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随着那盏灯从叶铭手上滚落,她忽然脱了力一样靠住了门。门把顶着墙上的消音垫,赵信芳倚门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她微张着嘴,想要去拿那盏灯,胳膊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叶铭回望过去,夫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赵信芳的嘴唇颤抖着,半晌才勉强挤出了几个字:“那是……小童的胎记……”

左肩落一只粉色的蝴蝶,当初他们总觉得,这是上帝给小童的偏爱。

皮箱里还有一张纸:“四月十六,中午12点,点灯放火,主会宽恕一切罪nian。”

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不说,连拼音都标不对。

何思齐来了主意,“叫他们都写个字对比笔迹,不就出来了?”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成年人的字迹应该没有这么幼稚,不如左右手都写。”

叶铭还是比赵信芳先恢复过来,他接过纸张,摇了摇头,嗓音瞬间干哑:“这是小童写的。”

楼下又传来敲门声,叶铭下楼去开门,何思齐扶赵信芳坐到了床上。

赵信芳直勾勾看着小童的后背,她甚至还记得这孩子自小就皮肤很好,一点瑕疵都没有,只有那块胎记惹眼。曾经小童指着那块胎记问她:“妈妈这是什么啊。”

她说,“那是小童的翅膀,忽闪忽闪就带着小童飞到天上去做小仙女啦。”

这次来的是李春和。

叶铭关住门,李春和靠门站定,先给坐在床上的赵信芳鞠了一躬:“嫂子对不住,要是我中午把小童送回来就好了。”

“你来的正好。”何思齐起身,走到他面前,“小童平时都跟谁玩?”

沈周则拿起了地上的小灯观摩。框架是灌木的,最寻常不过的灌木,在这山里遍地都是。削了皮,打磨光滑,还上了桐油……他摩挲着皮灯的木杆,看向李春和,“桐油,在厂子里很常见吗?”

李春和先看向沈周,“家具厂和我那个电子厂里这是缺不了的东西,其他厂子里就不算什么很需要的东西了,不过总是要储备一些的,所以也不算难弄到。”接着又看向何思齐,诚诚恳恳道,“小童很可爱,厂子里的人见了都喜欢逗一逗,不过要说常玩的几个……”

李春和认真想了想,“充气城那边住了几家子,都有小孩,应该和他们更常接触一些。”

“带我们去看看吧。”何思齐指了指沈周、秦时和白谷,见李春和要以夜深了做推辞时,她又连忙指着地上的小皮灯加了一句,“这个刚送过来,趁早点说不定杀人犯还没有跑,再磨蹭一会儿,谁知道罪犯会跑到哪里去呢?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嘛。”

李春和点了点头,“只是担心你们有些太折腾……而且,就一趟的话,车也不一定坐得下。”

“没事。”一直不出声的秦时往窗下看了一眼,“我们也有车。”

李春和的车上坐着叶铭夫妻,秦时则把他们的车开了过来,两辆车一前一后,很快就到了工厂的充气城前。

没看到的时候,只听李春和描述,沈周以为就是个充气垫,就像小时候过庙会时的那样,是充好了气的各种造型。见到了,才觉得这果真是个充气城,配得上城这个字,一眼根本看不到究竟有多大。

“这东西。”沈周伸手在充气的围墙上拍了拍,“这是谁弄到这里来的?”

李春和几人也下了车,他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来,给几人散了散,“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东西好像比我们工厂的年纪都大,不过平时,倒是那个皮匠常过来做一做维修。”

“皮匠?”

沈周想起那盏小皮灯,似乎皮匠做出这个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看向秦时和白谷,“我们可以去皮匠家看一看。”

“肯定不是他。”李春和弹了弹烟灰,黑夜里一点火星子,与沈周之前的记忆又重合了起来。他道:“这皮匠之前回老家看病去了,今儿我才把他拉下来,去找你们之前,刚刚把他送回家。”

“那皮匠是个跛子。”

李春和摇了摇头,“他看见小孩子就觉得闹腾,怎么会把小童带到自己家里去呢?”

“先去老徐家吧。”叶铭发了话。

老徐有对龙凤胎,往日里小童在家里最能说的也就是这对龙凤胎,他觉得无论怎么样,龙凤胎家得来一趟,起码要问清楚了小童的踪迹,最好能把时间再往确切卡一卡,好过当个无头苍蝇。

“得。”李春和点头,带着他们去敲门。

院子里先是一阵狗吠,过了好一会儿,老徐才揉着眼睛来开门,看见叶铭时还有些惊奇,“怎么大晚上的过来了,你女儿……”

接着他一滞,看见了叶铭身后的许多人,侧开身让了让,“进来吧。”

那对龙凤胎也醒了,一路跟着他们进了南房,“爸爸,小童姐姐找到了吗?”接着他们把眼睛转到沈周等人身上,“这些叔叔阿姨是警察吗?”

老徐扒拉开龙凤胎的手,先给几人倒了点水。

“小朋友。”何思齐蹲下身,和颜悦色的看着一对龙凤胎,“你们最后一次看到小童姐姐,是什么时候?”

“是4月2号上午。”哥哥脆生生的答道,“那天上午小童姐姐过来找我们玩,充气城上不去了,就来逗阿黄,然后去了小野哥哥家。”熟练的就像是在背书,哥哥说完,又看向沈周,“叔叔,小童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充气城已经修好了。”

这些话这些天他们重复了无数次,描述几乎要成了本能。他们也始终忘不了那几个关键词:4.2,上午,充气城,然后去找小野哥哥。

“很快。”

沈周拍了拍哥哥的头,又重复了一遍,“很快。”

这个游戏是假的,他不止一次的提醒自己。可是无辜的死者是真的,小孩子清澈的眼神是真的。

秦时在和老徐说着些什么,见沈周和何思齐陆续站起身,知道也就只能问到这些东西了,于是朝李春和点了点头,“我们去小野家。”

小野就在老徐家隔壁。

这是个毕业后下乡扶贫的年轻干部,戴着个金丝眼睛,穿着衬衫,这个点都还没有熄灯。

“没睡呢啊。”李春和带头往里走。

“省里下了文件,我得先研究研究。”小野闩好门,跟在一行人最后进了门,“你们过来,是为了小童的事情。”

叶铭点了点头,他就从茶几下取出来一个文件夹,翻出一张纸来递到几人面前,“那天上午前半段我几乎是全程陪同的,充气城坏了,皮匠不在,没人会修,她就先去找了老徐家的龙凤胎,龙凤胎年纪太小,她逗了一会儿狗觉得没意思,又来找我看书。”

接着他从文件夹拿出了两本《读者》和一本《新青年》和一叠材料,“那天小童看了这三本,看问了我好多字是什么意思。我正忙着改材料,没好好招呼她,她就说要去找虎子,我刚好要去虎子家查数据,就跟着一起去了,她和虎子踢了一会儿球,说要回家,我还要去下一家查数据,就叫她去找李叔叔,李叔叔能开车送她回去——这是我那天查的材料。”

李春和接了一声,“对,当时她从虎子家出来,我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去,小丫头说想自己走。”

他声音低了低,带了些负罪感与愧疚感,“要是我当时送她回去就好了,我想着也不远了,还是大白天的……”

这么看的话,目前的信息,小童遇害前遇到的最后一个人还是李春和。

沈周四人交换了个眼神,看向李春和,“去去虎子家吧。”

虎子家已经有点在巷子深处了,虎子爸来开门时先看到的李春和,下意识要把门关住,却被李春和硬插了一只脚在两扇门中间,“哥,我今儿来不是为了要钱的,你欠我的钱只要还,啥时候还都好说,今儿是……”他扭头好叫虎子爸看见自己身后的几个人,“来问问小童的事。”

虎子爸这才打开门,“进来吧。”

他们家的经济状况相对窘迫,客厅里的东西不少,却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胡乱摆放着,倒是沙发旁一颗球叫叶铭多看了几眼。

“这是小童拿给虎子玩的。”虎子爸哽咽了几句,“小童是个好孩子啊,心地善良,怎么就……”

接着又开始埋怨自己,“要是那天我不喊虎子去地里帮忙,小童大概就不会……”

叶铭叹了口气。

他也想埋怨,可怨来怨去,除了怪自己心大,还能怪谁呢?

虎子家隔壁是一扇很小的黑色油漆门,大概只有一米五高,墙上没有灯笼,没有门铃,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光秃秃、阴森森的。

“这里是……”沈周指了指那扇门。

“那里就是皮匠家了。”李春和走到门前,掏出一枚钥匙,“要去吗?”