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中暗淡而不沉闷,烛火隐隐颤动。

一只小红鸟躲在高耸的柱子间隙里,呼吸急促,蓬松的翅羽轻轻颤动。

地宫外有人进来了。

江微从复活后,以守灵鸟的样貌在这里待了几个月,从来没见过旁人。

今日却忽然来了一个大乘期的剑修——剑尖一戳就能把他点碎那种。

一个青灰色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江微视线里。

在广阔的地宫之中,他的身影宛如一粒砂砾。循着一根根高耸的石柱,他朝着地宫中心走去。

江微却睁大了黑豆眼。

他认得那人。

苍穹剑尊。

——在江微死之前,剑尊就已是修真界的巍峨泰山,独修无情道,一剑可平山海,撼日月。

那柄剑名为一川烟,不知削了多少山海,此时被主人背在背上,剑意仍激荡。

苍穹剑尊眉目冷清,径直行至地宫中央,垂下视线。

“千年玄冰……”

千年玄冰是保护尸体的良药。

寒气逼人的玄冰之中,躺着一具没有血色的尸体。

是江微从前的身体。

“江微。”剑尊沉声唤了一声,似是想唤醒冰棺里的人。

这样无情的呼唤,江微听到过无数次。模糊的过去涌入脑海,他逐渐有些窒息,眼前的世界分了几重影。

耳边陡然响起沉重的声音。

江微转过头去。

苍穹剑尊跪在了他的尸身面前。

——修真界的巍峨泰山,眸中不带一丝感情,腰身笔直地,跪了他。

苍穹剑尊凝视着冰棺中苍白的尸体。

“随师祖回去。”

声音冷冷的,谁也听不出他内心的情绪。

江微的心跳停了一拍。

是他疯了,还是剑尊疯了。

按照他的记忆,在他死后,剑尊应为修真界之中的那个万人迷毁了无情道,为他动心,从高高在上的神佛坠入人间。

而不是在荒无人烟的地宫,跪他一个死了几百年的炮灰。

·

江微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曾看过一本小说,意外死亡后穿入小说之中,却丧失了前世的记忆——直到他死。

死后江微想起了前世的一切,魂魄却被困在这世间,游荡了几百年,近几个月才被不知哪位好心人凝在了守灵鸟身上。

这个世界的主角叫江止,是江微的兄长。江止身负凤凰血脉,是天地间唯一一只神兽,善良坚韧的品格,引得全世界大佬对他如痴如醉。

江微是个炮灰。小说里甚至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关于他的描述,只有寥寥几行——

“喂下一整碗心头血后,江止苍白的面容逐渐恢复了血色,像是枯萎的花朵恢复了艳丽。他睁开眼睛,声音宛若冰雪消融:‘是谁救了我?’

“‘是尊者的伴生兄弟,’魔尊握住他的双手,不顾周围仙尊与剑尊不满的视线,感动道,‘他为了救尊者,自愿放光了所有心头血,用他的命换了尊者的命。’

“江止虚弱地笑了笑:‘辛苦他了。’”

江微:哈哈。

无语极了。

当初看文时,他便想过,这主角简直有病,别人用命救他,他一句“辛苦他了”就轻轻带过。若他是那位炮灰,定然不会为这种忘恩负义的人献出心头血。

可事实上,他的心头血还是被魔尊拿走了——四肢被魔界的刺棘穿透,魔尊亲手掏出了他的心脏,榨干每一滴心头血。

那书不可尽信,但大抵的发展却不会变。

修真界会遇到三千年一次的大天劫,在江止与几位大能的努力下平息。

可那和他一个小小的炮灰,又有什么关系呢?江微死都死了几百年,实在不知道,好好的剑尊为什么会忽然发了疯,放下他兄长来找他。

·

剑尊已在下面跪了一刻钟,依旧腰身挺直,气息平静。仿佛只要江微不现身,他就会一直跪下去。

小团子坐在柱子的缝隙里发呆,颇有些自闭。

他不喜欢师祖。

因为师祖偏心他兄长,不会对他好。

当年他与兄长,与逍遥仙宗内一位名声极佳的同门起了龃龉,想要外出历练避避风头,去求苍穹剑尊放他们通行。

苍穹剑尊见到是他,波澜不惊的眼中显出厌恶。

他说,独凤为吉,伴生为凶,江微这个不容于世的异物,一辈子也别想出逍遥仙宗。

江微不知所措地被骂了一通,以为此事再无回转的余地。

可第二日,他的兄长仅去拜见了一刻钟,苍穹剑尊便答应放行,还赠予了他贵重的金符护身,甚至关了那位同门的禁闭,免得他追出去坏了两人清净。

那时江微是逃出去了,可如今,苍穹剑尊又要抓他回去吗?那种可能太可怕,小团子抖了抖浑身的毛,十分沧桑地扑闪扑闪翅膀,隐秘地朝着地宫外飞去。

打不过他还躲不过吗。

可他还没飞出几步,剑尊背后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就如一抹烟一般,长剑轻盈地挑住小团子,把他扔到了冰棺上。

江微啪叽摔在冰棺上,苍穹剑尊仍敛着眸,没向他投来视线。

江微:稳住,说不准他还没被发现。

小红团子犹如一只真正的麻雀,在冰棺上唧唧啾啾地骂了苍穹剑尊半天,拍拍翅膀准备离去。

却听剑尊道:“徒孙。”

他的徒孙立马唧都不敢唧,呆呆地钉在冰棺上。过了一会儿,才补上一句:“参见师祖。”

你跪着叫我徒孙,我蹲着参见师祖,气氛一度很尴尬。

剑尊睁开眼眸,冰冷的视线落在小肥啾身上:“师祖从前对你多有疏漏,是本尊之过。但你不能因为与本尊置气,放着自己的命不管。”

对名震天下的剑尊来说,这姿态已经放的足够低。

红团子只是唧了一声,表示已阅。

“你幽精之魂藏于尸身内,剩余魂魄附于守灵鸟之身,三魂割裂,虽未死却近死,并非长久之计。”

此言不虚,江微为难道:“师祖,不是弟子不想走,弟子对天道起了誓,此生若是出去,就要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你尸身之中缺了琉璃骨,想必是死时遗落。若是你回去,逍遥仙宗会倾全宗之力为你寻找。若再不寻回琉璃骨,三年之内你魂魄错乱,血脉逆流,痛不欲生,必死无疑。”

死可忍,疼却不可忍。思及从前琉璃骨被敲撞的痛楚,想想日后要时刻忍受这种痛苦,江微便几近昏过去。

苍穹剑尊的指尖轻轻击打着剑鞘,语气平静:“若再拒绝,你今日就会痛不欲生,必死无疑。”

江微:!!!

怎么还带威胁的呀!

红团子嗖的一下精神了:“好嘞师祖!我们怎么回去!”

他答应的太快,剑尊静默了一瞬,问:“你的天道誓?”

红团子故作深沉:“求生之心人皆有,天道定会被我感动,原谅我的。”

天什么道,天道何能及君也。

·

剑尊说,想出去,先要修炼。

江微:生无可恋。

等他们按部就班修炼好,怕是修真界三千年一次的大劫都过去了。

好在苍穹剑尊虽然不关心他,但知道他是个废物,没让他真像仙修一样自己引气入体,而是丢了一瓶灵液过来,让江微自己借用灵气化形。

小团子捧着药瓶,啵的一声开了瓶盖,笃笃笃地啄着灵液。

在有节奏的笃笃声里,剑尊闭上双目,与此方的主人沟通。

“剑尊果然说到做到,跪的漂亮。”那人语气平静,听不出是讽刺还是真心夸赞。

剑尊不为所动:“与你相约,自然不敢违背诺言。但愿你也能守约。”

地宫的主人应了一声:“带他回慕道峰,我想见他。”

剑尊果断道:“你魔气入体,莫要贸然与他相见,影响天机。”

那人轻笑了一声,声音阴沉而寂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此事不可纵容他。剑尊还待继续与那人交谈,却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唤他:“师祖。”

江微化形了。

化形后,比起小团子尖锐的声线,江微人形的声音青涩如未变声的少年,听起来宛如凤凰鸣叫。

剑尊心情舒缓了些,应声道:“何事?”

江微原本化形成功了,开心得想给苍穹剑尊看看,可师祖一眼也不看他。

好吧。

江微的热情迅速冷却下来,声音带着笑意问:“弟子想问一下,师祖此番带弟子回去,有何差遣?”

他不是傻子,这世上哪里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剑尊肯屈尊前来就算了,还跪了他的尸身,若不是疯了,便是逼不得已。

什么事能让高高在上的剑尊“逼不得已”呢?

“半个月后便是仙宗的传经大典,青鸾失踪,唯有你能替他主持。”

传经大典牵连着逍遥仙宗的气运,只有凤凰能主持。如今真正的凤凰失踪,便只有江微这个伴生,能勉强顶替。

剑尊说着,缓缓睁开双眸,入眼的是一个纤细的少年。

少年眼角眉梢天然带着笑,面容精致,双唇涂朱,眼中映着地宫烛火的光彩。

骨架带着鸟类特殊的纤细,全身上下每一寸都精致,美的不像凡物。

这面容,比他记忆中那人还多了几分艳丽。苍穹剑尊恍惚一瞬:“青鸾?”

江微微微愣怔。

指尖紧了紧。

面前的少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我不是兄长,师祖,你认错了。”

青鸾尊者江止,他的兄长,师祖果然很喜欢他——反正全天下都喜欢他兄长,江微早就习惯了。

江微随口道:“我就知道,要不是兄长出了事,师祖怎么会想到我。”

他开口时,即便是抱怨,也带着笑意,像是在与亲近的人耳语。

剑尊的目光在他面上流连,逐渐恢复了冷静:“不必妄自菲薄。”

江微只是笑:“师祖,我还有一个问题。‘替’兄长主持,是替代他,还是做他的替身呢?”

剑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平淡道:“过来。”

少年安静地坐在剑尊面前,等待他的答案。

剑尊的指尖缓缓接近他的面颊,少年不明白他的脸有什么不妥,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剑尊。

剑尊却想起,他为何总觉得江微这张脸不对劲。

他从前见到的江微,面上总有一层遮掩的法咒,连剑尊也看不清江微的真容。

他问过江止。

江止说,弟弟的容貌与他太过相似,实力却天差地别。他遮上弟弟的脸,是为了护他周全。

青鸾是对的。

带着薄茧的指尖,在江微面上轻轻划过,留下轻微的痒意。江微侧身去躲,眉目灵动起来,却更加活色生香。

“青鸾亦不及……”剑尊幽幽叹了一声。

江微怕痒,有些不自在地偏头,想让他别这么轻。要碰的话,重些也无妨。

可下一瞬,少年的身形陡然消失,一只红团子站在地上,疑惑地歪了歪头,好像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灵气这么快就耗尽了。

剑尊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冷冷道:“学艺不精,连化形都维持不住,还想撇开青鸾的名号,独当一面?”

守灵鸟往地上一蹲,失魂落魄地缩成了一个火红的团子,继续笃笃地啄瓶子里的灵液。

团子:伤心的唧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