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珣这俩字,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是个名字。

【高】是她的封号。

字义同皋,泛指水边的高地——就类似于临川王,临江王一类王号中,“临川”和“临江”的部分,简明扼要告诉你这人的封地在哪。

而【珣】字是个礼号。

珣玗琪,是一种硬质玛瑙石的名字,这玩意儿在地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上,拥有绝对不容亵渎的神圣意义:

据说上古部落时期,初代地君自风雪中走出洞穴,和山川所化的地祇签订了地契,留下一页地书。

那上头绘制了人类足迹可达的三山四原五岳七河十二谷,代表着地国对于目之所及的一切土地,都拥有上天赋予的绝对掌控权。

那页地书的材质,就是珣玗琪。

珣字位列第一,指向性也一直都非常明确——它代表储君。

这两个字,是高珣花了十五年时间,硬生生抢回来的。

具体的抢夺过程其实谈不上困难,但对除她以外的其他参赛选手来说,显然不够友好,以至于“储君”明明已经是个肉眼可见就十分招人恨的职业了,到她这儿,仇恨值又翻了一倍。

托它的福,高珣在“诅咒”这一领域的经验,可以说是相当的丰富。

主要擅长的是被人诅咒。

打从她五岁那年光着脚爬上云台,成功把上泱剑从钟池里捞出来那一刻起,她的叔叔伯伯、弟弟妹妹、以及弟弟妹妹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大概就开始按着一天三顿饭的频率,在兢兢业业的扎她小人。

再虔诚点的,可能还在某些山野神庙里偷偷祈过愿。

神神叨叨的双手合十,对着泥塑木偶许诺些“信男信女愿茹素半生”或“折寿三年”的条件,再满怀期待的点上几盏花里胡哨的长明灯——

估计每年光香油钱都得花好几贯

——只求上天能因此聆听到民意,赶紧让那死小鬼原地暴毙。

就这些,其实都还是毛毛雨。

就高珣所知,在她十五岁举行问天礼前夕,京畿方圆八百里内的巫卜行业,曾经很是隐晦的热闹过一阵子:

明面上的说法,是“储君将要登台以身问天,旁门左道为表尊敬,甘愿退避三尺”。

所以不论是主营占卜问吉凶、还是擅长巫蛊下咒的另类手艺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恭恭敬敬的关闭了门庭,安如鸡的表示:他们最少半个月不会开张接|客。

但私底下,这些专家们悄无声息的换了地方,在各方金主们的授意和支持下开坛做法,对着云台的方向努力发功。

这里头估摸着得有一半……

不是,再准确点。

一多半吧。

这一多半,都是情真意切的在盼望着能把她咒死。

毕竟问天礼要持续整整三天,时间不到礼就不成,礼若不成,他其人就还有机会——你看云台有那么高,台阶都好几百节,那倒霉玩意要是登台半道上脚滑摔下来,直接跌死了岂不美哉?

做人嘛,梦想总是要有的。

高珣对此乐见其成。

因为问天礼这个东西,本质是一道历代王储都要经历的考验,它考的,就是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天命”。

要是随便咒一咒就敢死给观礼嘉宾看,那还有什么资格统御十方地脉,做地书之主?

正常人大概理解不了这种心态的,但高珣作为一个从小就笃定了自己【天命所归】的人,对这种可以验证自己神圣性的仪式,一直怀抱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热情。

——她当时雄赳赳气昂昂的一口气爬了八百多级台阶,站在云台顶端时,根本没闲工夫低头看风景!

除了感叹着我果然为天所眷之外,她甚至不怎么过瘾的想跳下去再爬一遍。

但有些诅咒,其实是会生效的。

毕竟当时能被请去发功的,都是些能在京畿混出名声的手艺人,多少都有两把压箱底的刷子,何况是大家一起发功,合起来的刷子得有好几十把。

只是高珣爬楼梯的时候有点热血上头,那些偶尔出现的幻象、黑光又或是噪音,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直接就被她澎湃的精神给撞碎了。

问天礼完成后,国内因为大局已定暂时安分了下来,但随着她开始履行储君的责任,率军出镇天明山,来自友邦的“亲切问候”,便分秒不差的接踵而来。

天明山,是横贯整座大陆的庞大山系,虽然被地国当做三山之首写在了地书上,但显然,想要完全占据它有点不现实。

千年以来,五湖四海的热心群众们围着它打了好几架,其中有名有姓到可以上历史书的,就能数出三次。

打来打去简直没完没了。

后来大家打累了,干脆约定俗成,地国只管山南到河谷的丰裕之地在手就行,而山北——这地方也收不来多少税,也养不出多少人,只要名义主权不丢,发展成啥样都无所谓。

反正地国不会为它花钱。

久而久之,北部被忽视的广袤荒原,就成了无数流浪山民们辛苦求活的地方。

冷酷点说,地国一般把这儿当缓冲区用,正好避免与北部和西部的大型国家接壤,但为了保证名义的主权一直在,他们隔上一阵子,就会派遣军队来扫荡一波。

所幸这里的“隔上一阵子”一直就比较弹性,短的十几年,长的话,三五十年都不一定收割一次,给了他们充分的发育时间,勉强也形成了一片特殊的“王国”。

而在高珣十五岁出镇时,山北已经快八十年没有打扫过了。

在荒原,十年八年就已经够所有“国家”换一遍国王了,八十年——这地方简直就等于是重新投了次胎。

对于荒原上的人来说,吃的,喝的,活下去,反正啥现实的东西都比所谓的文化传承重要,有详细记载的历史撑死了也就只能往上倒三代。

三代以前的,慢慢就进化成神话故事了。

而在荒原人的观念里,如果自己三代之前就生存在这片土地上,那么他们必然就是这篇土地的主人——

——所以山南来的人,必然都是些不得好死的侵略者。

怎么说呢……

因为有了莫名其妙的信仰和荣誉感,这里打起来居然有了那么点难度,而且荒原上人口越来越多,终归是养出了些莫名其妙的本地宗教。

就是那种每次要干点啥前,都得先烧些莫名其妙的草叶,然后呼喊着杀点什么东西放血,弄的战场迎风臭十里,还满地血呼啦的那种,原始性宗教。

主要特点是脏。

不过脏归脏,大家的想象力还是不错的。

高珣一路上打过来,碰见过拿个雕花的木锥子,试图隔空钉死她的。

也碰见过用大型石雕搞镇魇,想让她开战之前发疯的。

还有些更有技术含量的——他们会把瘟疫中死亡的人的血液收集起来晒成血痂,磨成粉后又混合在一起,要用的时候拿水冲开,兜头泼人家一脸。

据说沾之即死呢。

沿途被泼过好几次的高珣表示:呵呵。

反正在这些人眼里,她连呼吸都是错的。

但无所谓的。

高珣日常掩唇,做嗤之以鼻状,心想就你们这个肮脏的地界,根本不值得我呼吸!

但除了脏以外,她对这些迷惑性行为其实并不怎么反感。

荒原人之所以会把希望寄托于这种行为,正是因为正面战场已经没什么搞头了,所有神经病都得有个源头,没有人生来就想自闭。

他们主要是给打懵了。

所以他们跳的越欢,高珣就越高兴,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所有嘶喊吼叫,和爆发式的、对于未知神明盲目且痴愚的崇拜,其实都是在侧面论证她的强大。

尤其发现连诅咒都毫无作用,只能木然迎接失败的时候——

高珣在某个瞬间曾经突然生出些感悟,心知这些人大概在看向自己所崇拜的长生天神时,都不会出现那样卑微绝望到了尘埃里的眼神。

怎么说呢。

她虽然从小就一直很自信,但能被更多的人认同,显然也是件非常值得欣慰的事。

就是偶尔会有点害羞。

这些人玩的最大的一回,是在东北。

那个部族已经立了城,能战之兵将近五千,摆了个有些门道的大阵,似乎是把五千个人的力道加在了一个人身上,如有神助的首领拎着一把大斧头,特别勇猛的在北山军战线里杀了个七进七出。

一点都不科学。

但在她们这个世界,神话传说就约等于纪实文学,因为从现实角度来讲,王族,就等于神族。

比如曾经和地祇签订了地契的初代地君。

——几千年前,他能移山倒海,几千年过去了,地国的每一代新任帝君只要拿起上泱剑,依旧可以移山倒海。

这里头传承的,不止是权柄,更是货真价实的力量。

信仰基本不靠推销和洗脑,毕竟大家都是真的强。

只不过王族各国都有,大家相互兑子,反而都不敢轻易出手,你来我往间,反而是常规军队的互相征战占据了主流。

东北部的这座城市,虽然城头莫得几丈高,城前全是黄土地,人口还没有地国边陲一个小镇的零头。

但从某种玄而又玄的角度来说,其实已经诞生了所谓“国家”的雏形。

而那个可以承受住所有人的力量并使用出来的首领,基本就是在预告着新“王族”的诞生。

一般而言,高珣其实是很欢迎新鲜血液的。

毕竟王族约等于人形核武,世界和平靠制衡,这个平衡机制的构成越是复杂,机制内的各家王族越是害怕牵一发动全身。

但高珣的欢迎有个绝对不能违逆的大前提,就是这帮新王族不能占着她的(重音)土地建国。

事实上,“割麦子”这个事之所以必须得储君来干,就是因为不论多少,打扫荒原时,总会有概率碰上这样的存在。

当是时,孤城落日,荒漠无边。

被刻意染上血红的城墙迷之渗人,烈日一照腥气扑鼻,引来各方蝇营狗苟盘旋不去,膈应的高珣脑瓜子嗡嗡的。

敌方大祭司披头散发,抖搂着一身五颜六色的长羽毛迎风跳舞,那位将要蜕变为王族的首领带着五千兵马,声称要和她决一死战。

北山军踏马荒原三千里,头一次见到这样式儿找死的。

但因为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高珣虽然可以亲自下场打人,但也只能打那个首领——剩下的五千普通人,还是得靠战阵正面怼。

鉴于他当时已经蜕变到一半了,高珣相当给面子的拔出了剑,准备亲手捅死他,而不是凌空一剑给切两半,让他死的毫无仪式感。

结果谁知道打着打着,高珣正准备捅人呢,这家伙原地一笑,突然就带着摆阵的一票子青壮自杀了。

抹脖子抹的那叫一个整齐划一!

几千个人,跟事先排练过似的,血溅五步之下——

——直接糊了高珣一脸。

然后唯一没自杀的那个大祭司哈哈大笑着仰天长嚎,念叨了一些她听不懂的土著咒语,大概就是这个血祭诅咒的最后一步:

他们知道部族灭亡已成定局,此时此刻心甘情愿献上血肉,只求变做幽鬼,无论如何都要死死的掐住南人的脖子,祝这恶魔永世不得安宁!

嚎完嗷呜一声也自杀了。

又是一个血溅五步。

高珣当时的脸色阴的都能滴出水来。

主要是气的。

她嘴唇都在哆嗦,离近了能甚至听见牙齿碰撞的震颤,除了“脏死了,脏死了,脏死了”,基本就不会说别的话了。

她甚至都没有勇气摸一摸自己貌美如花的脸!

你想哦:

这些不知道都潜藏着什么隐性病菌的人类血液,被锈迹满满还沾着人类皮肤毛发的长刀割开,流过一片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充满了汗渍、皮屑、油脂、污垢的皮肤,然后划过半空中飞舞的大头苍蝇,最终——

——糊在了她脸上!

“这是洗区区二百次澡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这必须得三百次!”

但在她殷殷切切拉住下属的手提出要求后,兼任着军需官的对方却只是温柔的拍抚她的手背,然后残忍的表示无能为力:

“虽然水是够用的,但我们没带那么多香料的呀。”

“您将就将就,拿水冲一下好吧?”

但清水冲一冲……也能叫洗澡吗?

人生瞬间破灭了呀!

气到险些失智的高珣看着身后那一长串黑气弥漫的鬼影,强忍着没有立刻把他们碎尸万段,天一得亮,马不停蹄的就去了对方祭神的祖庙。

这祖庙建在地下,沿着城西的一道裂谷蜿蜒而下,拢在两座高耸的山壁间,工艺虽然粗犷,但也颇为宏大。

她专门侧了个身,保证后头那五千鬼影都能从各种角度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然后深呼吸提气,拔出了上泱剑。

对着山头就是一下。

两侧的山体直接就给削成了丘陵,列代首领的墓葬谷直接叫庞大的落石群给填成了平地,别说曾经埋在地下的棺椁了——

——棺椁里你列祖列宗的骨头渣子都能砸成粉粉。

讲道理,要不是石头地普遍肥力不行,高珣都准备组织他们一族的俘虏,专门就在这片“坟头”上种地。

然后到了第三天。

清早太阳正好,她依旧没有驱散那些鬼影,而是干劲满满的吃了顿造反,然后有目的开始满城乱蹿。

反正是处刑军批量斩首俘虏的时候,她去瞟一眼,医师处拾掇尸体集中焚烧的地方,她也要转一转。

就连后勤部队准备重新构建驻点,所以推平原本的城墙那天,她都格外多此一举的去剪了个彩,硬是让这五千英勇的亡灵,仔细又生动的观摩并见证了自家部族消亡的全过程。

完了还每天都想借口花天酒地,主要就突出一个我活的快乐。

后来某一天,高珣突然意识到虽然莫得香料,但除了清水瞎几把冲,她还可以拿酒来洗澡!

消毒杀菌唉。

于是反手就抄了这部族多年窖藏的酒水,直接在原地灌了个池子出来。

赶上不知道是喝嗨了还是泡嗨了的时候,还会给荒原人眼中的侩子手——也就是北山军——发钱。

用的是熔掉他们一族的诸多神像,紧赶慢赶才打出来的金叶子。

发钱的方式,是站在城墙上乱撒。

那场面,乌央乌央的跟下黄金雨一样,捡到就等于赚到,带的全城都热血高涨,没日没夜的和她一起嗨。

当是时,泡在酒浆里的高珣呼出一口长气,熏熏然的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酒醺醉了,侧首挑眉一看,那五千零二个黑影还在。

毕竟是死人了嘛……

但死了就了不起哦?

沾着酒气的嘴角冷冷一勾:信不信三天之内给你气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