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

家里的米吃完了,云念买了小袋米回来。

他回了院子,柏清清派来的随从们轮流保护他们好几日,现在正好回去休息。

云念拿了一个盆子,水槽里放着水,再把?米倒了进去,洗了洗米。

最后捞出米,他用淘米水洗了把?脸。

清秀的脸还在长开,五官显出分明,晨光熹微,照在他半边侧脸上,沾在额头发丝上?的水珠闪着碎光。

他扶云不深起床洗漱,又去熬粥。

过?了小半时辰。

粥熬到软得?黏糊,云念才舀了一碗粥,给?云不深送去。

云不深病重在床,咳得厉害,根本咽不下一点硬的食物。云念尽量把粥熬到最软,让他容易吞下一点。

“外公,喝粥了。”云念端了那碗白粥,递给?了云不深。

云不深坐在床边,佝偻着奇瘦的背,整个人像一块干枯的老木头。

他问道:“小子,你喝过?了吗?”

“喝过?了。”云念面不改色地道,锅里还?留一点粥,等云不深喝饱后,他才去把剩下的喝掉。

“又撒谎。”他放下白粥,要还?给?云念,“你先给?我喝了,饿着肚子还?逞强。”

云念忙道:“锅里还?有,我看你喝完,就马上?去喝。”

他把?碗又放进了云不深的手里,云不深使不出什么力气,白粥颤抖着递到自己嘴边。

白粥熬被软烂,冒着热气。他还?未碰到碗沿,仅仅闻了那热气,便立刻变了脸色。

他扔了碗,滚烫的粥洒在地上,热气还?未消。

“外公!”云念急声道。

“这粥有毒!全部都给我倒掉!”云不深惊得?抽搐起来,干裂的手还?在发抖。

“怎么会?”云念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口,这米明明是他今早在集市买的。虽然问了一个从前没买过?的老婆婆买的米,但……

难道,那个老婆婆要害他们!?

这一刻,云念呆滞了。

“小子,看来,是有人要害你性命了。”云不深握住自己的手,呼了口气又咳嗽起来。

云念问道:“难道是他?”

前几日掐住他脖颈的那个……可怕的人?

云不深摇了摇头,道:“那家伙狠是狠,若要杀你,不会如?此折腾。但不排除他知道,等着借刀杀人。”

在天下,有谁会害一个微不足道的毛头小子呢……和云念扯上关系的,那就只有顾家。

顾家的宿敌就有可能。云不深道:“你好好当心,已经有人盯上咱们了。”

云念的脸慢慢凝固了,眸子里透着寒冷,果?然,他只要是个弱者,人人都能轻易地害他。

连同之前那个人,也说他什么来着……说他孱弱!他现在确实是个孱弱非常、卑贱至极的人。

“知道了。”他吐出几个字,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家里还?有一些野菜,云念用扫帚扫掉地上那些粥,默不作声地重新熬了碗野菜汤。

“云老,云老。”柏清清随从中一个机灵的小厮敲了敲院门。

喜茶见没人,便推开了门,侧身极识相地让道:“顾将军,您先请。”

顾仲林进了院门,因为膝盖不好,走得并不算快。

云念出了房间,正撞上?要进里面房间的顾仲林。

他与顾仲林有六七分相像,尤其是那眉眼,同顾仲林年轻时没差一二。

顾仲林的双眼布满血丝,盯着云念不放,嘴唇哆嗦,喊他:“念儿。”

云念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中年男子是谁,他张了张嘴,没有想到他多年没见过?的父亲——顾仲林竟会站在他的面前。

顾仲林怯弱地伸手触碰他,声音渐渐沙哑,他一把?抱住了云念,道:“念儿,我是你爹。”

一刹那,云念愣住了,仿佛有数万道皮鞭抽过他,伤是日久才疼起来的,钻心的疼。

他推开顾仲林,脸上毫无感情地说道:“我没有爹。”

顾仲林猛地颤了颤身子,似是被他的话伤害到,用那双疲惫的眼,一寸一寸地瞧云念。

“这些年,是我负了你。”

他低头认错。

无?意间,云念看到了他半边头上?的沧桑白发,云念撇开头,不再看下去。

“这么多年了,我不敢奢求你原谅我。”顾仲林哀求道,“但让我进去,见见你外公吧。”

云念不作声。

顾仲林以为他默许了,便从他身边走过,推门进了房里。

“滚出去。”他还?未走近,云不深便怒骂道。

“云老,多年不见了。”顾仲林停了不再动,没有离去。

“呵,老朽才不稀罕见你。”云不深冷哼了一声,原本细弱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中气十?足,“托你的福,我的女儿死了,外孙也被人唾弃。”

顾仲林面露愧疚,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云念。”

他年轻时犯了错,抛下云芸,弃了云念,这是他毕生的悔恨。

云不深:“你要来这儿装好人道歉,想带走云念,不如?早点滚回你的顾家。老朽是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云老……”顾仲林跪了下来,膝盖撞上?地,吃痛地抖如?筛子。

“派漪娘来劝你了十?多年,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我顾仲林犯了错,不求您原谅。云念不想跟我回去,那便不回顾家了。”他又道,“但你得?让我照顾云念,他还?小,在京都不安全。”

“老朽是不会依你的,你要是敢带走云念……老朽烂命一条,便死在你面前,让你黄泉之下,还?遭厉鬼缠身。”云不深气得?不带喘,倔强地道。

“可云念他在这儿,太危险了。西域人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势必会来害他的。”顾仲林劝道。

云不深又哼了一声:“不用你管,老朽外孙的命,同你无?干。”

“云老,不能拿念儿的性命开玩笑。”顾仲林道。

云不深:“我说了,不用你管。十?几年前,你没想管云念;现在,也休想多管!”

顾仲林自知有错,闭了嘴,但还?是没有走。

云不深的病又犯了,他转头拿了块床边的烂布捂嘴,不再理会顾仲林,咳出的黑血将布染得?更脏了。

他们陷入了漫长的僵持,正当云不深再发话赶他时,云念进来了。

“我可以和他走。”他缓缓说道,没有看顾仲林。

顾仲林蓦然抬头。

云不深骇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子,你在说什么?”

“我和他去西北,去边关沙场。”云念一字一顿地肯定道。

“臭小子,你想去那边送命吗?我养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去给顾仲林当盾牌的!”云不深呼吸局促,瘦得见前胸的骨头形状。

云念立即上前,给?他拍拍肩平复他的身体。

“外公,今早我们不就被人下毒了吗?”他低声对他道,“我没有武功,也没有出息,在京都都难以自保,更别说保护你了。”

现在,他是一个任何人都能欺压上?头的弱者,太医院那些人如此,那个人也如?此,所?有人都看不起他,除了她。

想到这儿,他垂眸,厌烦自己的能力,他想要改变,变成世上?的强者。这样,那些人才不回轻而易举来害他,他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小子,我才不要你的保护呢。”云不深别扭地道。

云念深深地闭上眼睛:“让我去西北吧,我可以尽我所?能,为顾家守西北。”

锻铁需要火烧水浇,他不想承认自己永远是个弱者。

“念儿,你真的……”顾仲林抬起剑眉,欣喜道。

“我并不是因为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他道。

“我知道。”顾仲林道,不改欣喜。云念能做到这份上,他已经很满意了。

云不深憋了一会儿,豆大的泪珠从没了眼珠的空洞里滚滚掉落,他沙哑道:“小子,你真的想好了?边关沙场很苦,一旦去了西北,再回来都很难了。”

“外公,我想好了。”云念捏起拳头,说道,“我去了西北,一定能回来再见您的。”

他心里还?有几分忐忑,若是云不深再挽留一下,他或许就不去了,他实在舍不得?他。

而云不深揩了一把?泪,只叹气:“罢了罢了,我替你做不了主,你也大了,想飞哪就飞哪吧。”

云念轻轻呼出一口气,道:“谢外公成全。”

顾仲林虚弱地站了起来,他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孩子,我们顾家有你,我也算放心了。”

他顾仲林的儿子,当真绝不会是什么蝼蚁之辈。

“我去了顾家,你们顾家得同我保证。”他道,“我到西北以后,必须派人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外公,要事?无?巨细,吃喝都要防着。”

云念聪慧,他给?予了顾家,那顾家也得?还?给?他什么。

“好,这些事?情我都会安排的,你放心。”顾仲林豪爽道,“念儿,现在就同我回去吧。”

云念没有拒绝,他走近云不深,似乎想要再说什么。

云不深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用粗粗的气道:“别过来了,你走吧,以后你还?是我云不深的外孙,外公还认你。”

他的泪如泉涌,故意不让云念再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都七老八十了,还?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他嘲笑自己。

云念没再上?前,轻轻道:“好。”

他便跟着顾仲林离开了。

喜茶站在院子外好久,看到他们二人出来,知道此事成了。

“去替我谢谢你家公主,我顾某没齿难忘,他日有事?,顾某都会尽心竭力地相助。”顾仲林道。

“小恩不必言谢。”喜茶道,“公主希望你好好照顾云念就行。”

“这是自然。”顾仲林说。

原来,是她带他们来的。云念在心里忖着,她也希望自己去西北。他的拳头更加捏紧,彻底地决定了。

顾仲林带他上?了马车。

坐在车里,顾仲林不忘提一句:“念儿,你能回来,为父很高兴。你的长兄,在家中也等你了很久。”

顾未卿吗?

云念苦笑,他同顾仲林摊开了道:“我回顾家,不是为了你们顾家,也不是为了大荣胥家。”

“我是为了证明我自己,为了证明,我也能守卫大荣底下的百姓。”他郑重道,“你们顾家白给我的位置,我日后也会证明给你们看,我云念,配得?上?那个位置。”

“念儿,慎言。”

顾仲林制止了他的话,但望着自己的小儿子,有几分诧异,诧异过?后是赞许。一个少年人所?站的高度,是一般同龄人无法企及的。他很庆幸自己有如?此的儿子。

以后世人都会知道,顾仲林的儿子,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全部给了云念,因为他快要走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明天上课,下一章明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