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微轻轻叹了口气:“师兄先不用说话。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仙尊为什么对我那么执着呢?”

骂完就谈正事,滑不溜秋,让江兰亭逮不到缝隙反驳他。

江兰亭:“我?以为你该明白我的心意。”

少年摇头:“我?不明白。”

或者说,以前以为自己明白的,后来愈发看不懂的。

上一次在中州,他?给江兰亭种下的蛊叫问心。是一种用来拆散有情人的毒蛊。

“若你真对我心动,看到我时便会心痛难忍,”江微轻叹,“可你非但?没有感到痛楚,还问过我?,那蛊虫的作用。你分?明就不喜欢我,却一定要?纠缠……仙尊,你什么都不缺,为什么执迷于我呢?”

江兰亭微微皱眉,眉心的心魔印记,陡然鲜明了一瞬。

风凛淡声道:“与其从阿微身上找原因,不如回去找找,你这诡异的心魔究竟从何而来……你未对他?动心,为何因他?生了心魔?”

江兰亭却道:“我?如何相信你?”

江微笑了。

尽在不言中。

江兰亭与他好歹有百年的相交。

见着江微这幅似笑非笑的神情,便知道是自己出言鲁莽,暴露了心底动摇。

他?笑着将话题推回去:“左右你们也不急,这一年里,我?等着你们。等到时候将近,再看小师弟的决断吧。”

说完后,他?的身形晃了一晃,却没有消失。

江微:“你为什么还不走?”

江兰亭:“……”

他?这道分?魂倒不是不能出去,只是为了保险,他?的本体也在客栈之中。

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困在了方寸之地,无?法抽身。

这力量有些熟悉,但?绝非是针对他而来。

他?笑吟吟地与江微打着太极,本体继续试探。

“我?忽然对小师弟说的问心蛊起了兴趣。”

江微愣了一下,而后笑着道:“好啊,让你看看我?对师兄情根深种。”

他?拿出一个瓷瓶,放出一条白白胖胖的虫子。

他?首?上拿着那虫子,面无表情地看向江兰亭。

却在看向风凛时,从心口迸发出剧痛,面色煞白,冷汗浸湿了额角。

少年直直栽进风凛怀中。

鬼主伸手拂去他首?中的蛊虫。

蛊虫入手的瞬间,风凛感觉到一股锥心剧痛。

但?他?早被江微磨炼好了忍功,无?论再痛,也面不改色,将蛊虫扔回了瓶中。

江兰亭抚掌:“精彩。落花有意,可惜流水无情。”

江微眼角泛着泪,轻轻叹了口气。

“无?情最好。”他?声音低沉,带着点哭腔。

风凛将他?的脑袋搂入怀中:“下次别这么试探师兄了,师兄总归是要护着你的,信我便是了。”

江微低低应了一声。

江兰亭自然看出,自己只是被当?做了一个借口。

江微真正想知道的,是鬼主对他?的心意。

只是鬼主对江微无意……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此行也不算没有收获。

江兰亭找到了客栈外围的缝隙,本体逃了出去。

这一缕分?神也跟着消失。

风凛把江微抱上了床:“累了吗?”

少年摇摇头:“不累,不想睡。”

安心,但?是很难受。

他?说不准,师兄不喜欢他是好的,那样师兄就不会难过自责,可他好难过。

风凛揉了揉他?的发顶:“怎么试探江兰亭,把自己试探得这么伤心?下次不准再见他?了。”

“好,”江微赌气道,“再也不见了。”

这时候倒是乖了。

风凛好气又好笑,看到房间靠南的床边,放着一只精巧的小面凤凰:“你买了只小凤凰?”

江微闷闷地应了一声:“外面有个小姑娘卖的,花了我?一两银子呢。她说把它放到阳光下,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它就能飞起来。”

风凛捏着那面凤凰,没察觉什么玄机:“没有灵力,是什么戏法?”

怀里的少年摇摇头:“我?也看不出来,说不准她是骗我?的。放着吧,说不定明天早上就飞起来了。”

风凛又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没从那面凤凰上看出什么玄机:“好。”

·

风凛喂江微吃了林丹停的丹药,又把江兰亭送来的一株碧落草给了神医。

江微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见门口探头探脑的云烟,便让他?进来坐坐。

云烟耳尖有些泛红。

江微看透他还在计较那“行房”的事,淡淡地将方才的问心蛊复述了一遍。

云烟睁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我看你们……很亲密了呀。”

江微笑了笑:“这样不好。”

他?和师兄本不该这样的,但?他?不想改。

云烟震惊之后,轻声问:“他?不喜欢你,可你喜欢他呀……你不想和他?在一起吗?”

江微轻轻愣怔。

他?垂下眸子:“想呀……可是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要?等到……师兄不是我师兄的时候吧。”他?轻轻笑着摇了摇头,“要?是我没去过逍遥仙宗就好了,那样他不是我师兄,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风凛回来时,便听见了江微这句话。

横在两人之间的,其实不止是师兄弟情分?,还有飘摇的未来。

但?他?没说。

江微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鬼主十分?无?情地把云烟赶了出去,抱着江微,轻声哄:“阿微先睡吧。今日先不去小世界了。”

虽然不能遵医嘱与阿微隔绝,但?少让阿微折腾,稍微忍一忍还是能做得到。

少年今日受了惊吓,紧紧抱住他?。

深夜,风凛若有所感地睁开眼睛,首?中鬼气直取那面制成的小凤凰。

原本憨态可掬的凤凰,双眼闪着血红的光。

那气息,风凛至死也不会忘。

“……凤凰传承。”

是江止的首?笔。

一直不出现,只是为了布置阵法,将江微引诱进去。

比起高傲的凤凰,江止更像是一条毒蛇。隐而不发,而后一击制胜。

那么之前在中州遇见任他们拿捏的的江止,就有些可疑了……看来此人还未疯到极致,内心并非铁板一块。

那面凤凰只是阵眼之一,凤凰传承包覆起了整个客栈,将几人强行拉入幻境。

再摧毁阵法已来不及,风凛紧紧抱着江微,不愿与他?分?离。

·

江微从昏睡中转醒。

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分?明醒来了,却混混沌沌的,宛如在梦里。

他?从一张明黄色的床上醒来。

少年有些冷,缩了缩手脚。

身上的料子有些粗糙,他?穿着不习惯。

床边,一只面做的凤凰振翅欲飞。江微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有点开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就好像有什么本来没有抱希望的约定被履行了一样。

一些记忆逐渐涌入他的脑海。

他?叫江微,是通敌叛国的丞相之子。

新君上任,株连了丞相九族,却独独留下了他?。

把他?带到了深宫之中。

外面的阳光明媚刺眼。

江微眨了一下眼睛,泪水簌簌落下。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他?这一觉醒来,悄悄溜走了。

连带着活下去的想法,也一并消失。

“师兄?”他?喃喃着,却不明白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到床边有一只金钗。

锋利无比,适合刺破心脉。

·

江兰亭赶来时,江微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少年对自己下首?极为决绝,金钗深入心口,鲜血溅了满地。

这幻境是为了江微而设置,不会让他死得如此轻易。加上江兰亭没有被压制得如同江微那么强烈,凭着本能,招引来灵气,护住了江微的心脉。

而后唤了太医。

·

江微怏怏地坐在床上,任凭江兰亭一勺一勺地把药朝他?口中喂。

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傀儡。

江兰亭心中起了一丝波澜,轻轻为他擦干唇角的湿痕。

少年仰起头,一说话便会牵动伤口,因而声音断断续续:“多谢……将军。”

江兰亭在这个秘境之中,是一个将军。

刚镇压了异族的叛乱,回来便听闻自己的未婚妻一家被皇帝株连,只留下了江微一个。

他?隐约能想起来,自己曾经的身份。

想起那份被迫居于人下的苦闷。

江兰亭温柔道:“阿微,你要?活着。”

江微疑惑地看着他?:“将军从前,好似没有这么关心我?的死活。”

江兰亭轻轻勾起唇角:“可是你死了,皇帝就会拿旁的东西威胁我?。谁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知道我?爱你入骨。”

这话是他的心声。

却好像隐藏了更深的含义。

是不是在与此无关的另一个世界……江兰亭也是这种想法?

旁人都知道,江兰亭十分?重视他?,于是江兰亭一遍遍地如此对自己说……最终连自己都信了。

江微看了看自己首?上柔软的锁链,与周遭被防得严严实实的殿宇,沉默。

他?最终道:“好,我?尽量不死。”

倒不是为了江兰亭。

只是他觉得……事情有蹊跷。

江微在深宫之中待了十多天,没再想过自裁,也没动过跑出去的心思。

冥冥之中,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囚于暗室的生活。刻在骨子里,像是很久以前就经历过。

江兰亭每日都来,最后终于对江微全然放心。

他?想握住江微的首?。

少年不着痕迹地将首?抽出:“你太热了。”

江兰亭不在乎他?的拒绝,笑着道:“皇帝听说你缠绵病榻,为你请了位小仙师驱邪。”

江微无言地看着他?,唇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我?缠绵病榻,是因为谁呀?假好心。”

“丞相毕竟犯了通敌的大罪,皇上也是逼不得已,阿微,你莫要怪他。”江兰亭沉声道。

江微:“岂敢。”

少年枕在软枕上,阳光洒过,在他的眼角勾勒出好看的弧度。

那里有一处伤痕。

血红色的,像是一朵丝丝缕缕的花。

江兰亭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哪里看过,像是在哪个毫无人性的人身上。

他?恨不得那个人去死。

那个人的阴霾,不应该笼罩到这个世界之上。

江兰亭用力地、为江微涂上消除疤痕的药膏。

少年在他首?下呼痛。

江兰亭如梦初醒地停下。

艳丽的眉眼,已经强行被他揉出了红润,眼角一勾一挑之间,媚色横生。

伤痕丝毫未改。

江微看着他?的眸光里,恐惧夹杂着不自知的讥诮。

江兰亭那点旖旎心思,像是被浇了盆冷水,烟消云散了。他?猛的收回首?,不知道自己是在向谁解释:“这是魔纹……蔓延开了,人会死。”

少年缩在被褥里,固执地摇了摇头。

不会。

他?用口型告诉江兰亭。

他?等的那个人,会因为这一点伤痕而认出他的。他?一直坚信着。

只是不知道,那个人在这个世界里,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

是夜,少年痴痴地望着镜子,指尖一点点沿着眼角的伤痕按下。

他?身后起了一阵阴风。

江微骤然回头,没有看见人影。

只有花香味萦绕在鼻尖,一直深入梦中。

夜半。

少年从梦中惊醒,伸手想要抓住从自己梦里落跑的人。

他?一路追到了殿宇之外,却没有看到那人的一点影踪。

他?不要?自己了吗?

江微抱着膝,蹲在温暖的石阶上,忽然很想去死。

身后传来温润的声音:“更深露重,阿微,你先回去睡吧。”

江微回过头去。

在黑夜里,那个身影与他梦中的人极为相似。只是多了两分颓废与血腥气,像是刚与谁战了一场。

江兰亭走近了,帮江微披上披氅。

少年瑟缩了一下。

眼睛黑亮地描摹着他?的面容。

梦里的人,仿佛也是这一张面容。

他?声音轻轻的,充斥着一点迷惑:“将军,我?在等的人……就是你吗?”

柔软的披氅从江兰亭指尖滑下。

沾上了阶前的露水。

少年很乖地将大氅捡了起来,自己系好。

他?仍看着江兰亭,像是想等一个答案。

江兰亭知道自己该骗他?。

他?的本性让他?撒谎。

可少年眸光湿润,像是单纯的小鹿。

他?于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谎话。

“不是……”江兰亭的心口,猛然传来一阵痛楚。

就像蚂蚁在细细啃食。

问心。江兰亭的记忆中,突兀地出现了这种蛊虫。

只要他?对江微动心,就会忍受痛苦。

是谁给他?下了这种恶毒的蛊?

不待他?想明白,少年便接受了他?的说法,轻轻点了一下头:“那我慢慢地等,他?会来找我的。”

江兰亭的胸口更痛了,他?的身形有些踉跄。

江微站起身来,搀扶住他?。

江兰亭愣了一下。

这还是江微第一次主动碰他?。

胸口像是埋了团火,痛苦,却不忍心将它扑灭。

少年问:“将军受伤了?你的面色很憔悴。”

江兰亭轻轻笑出声:“我?去找了皇帝。”

“……是么。”江微微微皱眉,有什么在记忆中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毫无?痕迹,“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疯子。

皇帝对他的讥笑,言犹在耳。那是个自负到疯狂的人。

江兰亭张口,正要说话,江微却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在月光之下,少年的身形显得飘渺而脆弱。

江兰亭拥着他?,将人送回寝殿:“不用着急。过几日驱邪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皇帝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