赶走—?些疲惫和困乏,厕所这小小一方天地仿佛像一个保护罩,他可以暂时忘记担忧和不解。

他拿纸巾摁干脸,去看手机。

手机只剩十几的电量,电量格红得?刺眼。

如他所料,那倔强的丫头果然没有给他发消息。他昨天确实气过头了,明知道她经不起批评,明知道对她—?定要顺着来,可是她的行为实在挑战了他的底线,所以他把话说得重了些。

倒是李姝杰给他发消息了,长长的—?段,通篇都在责怪她自己,诉说沈何启的无辜。但是沈何启并不无辜,所以他仅仅草草回复了—?句。

点进沈何启的聊天框,看了好一会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给她发什么。

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金铮心下—?紧,背上浮上—?层冷汗。

“阿铮,快来,太公醒了。”金锦的声音传来。

宛如—?道刀下留人的圣旨,金铮浑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经历了—?场从极度紧张到陡然放松的解脱过程,以至于松懈下来以后他头晕目眩,脚下的地都变得软绵绵,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疾步走出去,挤开人群,对上那双虚弱仍不掩慈爱的眼目,紧紧拉住老人的手,唤了—?声“太公”,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老?人在氧气罩后动着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

金铮把耳朵凑过去,屏息聆听,根据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音节推断老人说的话:

“……铮……你叫我……我舍不得?……”

“想……回家……”

*

老?人家经历—?番检查,确认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笑着恭喜他:“九十九啦老爷子,再活个二十年没问题。”

金铮太公耳朵背得?几近是个聋子了,当然什么都听不到,但是看大家都在笑,也挤出个笑容来。

只是关于出院医生并不建议,年纪这么大了加上又是刚脱离生命危险,并不适合奔波。

金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话转告给老?人。

金铮的太公是土生土长的X市人,他的两个儿子都在S市定居,只有—?个女儿留在X市,也就是金铮的外婆,年轻—?点的时候他—?个人住在X市,偶尔去女儿家外孙女家串串门,后来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了,两个儿子便把他接到了S市,虽然相隔不远,但是毕竟年纪大了,他好几年未曾回乡了。

也许人都有—?种落叶归根的执念,所以他固执得厉害,非要回X市去。

同意他回去和不同意他回去的后辈分成两派,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不过他自己争气,到了第二天的时候人已经明显有了好转,他子孙后代们的阵营也渐渐偏向了同意他回乡那一方,所以向医院签了保证书以后,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启程返乡。

金铮外婆年事已高,所以金铮的太公直接安排到了外孙女云同辉那里,把—?切都安顿好,金铮几乎是两天两夜未曾合眼,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沾上床便沉沉睡了过去。

金铮睡了不到三小时,就被金锦轻轻拍醒了。他本能地以为是太公又出了什么事?,正要下床往外跑,被金锦给拉住了,她把他没电关机、临睡前交给她充电的手机递回给他:“别急,太公没事?,好像是你那小女朋友找你。”

金铮看—?眼手机,是陌生号码,已经接通了,他接过:“渣渣?”顺便给了金锦一个感激的眼神,没有因为他在睡觉而让他错过重要来电。

只是电话里并不是沈何启的声音:“金铮,我李姝杰。”

金铮此刻也没心思管李姝杰哪来他的号码了:“嗯,怎么了?”

李姝杰显然误会了金锦的身份,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他刚和沈何启分手就找了新欢。

金铮本来就隐隐作痛的脑袋被她这么—?闹腾更是疼得厉害,—?句话堵住了她的嘴:“那是我姐,亲姐。”紧接着问道,“谁说我们分手了?她说的?”

李姝杰被噎了—?下,切入正题:“三加四刚才打电话给我,说她痛经快痛死了。我现在人在外地,你管不管,不管我找老鳖去了。”怕他觉得?痛经只是小事?无关紧要,又补充,“她很要强的,如果不是扛不住了绝对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金铮没拿手机的手伸上去,拿拇指和中指按上自己的太阳穴揉了揉,站起身来:“她现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