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气不好,总是阴沉沉的,不到下午,乌云盖日,没一小会就下起了雨。

车内的光线越加暗淡,白鸥紧皱着眉毛,使劲咬着嘴唇,僵坐在角落里。

前排副驾驶的年轻平头男子,凶狠的瞪了他一眼,说:“你个傻子被别踏马吐车上!”

白鸥被年轻男子的声音吓得骤然睁开眼睛,急忙摇摇头,艰难的开口说:“不吐的。”

年轻男子嫌他晦气,低声骂了两句,“早知道他晕车,就给他灌点安眠药就好了,搞得老子也不舒服了,死傻子,没一点就我喜欢的。”

驾驶座上的中年男子咳嗽一声,“好了,别骂了,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傻,现在送到家,以后就不用在你面前晃,别忍不住。”

车子行驶到服务站收费口,白鸥探出头呼吸了两口气,觉得舒服了,又猛地吸了口气,

年轻男子怒道:“别几把乱动!”

白鸥赶紧坐好,不敢动弹。

但是车行驶起来,脑袋里的眩晕感汹涌而来,胃里肚子里翻滚着,喉头涨的难受。

白鸥捂住嘴巴,生怕吐出来。

下了车,一股冷风迎面而来,白鸥觉得舒服多了,他转头看了看四周,觉得有些陌生,不禁看向了年轻男子。

“看什么看!”年轻男子扭头昂声吓唬白鸥,随即说:“老子今天终于能摆脱这个傻子了,我爸也是真的,还那么好心给这傻子留了个宅子,反正他一傻子送疗养院不就行了,费那钱找什么保姆,还不如把钱给我去买车。”

中年男子拿下行李箱,笑说:“好了,好了,你爸聪明着,养着这傻子是有用的。”

穿过小区绿化带,路过一个富丽堂皇的喷泉池子,在一处池子边上的复式楼前他们停住了,中年男子找了门卡和年轻男子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白鸥有些晕车,还没有完全缓过来,蹲在门前喘气。

一道灯光从里面的小径里射过来,黑色的轿车停了下来。

停了一会,见白鸥还是没有躲开,车上的人开门出来了,瘦高的人影从灯光前绕过来,投射一个长长的黑黑的影子。

“你挡着路了。”

白鸥听见这个声音,昂起头看向来人,因为背光,没有看的太清楚,但他还是听话的往后挪了几步,后背抵在冰冷的墙面上。

只听对方迟疑的喊了一声,“你···”

他向他缓缓走来。

“白鸥?”他停在了白鸥前面,弯腰定定的看着白鸥的眼睛,似乎在确认什么。

白鸥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刚刚按下去的反胃奔腾而上。

“是你···白鸥。”苏况确认了是白鸥以后,竟然笑了一下。

白鸥打了个嗝儿,再也受不了,张嘴吐了一地都是呕吐物。

听到声音,里面的人终于记起来还有白鸥没进来,一边走出来一边怒骂。

“你踏马傻子吗?老子叫你进来,你蹲门口外边干什么?”

苏况闻言,眉头拧了起来。

白鸥吐完了,觉得舒服了,他傻乎乎的笑了下,然后用袖子要擦嘴。

苏况豁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别动。”

本来骂骂咧咧的年轻男子走出来就闭嘴了,他茫然惊讶的看了一会苏况,后知后觉地喊:“苏总?”

苏况扫了一眼里面,随即从口袋找了手帕,给白鸥缓缓擦起了嘴巴,然后吩咐:“拿水,马晓宇。”

马晓宇大惊失色,怀疑自己看错了,认真看了苏况好一会,才跳起来转头进屋里找水。

苏况扶住白鸥的肩膀,接过来马晓宇送的水,给白鸥喂了两口,然后看向马晓宇,“你们送他一个人回来?”

“嗯···”马晓宇冷静了些,回答说:“我爸给他找了保姆,让他住他自己家,免得他老想家。”

白鸥靠着墙,抱着水杯喝了两口,正要咽下去。

苏况忽然说:“吐出来。”

白鸥哇的一声吐出来了,水渍溅到了苏况昂贵的灰蓝色西服上,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只是轻轻的擦着白鸥的嘴角。

“现在可以喝水了。”

白鸥闻言,抱着水杯喝了一口,然后昂着头,认真的辨认眼前的男人。

过了好一会,他啊的一声,惊喜的喊:“我认识你!”

苏况听见白鸥的声音,恍惚了下,只觉得浑身骨头骤然紧缩,发出了战栗的咯吱声音,内心涌荡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

“苏总···”马晓宇还站在边上,小心翼翼的喊了声。

苏况回过神来,直接问:“那今晚呢?他一个人在这里?”

马晓宇赔笑,“对,我今天要和我舅回去了,明天保姆就来。”

苏况扬了扬眉毛,“他有些精神问题,你让他一个人在这里睡一夜?还是三年没人住的地方?”

马晓宇不知道苏况生什么气,可能就是给白鸥找场子,毕竟他们两家以前也是认识的,便挠挠头说:“那也没办法,我也不能在这里陪他这个···”

好在反应快,没有脱口而出傻子这个字眼。

苏况仍旧望着他,不做声。

马晓宇被他看的头皮发麻,正要说话。

“那你还真是白鸥的好表兄,真为他着想。”

马晓宇被苏况说的脸上火辣辣的,也有些生气,纵使知道他苏况有两把刷子,也不满的回怼:“你就知道说我,你不也是知道了现在他一个人在这里,你怎么不看着他,和他睡一块?”

“好。”苏况痛快应下。

“······”

马晓宇他们离开后,门前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白鸥和苏况,刚才乱糟糟的空气和吵闹似乎被两个人离开全部都抽走了。

白鸥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垂着眼睛看着地面。

苏况望着他,心中烦闷不已。

白鸥和苏况是其实根本算不上熟悉,只是能叫出彼此的名字,现在忽然应下来,苏况自己也搞不清楚。

三年前,白鸥意外出车祸,一夜之间变成了傻子。

在整个上层圈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白家捂住了对外的消息,但是耐不住圈子里的人嘴碎,一传十十传百,车祸以后没几天,几乎人人皆知,已经成为所有人的笑谈了。

白家早年是做书画生意,碰上好时候,赚了不少钱,转而开始做房地产,也赚得盆满钵满。

但是白家运气不好,白老爷是独子,早年丧妻以后,也没再娶,本来是想要培养聪明伶俐的白鸥,但没想到就在白鸥十九岁的时候出了严重车祸,脑袋出了问题,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智商犹如七八岁的孩子。

白老爷伤心之下,竟然中风了,没多久就去了,留下了个白鸥一个傻子在世,常被那些远亲的兄弟们欺负,马家就是其中一个,转移了白鸥大部分资产,按照现在马晓宇的说辞,就留给白鸥一个三层复式楼了。

苏况叹口气,刚刚随嘴应承倒不是故意的,只是心里有股气没处撒。

他认识的白鸥不是这傻乎乎样子,他记忆里那个清隽美丽的人,浑身发着光。

其实苏况记得很清楚,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白鸥十八岁的生日宴会上,苏况借口跑到二楼抽烟,正好白鸥坐在二楼走廊深处钢琴下面谈着不知名的曲子,光从彩色玻璃里照耀下来,撒在白鸥他身上。

那就是苏况第一次看见白鸥弹钢琴,从里面看,光线微弱地照在钢琴上。只有那双手经过的琴键,耀眼夺目,看上去琴键像是用金子做的。光漫出来像是水波荡荡漾漾,也许是由于光线的反射,或是光线也照射到那里,恬静地映照着,闪闪发光的小水波,白鸥像是抱着秘密的深海鲸鱼,缓缓没入海底。

白鸥忽然轻笑一声,走上前一步,踩着了苏况的影子,仰头冲着苏况傻笑。

苏况感觉自己心跳忽然停了一瞬,尽管知道现在白鸥就是个孩子心智,但是他的身体模样已经变成大人模样,只是头发软软的,眼睛好像是因为自己车前灯光影响,似乎变成了深蓝色,一抬头就完完全全暴露在自己眼前,好像是整个世界的蔚蓝色都藏在他的眼珠里。

“你···”苏况喉结滑动,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只是淡淡的说:“你要进去看吗?”

白鸥沉默了一会,说:“我认识你。”

苏况点头,没有不耐烦,只是低声说:“嗯,我知道。”

白鸥龇牙笑了笑,“那我进去看看。”

苏况愕然,忽然反应过来他就是在试探自己,不由笑出声,想不到傻了以后也是傻子里的聪明人。

两个人进了白鸥家,白鸥自觉地进门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腰杆笔直,活脱脱的小学生模样。

苏况在白鸥家转了圈,积了三年的灰尘已经厚的有几毫米了,客厅里到处是垃圾,看走之前白鸥被带走前在这里也吃了苦。

后面落地窗确实还放着那架钢琴,苏况走过去,拂开了琴盖上的灰尘,打开一看里面也漏了点灰。

苏况又想起了那晚弹着钢琴的白鸥,他忍了忍没去碰琴键。

稍稍一打量就知道这里面住不了人,苏况回到客厅,喊白鸥:“去我家。”

白鸥歪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不太懂苏况的话,但是看见他对自己很好,不像马晓宇那样老骂自己打自己。

“为什么?”

苏况扬眉,还知道问为什么,他顿了顿,说:“因为我们俩是认识的,我们是朋友。”

“朋友就可以去你家吗?”白鸥继续问。

苏况不耐烦了,他今天晚上有饭局,为了白鸥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可是本可以撒手不管的,可就是狠不下心来,只能带回去看一段时间了。

他也不指望白鸥可以知恩图报,就想着他能安安静静的最好了。

白鸥又问了两遍,苏况才开口和他解释,一直强调自己会对他好,给他地方住,给他东西吃。

白鸥一听有吃的,忙不迭地站起来,几步走到苏况面前,说:“我去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