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是个搞建筑设计的。

他们这一行,最大的特点就是往死里加班。工作这几年,他经常会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顶着两个人间不值得的黑眼圈,一脸呆滞的从写字楼里出来,懵逼的结束这一天的工作。

老张其实不老,主要是被蹉跎了,刚过二十四本命年头发却已经剩不多了。作为一个老实木讷,沉默寡言的社畜,老张从小到大都是个背景板,吭哧瘪肚埋头苦干的人设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但平凡不代表他没有伟大梦想,为了攒钱买房,他工作积极,从来不无故旷工。

从任职以来,老张就逃了那么一次加班。谁知这一次,就把他一潭死水的人生搅和成了狂暴巨浪。

农历七月十四,他把甲方要求的大红大绿圣诞色第十四版设计图纸交上去的时候,得到了一句“我感觉还是第一版好呢要不还是第一版吧,但是还有几个地方要改改”,这让老张早点下班的计划泡汤,他第一次发出了弱小的抗议——决定现在立刻垮个批脸回家睡觉,然后……然后明天早点来上班。

老张琢磨着,今天下班这么早,活都没干完,明天肯定要通宵的,他开车到了家门口的十字路口时,犹豫了一下,最终把他的比亚迪停在了路边,拿出后备箱里存放已久的纸钱就地烧了。

明天他没时间,那就凑合着今天提前给了吧。

结果烧完纸后,老张刚准备上车,这一回头,竟看见自己身后有一个美丽的少女正盯着他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她面容皎洁,嘴唇嫣红,穿着薄黑风衣,踩着双长靴,跨坐在线条凌厉的黑色大赛上,夜风一吹,她碎乱的刘海拂开,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老张立刻就紧张起来了——倒不是怕遇见女鬼,他那颗工科直男头还想不到那一层,他只是害怕被抢钱或者交保护费,在他的认知里,骑摩托车的都是不好惹的不良少年少女。

别看他岁数大,但是他胆子小啊。

“你、你好,那啥……有事吗?”

少女点了下头,将头盔勾在车把上:“你别紧张,我想请你帮个忙。”

老张松了口气,关心道:“啊,这好说,大晚上的,你是……你是不车坏了?”

“不是,”少女笑了一下,“我想找一个人打听些事,请你帮我引荐一下。”

按理来说,他们的对话没毛病,但出现在四下无人、纸钱余烬还闪着点点火星的十字路口,就觉得好像有那么点诡异。

老张讷讷的点了点头,心里纳闷:他的社交圈可谓是非常清爽,别说亲朋好友,熟人都没几个,这姑娘怎么就找上他了呢?

“这没问题,那个……那个啥,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时灿。”

时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荧黄色的便利贴递了过去,“我时间不多,就直说了,我要找您父亲聊个事,但我需要你为我引荐……”

一阵夜风吹过,无端端带起初秋的寒凉,老张咽了咽口水,半天才憋出一个:“啊?我爸?”

“对,你父亲在‘望天山三十七拐’当了几十年司机,那地方不允许自驾游,走盘山路就像走钢丝,只有老司机才能上。我听说,他是一位很优秀的司机,从业以来连剐蹭的小事故都没出过。对他车技称赞的游客数不胜数,他就是望天山车神。”

老张嘴唇颤了一下,接过便利贴也没细看:“不是……你、你想去旅游?你想让他带你上盘山路?”

时灿不置可否,只看着他。

“可是……姑娘,我爸都走了三年了……”老张低着头,十分艰难的说,“你既然听说过他是个挺出名的司机,那你难道没听说过……三年前他、他报复社会,留了遗书在盘山路最后一拐直接开车冲下了悬崖吗……”

时灿表情一点也不惊讶,语气也淡:“我知道。所以我有话问他。”

老张微微张大了嘴,下意识退了一步:“姑、姑娘,你……”

“你别怕啊,要不是没办法了,我不会来打扰你。我找了你爸很久,现在终于有点线索了。只是我现在不能直接提审他,所以才需要你帮个忙。”

老张看着一脸认真,说话冷静又平缓的时灿,怎么看也不像是神经病:“小姑娘……你明明知道我爸死了,你还要找我爸……问话?找一个死人?”

“对,”时灿点头说,“你放心,没有任何危险,我办完了事会帮你清除记忆,绝对不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时灿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倏然冒出一团幽绿的火焰,“我没和你开玩笑,你同意就立刻跟我走,不同意,我绑你走也行。”

老张脑子嗡嗡的,分明有一个声音在对他大喊: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但是他活了这么久对人说“不”的技能还没有点亮,还有,他爸……

他咬咬牙,听见自己有点发颤的声音说:“那我该怎么帮你呢?”

时灿戴上头盔,发动车子:“上车。现在是十一点零五,还有五十五分钟,地府大门开,我们去离这最近的阴阳通道等着。你拿着我给你的东西贴到脑门上,你爸就能第一时间出现。”

老张目瞪口呆的看着带上头盔后的少女,她整个人的气场一下子凌厉起来,那气质怎么说呢,特别像一领导,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腿肚子发软。

这个认知让老张紧张地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便利贴,这才发现,时灿给他的并不是什么学生党的文具用品。

是一张布满鲜红符文的符纸。

“上车啊,愣什么呢?”

这时候了,老张还能生出一丝丝羞怯:“坐你这个车?多不好意思啊……那我开车跟着你吧。”

*

黑色的大赛呼啸而过,带起路边的残叶,打着旋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时灿戴着耳机,听电话那边叽哩哇啦,头都大了:

“我在外面忙着呢……是,今天不回去了,明天上课点名帮我喊下到。”

时灿扶了扶有点松动的蓝牙耳机,“大晶,冷静点冷静点,我知道明天有专业课补考,我知道挂科没有毕业证,我肯定参加,那不是晚上考吗。”

“行了,挂了,回去请你吃海底捞。”

时灿一个漂亮的刹车停在路边,摘了头盔,拨了拨被压乱的头发,抬手看了下表,还有十五分钟。

老张随后也把车停好了,颤巍巍的走过来,看见下了车的时灿时他愣了一下——这姑娘穿着风衣骑个大赛风驰电掣的看着不好惹,没想到站在地上也就一米六。

时灿把耳机收在外套口袋里,指了指她旁边的空地:“愣什么愣,过来上这站着!”

好吧,这气场还是两米八。老张乖乖过去站好,犹犹豫豫地:“姑娘,请问、请问这个咋用啊?”他指着手中的黄符问道。

时灿看他一眼,“贴脑门上,别掉了就行。”

老张吭哧了半天:“哦……那个,还有,我能不能问问……姑娘你是哪路高人啊?找我爸啥事啊?具体的情况报道里不都写过了吗?而且事都过去三年了,你、你咋才来找他呢?不是……一会真能见着我爸?我能跟他说说话吗?”

时灿没说话,目光有些锐利的看着眼前的十字路口。

“姑娘,你是……”

“我是受害者家属,”时灿看着他,语气有点凉,“对三年前那事,我有很多疑问。你爸活着,这事得归警.察管,现在他死了,这事就归我管。”

老张下意识膝盖一麻,差点给时灿跪了——受害者家属这五个字,三年来对老张来说就是地狱,但凡顶着这个身份的人出现,他随时都会得到歇斯底里的质问或是拳打脚踢。

老张沉默了一会,时灿不打他不骂他,因为冤有头债有主,人家有能力,要直接找他爸。

在这寂静黑深的夜里,老张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磕磕绊绊的开口:“对、对不起啊……”

“我、我爸其实是一挺善良挺淳朴的人,成天乐呵呵的,我真的想不到他会……直到他出事前我都没发现他长期抑郁,其实我一直都没法相信他能干出这种事……”

“他真不是这样的人,你可能不信……”老张的声音小了下去,“拉着无辜的人和他一起死……我爸真不是这么丧良心的人。”

他小心地看了时灿一眼,“他车上有四个年轻小伙子,你叫时灿……那你是、你是那个——”

“别说了,把符贴好了,”时灿看了眼手表,“大门还有五分钟就开了,你记得一会无论看见什么,都别大声喧哗。”

多么耐人寻味的要求,刹那间,老张脑中迸发了许多画面——或青面獠牙或头断血流的鬼,如同春运一样从大门里挤出来,发出植物大战僵尸里僵尸先生们的饥饿声音,一瘸一拐的涌向他……

“啪”的一声,老张把符纸拍在了脑门上,悄悄往时灿身后站了站。

这五分钟似乎格外漫长,老张老老实实的盯着地面,忽然一阵风起,带来一股阴凉,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蓦然改变。

老张悚然抬头,十字路口依然寂静萧瑟,却仿佛罩了一层影影绰绰的膜。

下一刻,他倏然睁大眼睛,看着十字路口中间的气流以肉眼可见的变化扯开了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