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望下去,告诉我,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城堡、木屋、稻草房,草场、绵羊、奶牛,还有忙碌的农奴与自由民,尊敬的神父。”

“大人,我看见远方的马队向此而来,是效忠领主的骑士。”

“……”

少年们站在穿着白底金纹的法袍的神父身边,依次说出自己的答案。

他们的脚下是座小山丘。绒绒绿草沿着坡度蔓延,恰好可以将这片庄园尽收眼底。

“我呀,老师,”金发少年抬头,自信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形的屏障。“我看见等阶分明的羔羊们依神的教诲,做着自己当做的事;我看见天地之间尽为神的造物,沐浴神恩。”

艾伦在心里为他大力鼓掌。

“好孩子,理查德。”神父的目光柔和许多,安慰地扫视愧疚得低下了头的另外十几人。

抢在神父发现自己之前,艾伦开口,笑道:

“我看见那群山德拉羊被照料得很好,要小心它们变得太胖,不然,时间久了,羊毛会失去光泽。那边的枯树看起来挺适合雕刻的。神父,您允许我等一下去捡几根枝条吗?”

哪怕早就听说过艾伦是个什么样的人,少年们仍然面色古怪地看向他。

他们是被教会选中的,从儿时起就由教职人员养育,吃的是白面包,不必为生计劳碌。他们被悉心教导,教义、战技、文法、敌国的语言……都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方面深入修习,以期未来成为圣骑士、学者或教职人员,为教会做出贡献。

而艾伦,这家伙,宣称自己的愿望是为神造出更恢宏的塑像、为教皇造出更庄严的冠冕、为教职人员设计出更圣洁的制服!

他们在训练场上挥洒汗水的时候,艾伦骑在旁边的树上吹着口哨用炭笔画画。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神父露出温和的笑容:“神恩赐我们,教我们中有特殊才能者窥见凡人不可见之物;祂也教我们余下的,发挥自己的天性。”

“愿荣耀尽归于神。”少年们齐声说道。

“好了,孩子们,尽情去看看这片土地吧,你们中的几个即将从这里开始传播神的福音。理查德留下。”

话音刚落,因为出远门和未知的前途而兴奋的少年们便四散开来。

艾伦瞄好了那几棵枯树,不会有人不识趣地凑近。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向那里走去。

一只手搭在了艾伦肩上。

理查德目光诚恳:“艾伦,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你的目标是好的,有价值的,神会欢喜。”

“谢谢你,理查德。你真是个好人。”

艾伦偷偷松开了衣兜里捏着火柴盒的手,弯起眼睛。“你将来肯定能当上大主教,到时候我为你缝一身法袍好不好?”

“啊,这个,你怎么知道……当然!”

被戳中心事的金发少年面色微红,忍不住瞥了一眼左上角的虚空。理查德这副表情就和艾伦在某个夜晚爬窗回房时,看见他偷偷比量小教堂里珍藏的大主教在一次救治穷苦人时留下的、脏污了的罩衣大小的样子一般无二。

“那我们说好了。”艾伦点头,挥手离开。

他能感觉到,围观了他们的对话后,神父相当满意。教会选中理查德,真是捡到宝了——就像教会选中艾伦,真是捡到鬼了一样。

鬼,没错。艾伦是俗套的,横死后穿越的产物。

有时候艾伦想,按平行宇宙的观点,会不会是所有人都在不同节点穿越到不同的世界,而被穿越的本世界人再次穿越,如此循环,来填满无穷尽的爆炸级的世界数量?

一个小包裹在艾伦肩上晃荡,跟他走向枯树下的空地。

包裹用的是他自己织出的斜纹布,里面装着的东西都精心挑选过:纸包的粗盐、胡椒和糖,镀银的鼻烟盒里的奶酪,一个粗陶的小壶,捆成一束的细铁丝,皮革封面的厚纸本,结实的既可以撕下来擦拭炭笔画面又可以用作武器的长条黑面包……

符合一个在教会成长的醉心艺术的预备教职人员身份,也相当奢侈。

艾伦放下包裹,坐在枯树根上,捡起一根枯枝,掏出小刀,像模像样地开始雕刻,实际心里想的全是该怎么打只野兔子来吃。刚才神父问的时候他忍住了没有说,他还看见三只野兔子快活地跑过。

算偷猎吗?不算偷猎吧,他们怎么说也是领主邀请来的客人。

啊,要是能留在这里就好了。他估计会得到个介于传教士、家庭教师和画家之间的职位,就是说,如果领主有年纪幼小的孩子的话。

木屑沙沙落下,被艾伦拢成一小堆:这是上好的引燃物。

显然,教会希望把那几个圣骑士预备役安插进领主的骑士里,跟着积累经验,扩大未来对领主的影响力。理查德呢?预备牧师?艾伦想不出太多,他能接触到的信息有限。

艾伦乐得如此。如果可以,他希望离斗争边缘再远一些。

时间不多了。

艾伦看向天际的浮云,仿佛要为手中的木雕找些灵感。

没人注意他。艾伦飞快地向左上角转了一下眼睛,又飞快将视线滑回来,速度快的像是用晚饭时苏珊大娘颠下去一块小牛排只给他留下土豆的长柄勺。

在那里,在「被选召者」的视野左上角边际,悬浮着一块小小的,只有玩家本人才能看见的半透明光屏:

[距游戏开始还有2391人]

艾伦穿越后第二天,捂着自己被打破的脑袋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光屏突然冒了出来。

当时距离游戏开始还有十多万人。

八年来,这个数字不断减少,毫无规律,有时一天锐减一千,有时一周才掉个位数。也许下一秒游戏就会凑满人数开始,也许还要等待一年两年……谁知道呢。

教会所谓“凡人不可见之物”,是对游戏光屏的委婉称呼。

从各地挑选、养育孩子的行为从四十五年前开始,明面上的理由是遵循神的谕示,要防止异国的伪神扰乱人心。

实际上,教会凭借某种不确切的方式筛选着可能成为游戏玩家的人。

他们这座小教堂选中的八十多个少年中,三位可以称呼神父为“老师”的应该都是「被选召者」,这还没有计算由修道院修女们负责的女性部分。将这个数字推广到全国近千座教堂、加上大城市的人数差异,四十五年积累之下,掌握在教会手中的玩家数量惊人。

艾伦本来是会按部就班,像别人一样惊喜地将自己“蒙神恩赐看见了凡人不可见之物”的事情报告给神父的。

但原本的艾伦身上脸上尽是伤口,头盖骨破裂,被活活打死。那是在另一个教区。

动手的,是另一位「被选召者」。

“呼——”吹去木屑,艾伦摩挲着手中木块粗糙的边缘,轻轻叹了口气。

他刻的是一架小风车。每当走神的时候他总是刻小风车,这是第147架。原本的艾伦向往风车下的磨坊。

“你刻得不错,为什么叹气?”

声音从艾伦背后传来。

他早听见了皮靴踏过枯枝的轻响,丝毫不以为意,斜躺在树根上笑:

“有人不打招呼偷看,我还以为要偷学呢,当然要叹气。不过,你夸我又关心我,那就算了。”

“你!”来人压下好心被误解的怒火,“一块破木头有什么好偷学的。”

“这确实是块破木头。这么说,骑士的盾也只是块烂铁片,你当然是要去偷学骑士训练的喽?”艾伦说着,手中刀刃灵巧翻动,为木风车添上细致的砖纹。

“我用不着。别觉得别人都和你自己一样。”

来人走到艾伦面前,俯视着他。

小羊皮靴子,刺绣的黑色紧身裤,鎏金的佩剑和雪白的领口。

艾伦下意识地用视线丈量起他的身材,从脚腕向上一寸寸扫过,在腰、胸膛和脖颈逗留许久,琢磨这人适合什么样的装束,还有什么改进的余地。

然后,艾伦终于看见那张俊俏的、满是怒气的脸。

“你在看什么?”

“当然是在看你。”艾伦认真地回答,“我觉得你长的不错。”

“哼,算你……”

“虽然没我好看。”

风从四面八方拂过,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泥土混合着草木的气息中,布兰·德·维恩作为维恩领领主的独子兼第一继承人,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吟游诗人们所描述的、美貌的乡间女子吸引贵族注意力的惯用伎俩。

就是性别出现了一点偏差。

布兰轻轻叹了口气,想到面前人“艰难地惹自己生气”的“良苦用心”,怒气随之飘散。

“你又为什么叹气?”艾伦歪着头,“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说不准就有人被蒙蔽了双眼不这么想呢。”

毕竟这人浑身上下都是金钱与腐朽的贵族气息。

“没关系,我明白了。辛苦了,我会选择你的。”布兰回忆着礼仪教师所说的,屈尊弯下腰,伸出了手。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艾伦感觉自己似乎有了离开教会、在草场上猎野兔的机会。

他笑着搭上布兰的手。

这种感觉,在艾伦注意到布兰的目光习惯性地向左上角瞟了一眼时,达到了巅峰。

[距游戏开始还有2389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