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岳昭来说,这?几天的日子是他前二十多年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最充实的日子。

他自己都承认,活到现在他其实没干过什么正事。除了不务正业就是花天酒地,除了醉生梦死就是游戏人间,昨天今天和明天经历的事都一模一样。

然而突然,他就有正事了。

岳昭坐在后座上?,兴奋的向前探头:“寒哥,小火山,说真的,你?们别看我也是四家的人,可我什么都没干过,我大哥好歹还抓过几个小鬼呢。”

他看着窗外,神色激动的念念叨叨:“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刺激的事情,从来没有。”

时灿忍不住纠正他:“狗昭,再提醒你?一次,我们带你?来,不是要让你帮忙捉鬼的。”

岳昭摆摆手:“哎呀,这?不用你说,我知道,你?们不就是需要岳家血吗。你?放心吧,我这?个人可有自知之明了,我哪会干捉鬼的事?我就是第一次感觉我活过来了,我也是个有用的人,你?让我兴奋一会不行吗?”

让他兴奋吧,时灿不想理他了,反正有她和殷栖寒在,肯定出不了大乱子。

“一会过了收费站,我来开吧。”殷栖寒一直看着时灿,虽然她干劲十足的样子,但?眼下还是有淡淡的青影。这?段路程不短,他想让时灿多休息会。

时灿稳稳地握着方向盘,闻言侧头看了殷栖寒一眼:“你?想开车?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殷栖寒一噎,脑海中蓦然浮现那天昏黄路灯下,昏暗的车里,时灿扑上?来毫无保留的一个吻——不管当时情景怎么样,他觉得那就是一个吻。

殷栖寒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笑道?:“这?都让你?发现了,果然懂我。”

时灿没想到殷栖寒脸皮这么厚,她先撩的,结果人家这?么一接茬,她咬牙:“你?等回去的,要不是岳昭在,老娘把?你?阴气吸干。”

岳昭:“……”

过了收费站两人换座,时灿得了空闲,扒着座椅靠背跟岳昭说一堆注意事项。殷栖寒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伸手把?她扒拉正了,“你?给我把?安全带系好了。”

他换过来是想让他她休息一会儿了,怎么她这么能说?

岳昭观察两人已经很久了,他虽然不知道事情全貌,但?殷栖寒的死亡时间他知道,这?会儿也有点自己的猜测:“所以小火山,当年殷哥跟你?分手的事情是个误会吧?你?们两个现在是不是……嗯?”

他发出了一个很八卦的鼻音,时灿听得直笑,大手一挥:“是啊,我们两个好着呢,你?殷哥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没办法,我这?人就是招人稀罕,魅力太大。”

“那是那是。”岳昭捧着时灿吹牛,喜气洋洋的咧着嘴,看看时灿又看看殷栖寒,脸上的表情还挺有点老父亲般的欣慰。

虽然那天他听时灿给他科普了化百期鬼王等各种知识,也从岳鸿飞那里听来一两句推测,但?是,他基本功实在不扎实,对这些?事情的理解太表面,到现在还是很乐观:

“你?们现在这样多好啊,破镜重圆——活生生的佳话。虽然说殷哥的情况比较棘手,但?架不住咱们阴阳四家本事大,有小火山你?和我二叔两个代理人,再加上?其他那么多能人异士,一起想办法,肯定能让殷哥还阳。”

说到兴奋处,岳昭还一拍大腿:“对了,还阳!我记得咱们四家,小时候学的课本里是有还阳术的,但?是我记不太清了……你们肯定记得。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到底要干什么,但?我觉得吧,还阳肯定是排在第一的大事,你?们一定?要上?上?心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尽管开口。”

时灿微微侧头看了殷栖寒一眼,他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从容不迫的打着方向盘,稳稳当当的超了一个车,从他的表情和气度上,实在看不出,此刻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时灿想,应该和自己想的差不多吧。

破镜的确已经重圆,但?却需要她和殷栖寒一人一只手扶着,终究有一天,殷栖寒的那只手会无力垂下,他的那半面镜子会跌落在地,碎成难以拼凑的碎片。

时灿做了个深呼吸,转过头,阴恻恻的对岳昭说:“知道了小岳总,你?放心吧,如果有什么好办法,就是吸干你?的血,我们也肯定不带眨一下眼睛的。”

*

临近中午,距离望天山还有不到八十公里,殷栖寒把?车停到了服务站,三人徒步走了几里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又摆了一次法阵。

这?次出结果比前面三次都快,殷栖寒和时灿对视一眼:结果出的快,证明他们追查的方向没错,离他们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这?地方是哪儿啊?”岳昭蹲在地上,指了指血雾组成的图画,他脸色有点苍白,精神状态倒还不错。

时灿将一管透明色的液体递给他:“补气血的,一会回到车上?你?再吃点大枣。这?个地方应该是望天山附近的村落,你?看右上角那一块儿,应该就是望天山的山脉线。”

“没有错,”殷栖寒用手比了一下,“这?一条细细的红线就是来时走的省道?,我刚才查了一下,从这个角度来看,应该是望天山的西面,那里只有一处村落,叫夏宁村。”

时灿摸着下巴,悄悄撞撞殷栖寒的手臂,附在他耳边轻声问:“寒哥,我们是不是太顺利了些??”

“是太顺利了,至少比我想象中的,少用了近三倍的时间。”殷栖寒勾了勾唇,捏了下时灿的手指,“行百里者半九十,困难的事情在后面呢,前面轻松一些?没什么,别放松警惕让人套住了就成。”

回来这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与他亲密的动作。他的手不像从前那样覆着一层薄薄的、温热的汗,反而?冰凉彻骨,但?细小又紧张的颤抖倒是和第一次牵手时一模一样。

时灿忽然觉得有点开心,什么阴谋,什么化百期,什么幕后凶手她通通懒得放在眼里,算起来,她实在是比世上?太多人都幸运……难关重重,可她不是单枪匹马。

时灿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又阳光又得瑟,她反手签过殷栖寒,与他十指相扣:“走着!夏宁村找人去!”

***

夏宁村的规模中等偏小,靠山吃山,这?几年网红民宿的兴起拉动了一波经济增长,这?个小村子显然是当仁不让的受益者,距离村口一公里的时候就看见巨大的广告牌,越往里走,网红标语越来越多。

殷栖寒把?车停在了小村口,他们刚才在路上?就已经商量好了,以免被对方提前察觉,岳昭的血不能再用了,进村之后低调行事,收敛所有功法与鬼气,伪装成普通人,以小心试探为主。

车子刚熄火,三人还没下车,就看见前面村子里,本来三三两两懒散打牌,聊天,晒太阳的人们忽然齐刷刷的盯着他们,牌也不打了,天也不聊了,争先恐后的一起往他们这边冲。

那一瞬间时灿的心都咯噔一下:怎么?他们暴露了?

下一刻他就发现想岔了,虽然村民们把车团团围住,脸上却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几位年轻人打哪儿来啊?开了多久车了?累坏了吧?去我家歇歇脚,我家离村口近,两步路就到。”

“我家是标准青旅,一人一铺五十,对于学生党来说划算。”

“年轻人往前多走两步呗?住我家也行,我家是去年评选的夏宁村十佳民宿……”

时灿和殷栖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暗暗松一口气。

艰难的推开车门下车,时灿环视一圈,扬起一张笑脸:“谢谢各位叔叔,我们是打算住宿,不过我们不怎么挑屋子,住哪儿都成。就想在这边多玩几天,想找一个向导给我们介绍介绍风土人情。”

时灿着人长了一张特别欺骗人的脸,本身个头就娇小,一笑起来显得特甜,谁也看不出这人骨子里装了一副怎样的驴脾气,反而?觉得小姑娘软乎乎,特别容易讨人喜欢。

殷栖寒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转过头对村民们笑着补了一句:“价钱不是问题,我们出来一趟,就是图个开心。”

这?话一说,村民们笑得更开心了,他们村里这?些?年这两年接待不少游客,什么样的车是有钱人的车他们门儿清,一看这?三人就是人傻钱多的少爷和千金。

“你?们要想找向导啊,要不就上我家住,”一个老头笑眯眯的开口,“我今年六十三,祖上?三代都是在这儿扎根的,这?里边的风土人情我熟,奇闻异事也知道不少。”

时灿笑容得体的拒绝道?:“不好意思啊爷爷,我们几个想找一个年轻点的向导,最好是二十岁左右,男孩女孩都可以,我们年轻人熟起来比较快,玩的能更好些?。”

这?要求合乎常理,年轻人跟一个老头在一起,可不是玩不开么,村民们纷纷表示理解,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要不让他们去老单家?老单家的小辛学习好,嘴皮子也还算利索,主要是人乖,挺适合当向导的。”

“老邱家的喜春也行,小姑娘伶俐,从小脑瓜就好使,讲话有条有理的,我看行。”

“那都不如王婶她家孩子,至少人家往上?数两辈儿都是咱夏宁村的人,这?向导还是给咱们土生土长的村里人来当合适……”

问了半天,村里面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只有五个,这?就好办多了,时灿笑吟吟的和他们结束了谈话,买了点苹果山药等土特产,村民们便都喜滋滋的回去了。

人群已散,岳昭早都沉不住气了,着急问道:“怎么样?你?们两个有什么想法?这?五个小孩,谁最有可能是你们要找的人?”

殷栖寒向四周看了一圈:“岳昭,你?在车外帮我们放风,别让别人靠近咱们的车,我和灿灿商量一下。”

两人回到车中坐好,时灿立刻伸出手,扣住大拇指:“王婶家的小赵可以先暂时排除,小赵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双胞胎在生死簿上?有相伴相随的特殊性。如果是他这?一世的出生信息被抹掉了,那么他妹妹或多或少应该会受些?影响。”

殷栖寒对时灿的话表示赞同,补充道?:“吴伯家的小儿子也可以暂时排除,他身体不好,还有些?残疾,魂魄肯定不稳,岳立山的转世,应该不会这?样。”

时灿想了一会儿,摸着鼻尖苦恼道:“寒哥,你?发没发现,剩下的这?三家人,倒是挺耐人寻味的。”

殷栖寒明白他在说什么,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一点一点:“老李家,‘立’的谐音,老单家,‘山’的谐音,邱倒不算什么谐音,但?丘和岳意思相近,好歹也占了半边,这?三家合起来,确实很有意思。”

岳立山这三个字拆成了三个姓,到底哪一个才是他们想找的那个人?

推想半天,没什么结果,最后时灿打了个响指:“走,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去亲自见见这?三个人,见过一遍,心里应该会有些?判断。就算没有,大不了还有直觉呢。”

“实在不行,等晚上?我们设置个精细点的法阵做个屏蔽,我查一下生死簿,看看谁不在上面。小心点,应该不能被那人察觉到。”

这?边近山,气温比城里低几度,也许是前两天刚下过秋雨,土地潮湿,有一点点泥泞。

殷栖寒一边走一边评价:“这?村子风水不错。”

时灿很赞同:“山脉环护,藏风聚气,夏宁村正好落在‘寻龙点穴’的龙头上,这?村子不发家致富,都对不起祖坟冒的青烟。”

他们一路往里走,这?里的人显然对自己的价值认知准确,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立着广告牌,写着“XX民宿”的字样,就是缺乏创新精神,一路下来全是民宿,怪不得村口那几个人抢着拉客了。

岳昭特惋惜:“白瞎了白瞎了,元素太单一就没意思了,这?要是办几个民间小型艺术馆,建一条商业街,卖点工艺品伴手礼,每逢周末节假日弄点节目,肯定比现在更火一百倍。”

看把?他遗憾的,时灿说:“这?风水好,你?让岳大哥过来投资,你?当项目经理,就随便弄弄,我保证赚的钱让他再也不骂你?废物点心。”

岳昭听进去了,摩拳擦掌:“那敢情好,我先在这搞个酒吧……”

“反了你?了小畜生!今天老子不打断你的腿,你?他妈真?不知道谁是你爹!”

岳昭的畅想断在一声喝骂中,循着声音来源看去,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不断挥动着手中的木条,骂骂咧咧的抽打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那少年眉清目秀白白净净,既不还手也不还口,直挺挺站在那里让他打。

他们身后的屋子门口,还立着一块有些?褪色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单氏民宿”。

这?个村里只有一家姓单,这?就是刚才村民们介绍的那个单家?

时灿被这?个场景次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清喝一声:“别打了!”

那男人住了手,疑惑的向他们方向看来,这?没什么好气:“你?们谁啊?”

“来旅游的,想住店,想找个年轻点的向导。”时灿语气硬邦邦的,比他更不友好,用胳膊肘暗暗怼了岳昭一下。

这?俩人从小就在一起上房揭瓦野惯了,根本无需对暗号,岳昭瞬间心领神会,微微仰头鼻孔看人,把?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他价值不菲的名表,又扯了扯衣领,将脖子上?挂的金镶玉拿了出来。要不是显得蠢,他真?想把他那一串镶钻的车钥匙都抖出来。

顿时男人的态度就软和许多,他挂上?笑脸将手中的木条扔远,弯了弯腰:“几位里边儿请吧,我们家干净,包您住得舒服。”

他不自在的用手摸的少年的头发两把?:“孩子不听话,刚才教训了下,让几位见笑了哈。”

时灿看了那少年一眼,心道?果然见面之后下判断就容易多了,这?孩子瘦骨嶙峋的,就算村民们拍着胸脯言之凿凿说他今年刚满十八,可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五六。

但?他应该不是他们要找的岳立山转世。

从面相看他天庭饱满,轮廓柔和,是福泽深厚的样子。如果是生死簿被动过手脚的人,面容上?或多或少能看出些端倪,要么吊梢眼,要么鹰钩鼻,或者嘴唇扁平刻薄样,总之长相来说,他实在不符合。

显然殷栖寒的想法和时灿一模一样,他的目光从少年身上?转移到中年男人,脸色淡淡的:“不用了,你?家看着没眼缘,我们换一家住。”

“等会儿,”时灿一把?拉住殷栖寒的手,另一手指了指那个少年,跟男人说,“我们不在你家住,但?是想雇他当向导,按天收费,你?开价,你?看成不?”

男人喜上?眉梢:“一天两百。”

时灿爽快的给了他一千块钱:“我先订五天,做得好再续订。不过先说好,我们几个想去的地方多,你?们家向导可得好好当,要是走到一半因为胳膊疼腿疼走不下去了,以后我就换别人了,清楚没?”

闻言,那少年回头看了时灿一眼,目光满是早熟的感激。

男人喜滋滋的拿了钱,领着少年回屋了,殷栖寒看了两眼,扭过头对时灿笑道?:“你?看出他大概率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吧?”

“看出来了,那不是怕他再挨打吗。”时灿刚才拉着殷栖寒的手,一直没松开,他们的掌心严丝合缝的扣在一起,拢的两人的手都暖暖的。

岳昭也看见了刚才那少年裸露出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的印记,对那个男人一点好印象都没有,咬牙切齿的:“天底下哪有这?样当爹的。简直把孩子往死里打,就跟……”

时灿瞪了他一眼。

岳昭后知后觉的止住话头,陪着笑脸很僵硬的转移话题:“……那我们一会儿到底住哪家?”

“先去老李家看看,”时灿指前面街角处,“金角银边草肚皮,他家风水最好,反正比那个老邱家强多了。”

他们三人一起走近了李家特色民宿中。

街口斜对面的一家小房子门口,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正坐在台阶上画画。她慢条斯理的随心画,听见动静回头,冲正走来晒衣服的男人说道:“爸爸,你?歇一会儿吧,我去晾衣服。”

“喜春,你?就别动了,”中年男人一脸慈爱的笑,“你?感冒才好,爸爸来就成,刚才外面什么动静?吵吵闹闹的。”

“单叔叔又打人了呗,真?不知道他的脾气怎么那么差,天天把?儿子往死里打,天底下的父子哪有这?么大的仇啊?”

男人晾衣服的手顿了下,摇头笑了笑,没说话。

“刚才还有件事挺有趣的。”女孩偏着头,笑吟吟的说道。

她一指街斜对面的李家特色民宿:“刚才过去三个游客,打头的哥哥长得很漂亮。”

停了下,又说:“人也蛮有意思的。”

她低头在手中线圈网格本上画了一个萌萌的图案,上?边圆乎乎的,下边是锯齿形状,脸上两个圆圆的眼睛,一个微笑的嘴。

就像一个Q版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