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远等了几个时辰,尝光了慕道峰所有茶叶,但丝毫不急躁。

他乐意为美人心甘情愿地付出。

美人本人:好烦哦。

捡到就捡到了,偏偏要当众说出来,害得他神识刚透支完,觉都睡不好就要起来迎客。

江微困得眼角泛泪。

思缘无奈道:“尊者回来就睡,客人已经等了三个时辰了。那人是清幽阁的云在远,他是来补灵石的。他在清幽阁的身份很高,精于傀儡术,尊者不要在客人面前犯浑。”

江微: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哦。

他虽然睁着眼,却已经神游物外了,神思不属地被道童牵了出去。

·

云在远与江微相谈甚欢——云在远负责谈,江微负责相。

云在远喋喋不休地说着,从灵石、玉绦谈到诗词歌赋,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江美人撑着下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总之气氛火热。

云在远身旁的小厮听得心惊胆战,几次想打断,都被自家公子无视。

小厮与道童同时,深深叹了口气,为自家不靠谱的公子与尊者,狠狠捏了把汗。

不知过了多久,江微终于回过神来,眨了一下眼睛:“你说你以前喜欢我兄长?”

云在远:“……”

有些脊背发凉,他掩饰了那么多,怎么还是被抓个正着。

他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是,只是那是未见过尊者容貌时,只听信了流言……”

“听信流言,对我面貌丑陋那么深恨?”江微皱起眉。

美人蹙眉别有一番韵味,可美人生气就大事不妙了。云在远赶忙道:“那是尊者从前的样子了……”

“你见过?”

“当然,记得一清二楚!”云在远没反应过来,侃侃而谈,“尊者本容有五道疤痕,是用药错误导致,道道都溃烂……”

江微:“……”

揭他老底揭的很熟练嘛!

江微眸中神色不明:“记得很清楚。”

云在远:“我不是那个意思,尊者如今天人之姿——”

江微站起身来,顺便用袖子挡着脸打了个呵欠:“你见过我,在何处?我不记得你。”

云在远答不出来,他的记忆仿佛被人挖了个空,江微如何丑陋,青鸾尊者如何美貌,他都能清晰记起。可唯独他是什么情况见到这两人……他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有魔修用摄魂术,往你识海里塞了些东西。你已经习以为常,已经很严重了,当心被夺舍。”江微轻轻叹了口气,十分不高兴,“我去给你找个平安符来,你日日带在身上,能抵一时之用。近些天别近阴气重的地方,水井旁与地下也别去。”

云在远眨了眨眼:“我能留在逍遥仙宗,看传经大典吗?”

江微愣了一下:“不可以吧,逍遥仙宗刚出过魔修,就在消玉峰,虽然是个分神傀儡……”他顿了一下,幽怨地看向云在远:“我怎么觉得,那么精巧的魔修傀儡是出自你的手呢?”

云在远:“啊??”

原本是来看美人的,结果美人反手把他送入了逍遥仙宗的审慎堂。

云在远是清幽阁的炼器大师,审慎堂不敢下重手,只领他认了一下那日魔修傀儡的灰烬。

云在远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出自他手,却不知是何时制造,又为何流落入魔修手中。

慕道峰侧殿的软塌里,江微的身子深深陷在里面,只有两只雪白细嫩的脚搭在外面。他睡得朦朦胧胧,从软塌里探出个毛绒绒的脑袋:“他想不起来很正常呀,他连自己什么时候中的摄魂术都不知道。”

思缘总觉得他话里带着鄙夷,可江微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他也不知道尊者是不是在出言讽刺。

从前与仙尊相比看不出,此时却发现,云在远虽然是清幽阁竭力培养的贵公子,却在尊者面前相形见绌。尊者无论举手投足,都自成气派。

思缘:“尊者真是……贵气天成。”

一直被人说饭桶草包的江微:嗯?

贵气天成已经成了骂人话了吗?

思缘告退前,软塌里传出一句模糊的:“你家仙尊如何了?”

其实他不想管江兰亭。

但他之前去取平安符时,发现慕道峰里那棵长生树,已缀满了平安符。从他和兄长小时候,大师兄便每年为他们求一个平安符,无论他们关系好坏,都未中断,字迹倒是时间长,有了些许改变。长生树上缀满了天南海北求来的平安符,灵气交杂丰富,想必这修真界的平安符都被大师兄求完了。

江微捻下最新的平安符,一行小字龙飞凤舞,像是要从朱红的底色中跳动出来。

——愿吾师弟平安喜乐。

江微心想,那时候他还在地宫里死着呢,这是什么破烂符。可还是将那符带了出来。

这世间会关心他的人不多,他不想让自己太寂寞。

思缘眼前一亮,尊者和仙尊的关系好像没他想的那么坏:“仙尊状况不佳,似是摄魂术勾连了心魔,如今已闭关了。”

江微淡淡应了一声。

思缘欲言又止。

江微笑着问他:“想说什么?”

思缘轻声道:“仙尊闭关,消玉峰事务繁多。思缘可能需要……暂时回去。”

少年愣怔了一下,指尖无力地勾住衣角。

但很快松开。

他笑着道:“好啊,我送你回去。”

·

慕道峰经年冷风不断,而消玉峰如春雪消融,暖意融融。山泉水流缓慢,江微撩起泉水洗手,扬起身子,肩上落了好几只灵鸟。凤凰是百鸟之王,这些沾了灵气的小鸟,与生俱来地亲近他。

江微拿手指挨个戳它们的肚子,小鸟一个个挺起肚子,他戳一下啾一声。

江微肩上十分热闹。

消玉峰的人面色不甚好:“喻鸾尊者,仙尊正在闭关,恕消玉峰无法款待。尊者请回。”

江微肩上的小鸟扇起翅膀,扑棱棱朝着林眠愁飞过去,从他头顶略过飞走,飘了他一身鸟羽。那人皱眉,拍去身上的鸟羽:“尊者能蛊惑消玉峰的鸟儿,倒也用不着这么急着炫耀。”

江微眨了一下眼:“你了解消玉峰这些鸟吗,确定要这么说?”

那人笃定了是江微害得江兰亭闭关,极不耐烦:“喻鸾尊者,不管你在卖什么关子,消玉峰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对面的江微,一脸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

消玉峰弟子:?

那群高傲的灵鸟,本已四散离开,又猛地折返回来,像一颗颗凝重的石子,砸在他身上,啄断他的衣裳。

高阶的法衣,在灵鸟喙下没撑多久便化为碎片。这些鸟儿都是江兰亭养的,那人打也打不得,气得面色通红,朝着殿内遁去。

“林师兄……”思缘惊叫一声,追了上去,却被一件道袍砸了一头。

“算我赔他的。把你送到,我先走了。”江微朝他挥了挥手,转过身,脚步轻快地走了。

·

江微没能走掉。

消玉峰的深处,有一股奇怪的气息……很熟悉,诱惑着他。

方才消玉峰的那些灵鸟四散飞走,却唯独绕开了一个方向,那里山清水秀,没有明显的禁制,灵鸟们在消玉峰生活了几十几百年,肯定不会胆小到不敢去。

那里很危险。

可那股力量江微无法抗拒。

他化为小团子,扑棱着翅膀飞入竹林。

阳光洒入竹林,灵竹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枝叶肥绿。

然而竹林深处,灵气极度压抑。

天地仿佛变成了石磨,想要碾碎江微。他浑身是汗,蓬松的毛缩成湿漉漉的团子。

远处传来灵鸟的声音,唧唧啾啾的,讨论怎么把江微救出去。

江微啾了一声,让它们别靠近,自己扑棱扑棱翅羽,继续往里面飞。

仿若着魔一般,他不顾身子被碾碎般的痛苦,忽上忽下地向着竹林深处飞去。他终于体力不支,狠狠坠落在地,被地上突出的竹笋穿透了翅膀。鲜血汩汩流出,江微痛得黑豆眼都没了神采,泪水一滴一滴滚入柔软的羽毛丛中。

江微很快感受不到痛苦了。他残缺的魂魄轻飘飘像鸿毛,随着一阵清风离开了身体。

魂魄如同溺水了,淹没在竹子的清香中。江微伸出手,指尖微颤着,想要抓住臆想中的浮木。

一个温暖的身影,从身后搂住了他,握住他的手腕。

他腕骨生疼。

江微眼中猛地浮现一丝清醒,想从身后人的怀抱里挣脱。

快跑……

却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鼻,窒息感抽去了他所有的力气。

“阿微怎么能反抗我呢。”江止将人拥在怀中,轻笑了一声,仿佛天然的征服者,每一个音节都令人信服,“你得永远陪着兄长啊。”

江微眼角滚出一颗泪珠,瞳孔失了焦距,僵硬地转过头去,亲昵地蹭了蹭江止的下巴。

两人的魂魄一同朝更深处下沉。

·

与此同时,慕道峰的后山,一缕剑光飒然离去。

风凛送走苍穹剑尊,指尖微动。

一缕带着江微气息的翎毛,飘入后山的封印中。

外面的小蓝鸟有气无力地啾了一声,累昏过去——这信总算送出去了。

风凛轻轻捏着赤红的翎羽,安静倾听江微带来的消息。

少年的声音爽朗,却勾人。

江微说,想请无明尊者帮助他压制魂魄的暴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不知道这话有多么惹人遐想。

风凛眸光暖了些。

像是压抑不住轻快的心情,轻声笑了出来。

一向冷峻的鬼主,气息平缓了。

“说什么代价……”他笑着轻叹,“你能平安地活下去,我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