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念蹲在门外,潮湿的泥地常年见不到光,生出暗绿的苔藓。他捡起一块粗糙的石头,用最尖的那头在地上划,划开附着在上面的绿色,露出一股潮味的土。

“在干什么呢?”柏清清出来后,蹲在他身旁问他,“之前的伤好些了吗?”

他继续划那泥地划一道道平行线,再竖着划,没搭理她。

意料之中,柏清清打量了他,年轻人新陈代谢快,看样子伤已经好了大半,她笑道:“你是不是在画棋盘?”

“我不怎么会围棋,本来可以和你一起下的。”她又道,看他自己拿另外些小石头放在棋盘的线交点上。

规则不同的石子一个个被他有序地放下去,她看出那些小石子是用来充当黑白子,可是这么多石头,每一个都不一样。

“你怎么辨认自己的黑白子啊?”她问。

云念又拾起一个石子,道:“我记得住,哪个是我下的黑子,哪个是白子。”

她偏头看向他,下棋时,他的眼眸如没有杂质的珠子般,沉稳中隐含不同于少年人的睿智。

不简单啊,这个少年人。她在心里啧啧称奇。

他们就这么蹲着,一个在下棋,一个看他下棋。屋里煎药传出的苦涩味浓了些,何岑出来后,云念立刻站了起来。

柏清清随着也站起来,这一站,才感觉出下半身的腿麻,真酸爽。

“他怎么样?”云念问何岑。

柏清清在后面递了个眼神给何岑,何岑躬身行礼,答道:“你外祖父没有大碍,气血亏了些,需要好好调养。”

“哦。”云念面无表情地道,丢了那些石子,下到一半的那盘棋被他一脚扫乱。

“何大夫,没什么事了,我让他们送你回申善堂吧。”柏清清道,“你日后有空,多来这儿诊脉,我再付些钱。”

她再掏出些银两给他,何岑摆手,回绝道:“钱我就不收了,以后会常来再看他的。”他望向小矮屋内,眼神里有说不清的复杂东西。在里面时,他渐渐确信,那老人家就是从前的云太医,对他有过恩,自然不会多收什么钱。

只是二十多年过去,云太医竟然落了个如此境遇,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出口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何岑走上了马车,转头看向窄小的永宁巷,摇了摇头,进车里。

“公主,药好了。”喜茶在屋里禀报了一声,端给床上的老人。

云念先他一步,沉默地抢了那碗药,瘦而长的一条腿靠在床沿,给老人喂药。

“臭小子,我是动不了了吗?让你这么伺候。”老人不满地哼了出声,自己端住药碗,不管里面热气腾出的苦味,一口喝完了药汤。

他呛了几下,云念递给他一块手布让他擦擦。

“你们还没吃午饭吧?”柏清清在一旁想起这时快到午时了,于是问道,“我去给你们买些”

“不用。”云念吐出俩字。

老人又咳嗽了几声,道:“带这小子去吃吧,天天闷在屋里,也不出去。老朽这儿还有些白面条,自己煮些下得了口。”

云念看向他,摇头拒绝。

老人瞪了一眼他,道:“去。”

柏清清见此,拉起云念,笑道:“好,我们吃完再带打包些饭带回来。”

云念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她拉着走了,她推他上了马车,少年人的肩膀很单薄,粗糙的布衣下瘦得凸起,个子还在蹿,比第一次见时,又高了一些。

“你想吃什么?”她笑着问。

“随便。”他故意冷漠地道,撇开头不看她。

“我没有随便可以给你吃。”她好笑。

坐在马车外的古茗说了一句,传进车中。他问:“公主,我们要不要再去绘香楼吃饭呀?”

一时间,整车的人都静了下来。喜茶忙不迭拍了他的脑袋,小声道:“呆子,别再提绘香楼了。”

古茗揉了揉脑瓜子,哦了一声,也没开窍出什么来。怎么一提绘香楼,他们个个都吃了老鼠药似的脸色不好了。

柏清清似是没当回事,问云念:“我去过太医院好几次了,都没再见到过你,你这几天没去?”

想到那日偷药的不堪,他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脆弱地颤动了一下。

“已经被赶出来了。”正是私偷药材,才被太医们扫出门,他面上有些不甘,没了月银,就等于没了生活来源。

“那你想回去吗?”她尝试问他,知晓他脸皮子薄,不会承认自己想去太医院。

他抬起双眼,拒绝道:“不用你帮我。”

“哎,其实是我想帮你,不是你求我的。”她说着说着,感觉自己越描越黑了。

于是缓和道:“没事,我们吃完饭回来后,就去太医院,正好我也顺路。”她可是每日打卡一次太医院,等了半个多月的送信,也没等到什么苗头。

柏清清挑了一家生意不是很兴旺的小酒楼,坐在二楼向路的一张桌边,点了几道家常的菜。

“干饭咯!”她笑呵呵地给云念夹肉片。“多吃点,长高。”

“我看你眉眼清秀,长开以后一定是一表人才,又高又帅的那种。”她往嘴巴里塞了一大勺饭,满足地笑道。

他埋头小口吃起来,文雅地咀嚼,面上没什么表情,耳朵却淡淡地红了。

她没有察觉出什么,眼里只有那些美味,对桌上的菜一顿肆虐,也不忘给他夹如山成堆的菜。

一顿饭下来,看他瘦弱,吃饭也斯文,但饭量也不错,柏清清欣慰一笑,能吃,说明长得高!

她另外打包了几道容易咽得下的菜,付了账后,带他坐回马车。

他跟在她后头,看着她蹦跳上马车的身影,浅碧色晃了他的眼,他突然觉得,其实她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同自己没差多少。

“上来啊。”她笑眼弯弯,伸手拉他。

烤肉握起缰绳,柏清清吩咐道:“先去永宁巷,给云外公送饭。”

“是,公主。”马车驶出了街市。

今日街市的人不多,几个小贩的叫卖,盖过稀疏人流的声音。

小酒楼的对面是一座雅致的茶馆,也是上下两层,里面的桌子被木质屏风隔开,一张桌上的茶刚沏开,骨节修长的手指拢住茶壶柄,为自己倒茶。

茶水滚烫流出,他侧头远眺,正对柏清清之前吃午饭的桌子,几个店小二已在收拾桌上的碗瓢。

待茶杯满水,他放下茶壶,静静地坐在那儿。明皎皎的狭长双眸点漆,眉眼秀丽,他一袭白衣胜雪,雪乃纯洁之姿,他只轻轻一笑,笑出几分妖娆后,却让人起不寒而栗的惧怕。

跪在身后的黑衣侍卫屏气静默,最近主上似乎心情不佳,盯着一处便好久,那笑,着实渗得慌。

“束青,你说,我有几日未见她了?”他把玩那檀木茶杯,语气轻得像撕裂后的绸缎片,落于空中。

那叫束青的侍卫顿了一下,心下正慌:“回公子,半月有余。”

“唔,太久了。”他呢喃着,方才她与少年一起吃菜,为少年夹菜的动作还历历在目。

他又倒了茶,将话揉碎了般在唇边反复道,“真想马上见见你,我的好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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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清清带云念到了太医院,熟悉的中药煎熬出的味儿传入鼻中。

“公主殿下日日都来,真是格外照顾我们太医院啊。”张太医行了个礼,笑脸相迎。

柏清清道:“那是,近来身子小毛病许多,多往你们太医院跑跑,调理身子。”

“其实公主若是有恙,托婢子叫我们去驿馆看您便是。”

“那多麻烦,我自己来就好了,也当锻炼身体。”她走在前头,拉住云念,去寻屋里的大太医。

那一群太医凑过来围成一边,嘴碎的小声多说了几句:“这公主,怎么还来啊?又带这小贼回来?”

话说得不响,刚够在场的人听见。云念捏紧了拳头,柏清清悄悄覆手上去,温热细腻的手心化开了他原本捏紧的过分自尊,她道:“不用管他们,且让这些人说去吧。”

进了里屋,拾药的大太医看见云念,不自觉紧皱了眉头。

她守在云念身侧,先开口:“太医,云念犯了错事,他自知有错。那药材的钱我也垫了,你看能不能给他个改过的机会,让他继续在太医院?”

大太医长长叹了口气,盯着他:“你还要回来吗?”

“是。”他眸子坦然,坚定地道。

“那你去药房吧。”大太医摆了下手,似是无奈。

云念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语,进去干活了。

“我替他多谢太医,太医仁慈。”柏清清做了个标准的躬手礼。

大太医捋着花白胡须,缓缓道:“别谢老臣,受不起公主这一礼。”

“我同意他回来,只不过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他道,“他外祖父曾是太医院鼎鼎有名之人,与我共事过几载,有些情分在。”

“云太医?”柏清清惊奇道,她原本以为何岑是真的认错了,不想他外公曾真的是个太医。

大太医苍老的面颊动了动:“嗯,就是他。此事不要多问,都是过去了。”说完,他自顾自翻着古籍查药了。

柏清清识趣地走开了,转了一圈儿太医院,又是无所获。她坐上马车,对海底捞说道:“回驿馆吧。”

“你是哪个宫的?”一个太医拦在太医院门口,质问道。

被问的老嬷嬷目光飘向太医院里面,她佝偻着腰,脸上皱巴巴的黄皮干瘪,没有回答。

“不说就进不了,宫里的也没怎么见过你,看你面生。这几日都来,也不知是干什么。”他扬起下巴赶她走。

老嬷嬷提溜了眼珠子,这才沙哑地解释:“是孙婕妤宫新调来的,娘娘产后不振,难以入睡,老奴今日来,给娘娘要一副安神药。”

“嬷嬷,不早说,进来吧。”太医立刻变了副嘴脸,笑着道。宫中孙婕妤风头正盛,生出的孩子夭折后,皇上对她的宠爱不减反增,她宫里的人,也是惹不得的。

柏清清拉开马车帘子,正巧听了这些对话,心里颇是厌恶:太医院的风气不太好,得改改啊……

那老嬷嬷转头望了柏清清马车的方向,只这一刻,便提着一个木篮子,脚步利索,进了太医院。

“嬷嬷,我给你指路吧。”太医走在她前头,带她去药房。

“这个嬷嬷,有点不对劲。”柏清清不确定地说了一句,她的脸上皱纹斑驳,皮肤松垮,明显是个老婆婆,但那双提篮子的手,虽然她用衣袖挡住了些,柏清清还是看到了。

那双手光滑细腻,不是一双老婆婆会有的手。

“公主。”海底捞进马车将自己看到的告诉她,“她走路沉稳,步伐轻盈,没有垂老之人的喘气声。我自幼学武,不会看错,她一定有武功。”

有古怪,柏清清听后蹙眉,既然年轻又有武功,她假扮成老嬷嬷,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